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下)
白白胖胖的饺子是韭菜猪肉馅的,煮熟了,鼓起来了,像小舟一般地在水中飘荡。
李姒初蹲在铁锅前,不顾丫鬟们“小姐怎能来做这些粗活”“这些事还是交给奴婢们做吧”之类的劝阻,一下一下地戳着白嫩的饺子皮,却不戳破,只将它们一下一下地捅进水里。
丫鬟们不敢上前劝阻,也不敢说些什么。
李家老爷夫人与二小姐一走,这李宅就是三姑娘的天下,三姑娘如今别说是戳饺子,就是把饺子往屋顶上扔再逼着她们取下来,她们都不能说一句不愿的。
“唉,你们说三小姐这会儿是怎么了,我从方才就看见了,小姐蹲在这儿蹲了好久了。”厨房的烧火丫鬟小缘有话要说。
她可是打一开始就注意到那蹲在角落对着饺子戳戳戳的小女郎了,初时还未注意到,还以为是个新来的丫头,刚想怒斥几句怎的在这儿偷懒,谁料瞧见那金玉流苏配饰后愣是硬生生将满肚子的脏话都咽了下去,亲娘咧,他们的小主子怎的到这儿来了。
“还说呢,还不是因为老爷和二小姐。”小风是李芳瑾院里的丫鬟,在李宅比小缘要长的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瞧的一清二楚。三姑娘同二姑娘关系最好,李老爷最疼宠三小姐。就连一向和三姑娘不对盘的王氏,私底下也还是会偷偷给三姑娘塞银子的。
“喏,这事儿搁你身上你气不气。”小风一摊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两人蹲在厨房门口看小姑娘吭哧吭哧地围着铁锅打转转,“老爷与二小姐成日往外跑,大小姐又远在京城,若是夫人再便算了,可她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会儿回娘家了,你说气不气。”
“你别说这。”小缘揉了揉眉心,也叹了口气,“老爷与夫人日日吵夜夜吵,这会儿也是吵的大了,不然夫人也不至于这儿年关头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你说这他们吵归吵吧也就罢了,就是可怜了三姑娘。”
两人叹了口气,又给路过厨房的姐妹塞了几枚瓜子。
谁说不是呢?这大过年的,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饭桌上冷冷清清的,虽说她们也陪着三姑娘,但这能一样么。
细长的筷子在水中上上下下,终于一个不稳,将饺子戳烂了。她憋了憋快要掉出的眼泪,将筷子一扔,绕开那蹲在门槛上嗑瓜子的小丫鬟们,夺门而出。
鞭炮声四处响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家丁丫鬟们一个挨着一个再树上挂灯笼贴对联,见她路过,说了声见过三小姐,便接着忙活手上的事情去了。
李姒初笑笑,没打算耽误人做事,正欲向前走是,冷不丁地却被一小厮给叫住了。
“三小姐,这儿有您的信。”那小厮满面通红,说话时眉飞色舞,“是从京城寄来的,应该是大姑娘给您的。”
“阿姊么?”她一愣,将手从猫猫尾巴上放下,接过了那一封带着茉莉花香的信。
这信笺的味道与字迹,果然是阿姊。
“左左左,唉你这又太靠了,别这么靠,唉对,对,再往又点。”
“你笨啊,都说了太靠右了,你撒开,我来,这连个对联都贴不好,滚下去,给我领几个板子。”
“少爷,这大过年的,您可就饶了我吧。”
小厮哭笑不得地将对联塞到白季梓手里,将梯木梯往他那儿一靠,往后挪了个位置。
“滚蛋!这种事都干不好,你是少爷我是少爷。”
白季梓没声好气地将手中的对联一摊开,瞬间拧了眉。
“喂,这字谁写的。”
小厮一愣,不晓得这小郎君怎的将重点放到这事儿上去了,但少爷既然问了那他们就不得不说,于是他弯腰瞧了一会儿,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才道:“少爷,这应当是城北的徐大家徐老先生的真迹。”
说着又感慨万分道:真不愧是白家啊,连徐大家的字都能求到。这洛阳城里谁不知这徐先生一向心高气傲一字难求,更别提是给人写对联了。
哪知白季梓并不晓得什么徐大家张大家,他只是颇为嫌弃地嗤了一声,嘴角一扯,哦了一声:“就这啊。”
还徐大家呢,他看就是阿初初养的那只猫在宣纸上踩两脚都比这玩意好看。
“这,这字自然是不及少爷您,少爷您学识渊博学富五车,岂能是那些小辈能比的。”小厮拍着胸口吹牛皮,还不忘在背后踢了隔壁兄弟一脚,“你说对吧。”
“对对对对对,没有谁比少爷更厉害。”
白小少爷被吹的飘飘然,颇为满意地从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随手将对联塞到他们手里,拍拍手,乐道:“你们自个儿贴吧。”
“贴不好我揍你们。”
“少爷,您这儿”这富贵人家的少爷当真是奇怪,这一会儿说让他们贴一会儿又说不让的,这究竟是让还是不让,这贴不好还要挨板子。
两人对视一眼,用目光摸了摸自己屁股上并不存在的板子印。
虽说少爷并不会真揍他们,但这三天两头的吓唬人,就算是他们也遭不住啊。
新年的前一天天气意外的好。
白小少爷折腾了各个院的小厮,将什么徐大家张大家王大家等豫州大家都踩了一遍后,就这井水洗了把脸,连蹦带跳地往院子奔去了。
这会儿大家都在忙活这贴春联包饺子,谁也没空在他院子里守着,因此白家少爷偷了个空儿,将小院门一关,扛着梯子就要往墙根上搬。
“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在偷偷哭鼻子咦?”
他一愣,怀里抱着的木梯也停了下来,这不瞧还好,这一抬头才看到,墙根后的柳枝后,不知何时长出了一个姑娘。
“你在上面做什么?”
稀奇了,这家伙不是整日要端着她的闺秀架子,食不言寝不语整日规矩坐着对镜梳妆的吗,就算是要揍他也是在没人的时候悄悄的揍,今儿个怎的转了性儿,这大白天的就□□来了。
“你还说,你快把梯子搬过来。”李姒初咬着牙,向下瞥了一眼,红着脸道,“我下不来了!”
“哟,瞧你那德行,没那金刚黄钻就别揽瓷器活你晓得不,就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咔嚓一下就断了。唉你别动,要摔往你院里摔去,别糟蹋我院子。”
果然,果然碰上这家伙就没什么好事。
她一边在心里暗暗记仇,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兴起就爬了墙。
虽说她的大家闺秀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自己私下同白季梓也不怎么在乎形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这货撞见!
——因为他必定会挖苦一番。
“怎的不说话,吓傻了。”
白季梓也不急,就那儿靠着墙不远的地方看李姒初笑话,反正这会儿□□头的也不是他,就算是被人撞见了他也有理由说去。
李姒初这会儿是恨不得将他弄死。她十分悲伤地坐在墙头,十分悲伤地看着那躺在雪地上的,因为失误而被自己踹下去的□□以及在墙角看笑话的白猫和同样看笑话的白季梓,心里奔过一万匹草拟吗。
“你倒是,你倒是过来。”
她快被急哭了,虽说丫鬟们这会儿都在忙活,她也下了令无事不许进海棠苑,但这不代表会有不懂事的就这般闯进来。倒是看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爬外男墙头,说出去她还做不做人了。
“我就不。”
白季梓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将手臂搁在梯子腿上晃啊晃,一边笑一边吹口哨。
“美人儿,叫声好相公就放你下来。”
这人怎么这么有毛病,都这会儿了还有闲心调戏她。
“滚。”这种丢人的垃圾话她是绝对不会说的。
“不说,不说你就在那儿坐着吧你,唉,要不我去叫人,让你那小丫头救你下来。”
这人有病吧有病吧他绝对是故意的!
“不许去!”她眼一闭,想象了一下自己社会性死亡的场面,只觉得脑海里嗡嗡嗡的作响,又看了一眼地下吹着口哨的小混账,真恨不得生吞了她。
她若是有点底气,就该跳下去一拳揍在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头上,再顺便在他的脖子上咬一口,让他晓得什么叫调戏李姒初的代价。
但她很怂,她没有底气。
李姒初看着近三尺高的墙,想象了一些自己若摔下去脖子咔嚓一声扭断的场面,红着脸捏了捏自己的裙摆,声若蚊蝇:“好,好相公,求你,求你放我”
“嗯?说什么,再大声些。”
他的口哨声又变了个调,对她勾了勾手指:“你这样不行啊,拿出你骂我的力气啊。”
废话!这种事情是能大声说的吗!这和骂他一样吗!
她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面前的就一大萝卜,没事的,不就是一萝卜吗,对着萝卜喊相公怎么了。
“相,相公啊!”
兴许是墙头上结了霜太滑,又兴许是小姑娘太紧张趴不稳,但无论是哪种原因,结果都是她一句话都还未说完就摔了下来。
预想中的脖子并没有被摔歪,她嗷的一声还没嚎完,就措不及防摔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怀里,青松木香霎时间包围了鼻腔。
白小少爷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只手伸出垫住了她的脑袋,勾着她的发尾浅浅地笑:
“唉,媳妇儿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