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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少年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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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终有融化时,两行俱是赶路人,便在谷凝珀应许下次见面必定陪同颜子涵逛集市中道别了。

    乌篷船继续东行,扁舟则缓缓向西。

    伊始师徒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可越是临近庐陵,谷凝珀越是沉默了。

    星河鹭起,扁舟在渔村停泊,一夜无话。

    翌日大早,少年迫不及待的再次出发,因是逆了江流,手上难免得多加力道。

    可去心似箭,让他忘记疲倦,不到中午,扁舟已然在庐陵停靠。

    庐陵是座竖碑立墓的矮山,处处栽满了桑槐,走在狭窄的行道上,仿佛随时能和魂灵鬼魄撞上一般。

    少年周身都被缠满。

    左手是一柄仿着浮生剑模样打造出的假剑,右手是雪域的熊奶酒和鹿角樽,胸前再背一个包囊,里面是祭奠用的长烛、冥纸、白玉炉坛。

    谷凝珀虽从不按时到,却每年都来,熟门熟路,于是很快即在半山腰上寻见了冢碑。“穆雨时”三个大字安安静静地刻在黑色瓷碑上,好似时常扬在唇边的温暖笑容犹在。

    少年解开包囊,将祭奠用品整齐摆放,随后湿了一块巾帕,擦着冢碑上的灰土。

    谷凝珀则用火折子点燃长烛,端端正正插在炉坛上,时令水果好生布置在碑旁,眼里有掩饰不住的苍凉。

    她深眷地看了三个大字一眼,才垂沉下头来,接过少年递给的纸钱。

    火舌吐焰,将投在里面的纸钱焚绝。

    凝注着灰烬尘烟袅袅升天,悄然有了相思泪垂在了难得冶艳的鹅蛋脸。

    谷凝珀别过头,不让少年看见。

    少年则痴心对着冢碑,袒露出笑脸:“穆大叔,我来看了你。”

    一边将鹿角酒樽杯满上,一边怀念着绒帐里穆雨时贪杯的模样,他只遗憾当时年纪尚小,总是被阿娘拦截在桌案下,未曾与对方痛饮相酌。

    今日,当然要将遗憾补上。

    一杯洒在碑前地上,一杯灌入咽喉愁肠,熊奶酒本就是雪域人用来驱寒的,少年犹带稚气的脸蛋如火在烧。

    他喃喃道:“我是小寒啊,六年不见,会否认不出来了?那年作别,约好了再见,料不到却是最后的一面。未能达成许下的诺言,我知道穆大叔定然不情愿,所以这一次,由我来接过你的剑。

    我与剑神的比试定在了月圆夜,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你的剑胜过他的剑,”

    说罢,他又豪饮一杯,带着些头晕,将那柄假剑端正摆置在墓碑前。

    少年膝跪下,向这位点亮、启发了自己的忘年交拜了三拜。

    不待起身,却听得谷凝珀匆匆道:“我在舟上等你。”

    少年赶紧追望,已然看到师傅动身得迅捷,眨眼便消失不见。

    正自不解,又听人道:“那位即是谷姑娘吧。”

    少年循声扭头,说话的是一位四十一二岁的妇人,一手提篮、一手牵子,悄然来到了墓前。

    妇人因为肚子操持一家,难免鬓角掺杂华发,额前、眉角长出的深刻皱纹自顾不暇,心中只盼望着将手边的儿子好生教养,往后若可以中个秀才、进士,得以入朝为官,就算是光耀门楣了。

    而她手边牵着儿子岂非和少年一样大,十四五上下,巾帽雅衫,显然是儒子模样,可身型却比少年高大。

    妇人望着那抹背影,幽幽道:“其实她用不着逃的。”

    少年站起身,向她询问道:“婶子是?”

    妇人淡然笑道:“我曾与雨时是结发……”

    少年暗叹道:难怪师傅总是刻意迟到。

    可他同样注意了她口中的那个“曾”字。

    而她也坦荡地接着道:“现在,也只能算是他孩子的娘亲了。谁让他替我把他给休了。”

    她说的委实弯绕。

    妇人将编篮在墓碑前放下,又对身畔的儿子道:“浩儿,给你阿爹上香。”

    少年摇晃着脑袋,诧异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妇人一边凝望儿子灼香祭拜,一边苍额颤晃,笑容中有了苦涩和无奈,道:“其实我也不甚知道。”

    她伸手摸着碑上的字迹勾划,道:“你是一个胸怀理想抱负的书生,怎么就忽然想要弃文从武了?大概是那年奔赴云唐城赶考时,遇上了足以改变人生事故吧。

    回家以后,他的性情、志向大变,他说要练剑,练出可以胜过剑神的一剑,谈何容易呀!”

    妇人虽不知剑神的厉害,可想也想得到,能被称为剑中之神的人物,又怎可能被一个平日连杀鸡也愁的文弱书生打败!

    她唏嘘一声,接着道:“彼时他已几近三十,从小孜孜不倦着读书,突然说要练剑,家里的人自然都觉得他疯了,好言相劝不得,就总是差我给他吹些枕旁风,好让他莫要那般执着。

    现在想来,他实在是有了定见的,所以那天一觉醒来,他已然不见。伊始无人发觉异常,直到日暮后兀自不归,我们才心慌不住,镇上寻迹,却再无其踪。

    我本是要一直找下去的,却忽然想要干呕,这才被阿娘带回家中。休憩的时候,才在梳妆台上觅得了他的留书一封。”

    想起那封留书,妇人至今仍然记得:“雨时借着留书述说了那年京考的一些经过,切身经历的许多肮脏龌龊……”

    信笺上苦练的俊笔一点点将穆雨时的内心深剥。

    “……吾难献财,冤落牢祸,鞭笞折辱,不堪比狗。玄女相救,才得命活。然吾心颓旧,感平生念守无用,只欲自了行裁。然随玄女下落中神州,有幸获望星河剑落,始明半生路途踏错,盛悔之。今醉心于剑,独念来年可与狄君平战,无愧衾影,惟只负你。”

    信后,还有一纸休夫书。

    彼时,妇人甚至不知腹里怀了彼此骨肉,看过信后,凄厉婆娑。

    历历在目的十数年随烟飘过,对那个舍弃一起去追寻心底念想的亡夫,妇人一向不曾恨过。

    她向少年望去,轻声道:“你就是雨时在雪域结识的小兄弟吧。”

    少年瞒不过,只能迟疑地道:“我是。”倒不是害怕着骂,只是不愿揭起妇人的心疼。

    可妇人远比他想象坚强得多,拍了拍少年臂弯,道:“他是幸运的,至少有你继承衣钵。”

    接着,她向墓碑拈香,缓缓述道:“雨时啊雨时,希望你在天有灵,保佑浩儿平安健康,也保佑小兄弟称心如意。”

    少年暗自攥了攥拳头,很承妇人的情。

    离行前,那个始终怀有敌意的穆浩突然问了一句:“这就是阿爹的剑么?”他指了指倚在石碑上的假剑。

    少年答道:“是。”

    穆浩发自内心道:“真丑。”

    ……

    八月十五,圆月中秋。

    璀璨星河落湖泊。

    埋剑山庄前群侠俱在,众目睽睽地望着一条扁舟踏月来访。

    舟舫前是一位白发白眉的少年撑船,青稚的脸上隐有吞覆山河的气像,乌泱泱的人潮不使他动荡分毫。

    他轻轻系上舫绳后,大步走在人群退让出的窄道上。

    尚未踏上星河台,已向一代剑神狄青篪拱手,道:“晚辈冷风寒,为胜前辈三尺青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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