第74章 劫难渡
“你说什么?”固伦格将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震出一声响来,“去了云州……”
底下跪着喽啰头子垂首道:“大人,这是呼伦雅亲眼所见。”
固伦格思忖着什么,低声问道:“呼尔泰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想出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固伦格的指尖摩挲着几案边上的棱角,想起云州驻守的那位大将军,思绪愈发乱了起来,“大乾官员向来讲究在其位谋其职,哪怕是顾振安在云州一手遮天,他也不能干涉钦州一地政令军务……无诏兴兵,乃是谋大逆的罪名。”
所以他才能躲在钦州这么多年,甚至安排傀儡真正掏空了一地百姓,而他于整个钦州境内饲养的鹰雕角鸱连带着在钦州边境铺设暗哨,也成功拦截了钦州与外地的往来——只要朝廷没有调兵的文书,只要大乾皇帝不曾下旨,只要顾振安无法确定他的身份,那么就算他将钦州翻了个儿,顾振安都拿他没法子。
因为顾振安不知道钦州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管,他也管不到他人治下的州县中去。
但如今朝廷派来的钦差径直朝着云州去了。
“这其中,一定是哪里露了端倪……”固伦格惋惜一叹,“若无完全把握,大乾朝廷重臣哪个敢于地方兵将多做接触——让呼伦雅带着人撤回来与呼尔泰集合,今夜里,连夜将寇阳山的东西运出去。”
喽啰头子想了想,将这事应下来,而后抬头看向固伦格:“那大人呢,可要随我等一并撤出钦州?”
“不急,”固伦格摆手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在钦州这么多年,突兀离开只能让顾振安更确定我的身份……如今从青州借路回草原才是当务之急,我留下坐镇寇阳山,牵制顾振安,你们一路绕行,从青州出去才能更安全。”
“更何况,”固伦格笑着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想当面会会曾经把我阿克苏部打得节节败退的司马大将军……”
“如今我正值壮年,蛰伏已久,就是不知曾经威镇草原、令草原部族闻之色变的顾大将军,有没有被边陲的风沙磋磨去了昔日风骨,”固伦格挥了挥手,“去吧,将我草原精锐一并带走,那些个忠心的汉人奴隶带上也无妨……剩下来的,便留在寇阳山与我一道守着便是。”
喽啰头子本能垂首应是,只是话到嘴边回过味来,愕然抬头:“大人身份尊贵,如今王庭局势紧张,正是需要大人坐阵的时候,阿克苏部那颜大人已经在王庭等了大人两年了……”
“只要东西到了,我回不回去都一样,”固伦格冷笑一声,“只要我能给他们带去财宝美人,王庭的风向便能一直掌握在我手里,让苏伦格再等等,汗王继任大典只要我一日不归,我看谁敢再靠近这宝座一步。”
喽啰头子打了个激灵,再不多话:“是,小的会让呼伦雅大人将话带给那颜大人。”
“嗯,”固伦格垂眸,似是想起了什么,“呼伦雅今年,有十八了罢?”
喽啰:“是,今年夏日萤草节,呼伦雅大人便满十八了。”
“也是时候开始张罗她的婚事了,”固伦格道,“此次回去,借着盟会,办一场角力大赛罢,让苏伦格好生为她挑选一位驸马。”
“我的胞妹,值得草原第一勇士来相配。”
喽啰俯首道:“小人一定转告那颜大人。”
固伦格看着喽啰远去的背影,不由暗中一叹:与人才济济的大乾相比,他草原不仅是人才匮乏,便是人手……也匮乏的紧。
若是能有大乾那般能养活万民的土地,能有躲避风沙的高山,能有丰裕的矿藏,他草原王庭何愁不兴盛?
却偏偏他们守着草原,多年来的放牧与开垦已经使得沙漠的面积越来越大……如此百年复百年下去,他们草原部族还当真能依靠草原过活么?
固伦格想起了幼年时跟随父王前往大乾朝贡讨封时所见的盛景。
哪怕是过了如此多年,曾经所见的那一幕幕只会在心中愈发深刻,愈发使人艳羡。
——却也更让人意难平。
那些士族高门,明明不事生产,活的犹如柔弱无力的羔羊一般,却能过着钟鸣鼎食的豪奢生活,拥有着让人想都不敢想的、神仙般的一切,衣食住行、礼乐书香,无一不精致而华美,便是那充作奴仆的美婢狡童,=一举一动之间也都独具风雅之味……
固伦格往后一靠,便陷进了柔软的靠枕里,继而轻轻地笑将起来,软弱的人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只会磨去斗志,而眼光长远的人享受着骄奢淫逸,却会更进一步助长他的野心。
——谁不想永远活在这温柔富贵之乡呢?
哪怕他面前挡着的,是云州所屯千军万马,是当年横空出世死死压了他一头的顾振安,是这大乾昔日南征北战硬生生一统中原的大乾王师。
弱肉强食,然而强者,总是不惧向更强者挥刀——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生存。
如今的他在草原即将入主王庭,昔日的司马大将军,却与大乾皇帝起了龃龉,自请镇边却又手握军权,早已遭到了大乾朝廷的猜忌……若当真再起干戈,顾振安,当真还能有昔日一往无前、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魄力么?
他固伦格,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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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姐……”卢圣手叹了口气,将手上手笼并着面上的面巾一道脱下,分别放入两口翻腾着沸水的大锅中,又将身上麻衣制就的外袍脱下,交由专门收拢衣物做处理的人装入竹筐中带走,这才从被隔离出的营地一角踏了出来,“今日里,又没了两个,还有几个,看着也要不好了。”
没了的人已经由担架抬了,连同着被褥稻草一起被郎中们送去火塘中焚烧,以防尸体留在营地里给他人过了疠气。
而剩下的病患,也大多沉默着半躺在自己的车上,这病发的急,虽有郎中们熬制的避疫汤药,却也有因为照顾疫患而过了病气的。
虽然不多,这却也是个不祥的征兆。
连同最开始极有信心的卢圣手,此时说来也带了几分颓丧。
“先前改过的汤剂,只有一部分有用,”卢圣手叹道,“从脉象上来看……此病,在传人过程中有所变化,初期有所端倪时不显,但这病越治,其中分歧越大,现下的方子虽有药效……但却并非对症。”
“今日这两人,便是因为小老儿未曾及时更改药方,拖延了病症,待到秦郎中发现不对时,已经无力回天。”
这着实不是个好消息。
苏慕容心下愈发沉重:“那,不知卢圣手可能调配出针对这异变后疫症的药物来。”
卢圣手叹息道:“怕是需要时间。”
苏慕容勉强一笑:“无妨,只要能救回来,只要能将此疫消除,卢圣手与诸多医工,皆是钦州的救命恩人,他日这份功绩哪怕是递到圣上面前……哪怕是上报朝廷,也势必能为诸位请上一功,多的自然不必多说,至少也能使诸位以医传家。”
医工在当下并非是什么好的行当,但若是能做到如同樊阳顾家祖上那般,自朝廷供职归来,衣锦还乡之余,还得圣上手书牌匾,如此,便是一族立身之本,算是踏入末等士族之流了。
而她这一诺许出,则不只是许了他们一人前程,更是连带着其背后的宗族也一道提携了。
卢圣手苦笑道:“我等医者,自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此乃本分,不需四小姐如此也当尽其力……若是此病当真控制不住,四小姐,莫说我等郎中日夜与疫患接触,便是这整个营地里的将士们,怕也是要……”
怕是要如何,卢圣手没有接着说下去,苏慕容心底却也清楚。
“是以小老儿说这些,是想让四小姐早做准备,”卢圣手道,“外面那些身体康健的将士们,离此地越远越好。我等带着的药童、仆从,足够处理疫患的一应事物。”
“除此之外,先前所开的避疫汤药,也要让将士们每日饮用,覆面的面巾每日用沸水蒸煮烫洗,如营地中有虫鼠之类,理当全部投入火中焚烧。”
“再有,则是除去军备所携干肉之类的军辎,切不可再猎打野味,”卢圣手面容肃穆,“先前小老儿以为,这疫症乃是由老鼠身上传来,奈何昨日有人逮了只呕血的黄鼠狼交由小老儿验看……”
卢圣手苦笑道:“小老儿走的乃是金疮之术,除去汤药之外,尤擅开膛破肚之事,小老儿见那黄鼠狼病态与人相若,便将其……那黄鼠狼肺部水肿淤血,实与人相似过甚。”
卢圣手的担忧,苏慕容听清楚了,但也正是如此,更是显得此病来势汹汹。
“善,”苏慕容叹息一声,“卢圣手放心,我这便下令让众将士退出五里之外,将此地完全空出,营地内出现的一应动物乃至于外出狩猎所得猎物,皆尽投入火塘之中,不可食用。”
“春日里野菜众多,本也不是狩猎的时节,如此倒也正好,”卢圣手叹息着,“但愿上天,佑我大乾,能使我钦州民众,渡此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