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少年郎（四）
“谷凝珀！”
颜子涵欢喜，她难得知道。
如果你们还记得颜子涵曾追着李拓进过诸梦楼，对于化身为说书先生的秦凡大抵会有些印象。一方面为了隐藏，一方面胸腹中的确有数不清的故事想要说与天下。
那日，他受王妈妈之邀，于诸梦楼的圆胡台上说了徐徐道尽了“霓裳六壁”里的六位姑娘。（详见第二十章）
颜子涵犹记得他是灌了一口酒后，豪气干云地讲道：“浣纱之后，便是凝珀。女帝之后，若还要在大荒挑一位女中英侠，谷凝珀首当其冲……”
她一边回想着，一边悄悄偷眼打量，剑眉星目果然不假，就算轻妆素寡也动人异常。
的确是粗朴、爽利，带着徒弟来来回回的敲打，直将四个蒙面人和马连都抡得鼻青脸肿，才肯放他们远逃。
虽然颜子涵与她处在不同的立场，却依旧是心生佩服的。
毕竟一个女子硬挑一脉宗流，其中的艰辛困难，又有谁人知道？
玄门与渊冥最大规模的争杀却是五十年前，彼时玄门万流齐出，渊冥也圣教聚首，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死在其中的人数，至少千万。
渊冥众教折损了一半，只得摒弃彼此嫌隙，归入湮离教派。
玄门的死伤亦是惨绝，彼时势头最盛的抱雪流门下高手几乎死干，即便尚存，也各有缺残，衰败几乎是必然。
风雨飘摇的时局持续十数年也难断，经历了勉强七重玄的沈识图和郁郁不得志的江平山，这份重复往日荣光的重担竟不得不让一个十一二小女孩扛起来。
而她一扛就是二十数载，为宗流里的弟子抵挡所有奚落冷然，将摇摇欲坠的抱雪流往正轨重拖，这人即是谷凝珀。
谷凝珀蛮狠的眼眸又向君不羡和颜子涵一挑，道：“看什么看？”
颜子涵搓了搓肩膀，软声求饶道：“还请谷宗主收了你的神通吧。”
谷凝珀瞧她长得绝俏，君不羡又无甚杀机，始才把细剑插回绑在大腿的剑鞘，继而钻入膨大飞花琉璃束，柔荑抚灭了四朵冰花，束腰停止旋转，重新收缩，缠回腰肢上。
可江水却并不能倏尔间融化，就只得等待晌午阳光的照耀了。
扁舟太小，谷凝珀觉得伸不开脚，于是一把揪住少年的耳朵，到乌篷船里坐着去了。
颜子涵陪在一旁，瞧着谷凝珀的数落和少年的“哎哟”大叫，不禁偷笑。
谷凝珀指尖使力，没好气地道：“我是不是同你说了，途中会遇上刺杀？”
少年痛得大叫：“我错了，师傅。哎哟，我错了。”
只听他的嘶嚎，你绝不会想到半炷香前，他还因为使出一记死剑而折损了精力，甚至差点死于窒息！
抱雪流宗主拎着他的耳朵疾晃：“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了，不许擅自出发？”
少年捧着师傅的手腕，痛道：“哎哟，哎哟，我不就是怕师傅拖拖拉拉，赶不上。”
颜子涵插嘴道：“女子迟慢一点，男人稍候一些，岂非是天经地义。”
谷凝珀立刻就欢喜上了对方，应承道：“就是。”
少年哪怕还被揪着耳朵，也断然摇头，固执道：“我必须赶在明天见到他，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颜子涵奇怪道：“为什么？”
少年悄然一默，过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人的生日只有一天，祭日也一样。”
六月三十的这一天，少年已经等待四年了。
知道真相的颜子涵当然不好再说话，倒是谷凝珀松开他的耳朵，又朝他的后脑勺直呼了一巴掌，怪道：“就是你这样的死脑筋，才教狄家人轻易埋伏到了你，倘使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已经丢了性命！”
少年道：“就算果真没命，我也要赶在穆大叔祭日当天去的。”
谷凝珀眼眉陡然冷厉，随即站起，一脚踢得少年撞上乌篷璧。
颜子涵吓得激灵，跟着就听谷凝珀冷声道：“不许跟我说什么不顾性命！按照玄门规矩，我本不该收超过八岁的你，可我打破规矩硬收下你，背后已经遭来了诸多非议。”
少年痛得揉胸口，问道：“是穆大叔请问师傅收我的？”
谷凝珀道：“虽然的确答应过穆雨时的请求，可你应该知道的，我并不会因为私情就坏了规矩。收你为徒，一方面是因为你是那一记死剑唯一的传承人，一方面也是对你有诸多期许。”
她目光灼热，道：“小寒，师傅的天份只到这里，要重振抱雪流，必须靠你。”
少年感受得到她的深情，道：“师傅，我一定打赢狄青篪。”
谷凝珀摇摇头，道：“赢不赢他，是你和穆雨时的约定；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在让抱雪流重复荣光前，都不许死去。”
少年重重点头，道：“好。”
他绝不会想到谷凝珀会断然又给自己一脚，把好不容易坐起来的他又踹回蓬上。
谷凝珀气愤道：“教你不等我。”
少年趴在地上：“可是跟着师傅去，势必就会迟到啊。”
他还不容易做起来，脑袋搁在桌案，道：“我也不了解，师傅分明每年都去扫墓，至少说明心中是有穆大叔的，干么总是迟到？”
谷凝珀道：“喜欢他是一回事，我愿意什么时候看他是另外一回事，怎么着！”
颜子涵竖起大拇指，赞许道：“姐姐不在爱情里迷失自己，厉害了。”
谷凝珀被夸得喜上眉梢，道：“是吧，我也这么想。”
接下来，便是女人间的叽叽喳喳，从水粉胭脂聊到绫罗绸缎，半个时辰都不用，已经分外熟络了。
颜子涵这才知道谷凝珀哪里是钟情轻妆淡抹，只是所有的心力都在放在抱雪流里，没时间顾及。
她对谷凝珀的心疼，便自告奋勇地要为她画眉添妆。
谷凝珀本是想拒绝的，只是可惜等待江水溶冰确也无事可做，瞧着颜子涵的面妆又美艳不已，才稍略点头应许。
颜子涵起身寻找自己的胭脂、眉笔，谷凝珀期待地向她看去，忽而，瞳孔一紧。
谷凝珀道：“等一下。”
颜子涵疑惑地回身相望。
谷凝珀蹙眉道：“躺在边上的，是李拓么？”
颜子涵诧讶道：“姐姐认识他？”
谷凝珀道：“半年前在青花楼有过一面之缘，他怎么了？”
于是颜子涵找到眉笔后，一边为她化妆，一边将李拓如何被睚眦夺去神识的遭遇告诉她，当然隐去了君不羡乃是驭灵人、赤红绒兔化身猿兔对战的那一段。
听得少年嘴巴都合不上。
妆好后，谷凝珀对镜一照，初次见到自己桃腮杏面、灼灼其华的模样，难免心花怒放，挽住颜子涵的双手，道：“好妹子果真心灵手巧。”
颜子涵道：“姐姐喜欢就好。”
谷凝珀笑道：“既然妹子为我梳妆，我也得投桃报李，帮一帮妹子的忙。”
她忽然起身，来到李拓身旁，凝神运气，启指按在李拓的眉心。旋踵，气韵缓缓渡入李拓脑海，激得那一片清明神识同黑暗不断挣扎。
半炷香后，颜子涵只见李拓的睫毛幽微颤晃。
这还是十数个时辰以来的第一次。
颜子涵喜不自禁地抱着谷凝珀，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面容见汗的谷凝珀灿烂一笑，道：“妹子喜欢他？”
颜子涵闻言先是一愕，竟不知为何脸红了，赶紧摇头否认道：“他舍身救我，人家感激罢了。”
谷凝珀失笑，道：“丫头却不是个敢爱敢恨的性子。”
跟着，她又看向少年，道：“小寒，记住他。”
少年道：“啊？”
谷凝珀道：“你穆大叔在创剑之初，委实从李拓师傅那儿获得了许多启发，所以终有一日，你的「严冬一凛、天地寒杀」要和他的「几时月影弄华堂」较量一下。”
她又想颜子涵眨了眨眼，道：“他终于开了月芽儿，我岂非也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