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曲挽香翌日去看晏十九,果然没有缺胳膊少腿。
恐怕是昨日郭申带人将他绑了,看后半夜晏铮没有发话,又将人放了。好歹是晏家的郎君,他们一帮家臣,能把人怎么样。
估计是昨日被绑时绳子勒着了旧伤,晏十九一早起来脸就臭着,看见曲挽香胆大包天还敢来寻自己,恨不得起来再给她扔水里。
“你是喜欢上我了不成?我都那样对你了,还要往我这头跑?”他坐没个坐相地在自己院子里喂鱼,自打撕破脸皮,那副用来骗人的笑脸就懒得再摆出来。
“我这不是来瞧瞧你是否健在吗?”曲挽香淡淡地,不以为意地靠近他。
这话叫他怒容更甚,如今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儿当着女子的面被自己兄长收拾成那样,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没面子得想死,他恨不得永世再也不要和曲挽香相见。
“你到底有什么事,没事就给我滚出去。”晏十九没好气地吼道。
曲挽香当然是有事找他的。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襦裙,屈膝在他身旁蹲下,手在袖中一摸,是那把他最后怎么也没得到的金锁。
晏十九这回不会再上她的当,他深知这个女人或许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愚蠢顺从,昨日她被自己推入水中最后一刻,朝他身后眨了下眼睛,这是他后来才察觉的事,她一早就知道十七兄在自己身后。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他有多想要那把锁,眼看要被他得手,故意用这种不入流的阴招陷害他。
蛇蝎心肠的女人!
“你是来冲我炫耀你马上就能做晏家主母了?”他讥笑了声,“也是,到时候我爹老了,你和十七兄掌管了晏府,我这个庶子,还不是你们想怎么报复就能怎么报复。”
他气得发抖,自己努力了十七年,追赶了晏铮十七年,自觉同他相差的,也不过是一个出身。
如果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父亲又怎么会宁愿拉下脸让晏沧去求晏十七回来,也不愿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呢?
他到底哪里还不够好?
比起为了个女人就抛弃家门的晏铮,无缘无故自请离去的晏沧,自己难道为晏家做得还不够多吗?
比起那两个自私自利的兄长而言!
所以晏十九听说大将军派人将晏铮召回来的当晚,他拿刀亲手给自己狠狠来了一下,确保能让他借口回家休养的伤势。
他想要的,他自己会去争。哪怕是晏铮,也别想赢过他。
但如今,从结果而言,自己没能做到。
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关于金锁的事,他天真的以为锁还在父亲手里,却不知晏铮早就越过自己,早就压得他再也不能抬头了。
晏十九哭了一夜,扼制着声音,自暴自弃,没让任何人听见。
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什么都差人一等,碌碌无为,北境的百姓都说晏家不出废物,好巧不巧,要让他们失望,自己可能就是晏家的第一个废物。
他刚才喂鱼时,甚至在想,干脆就这样一头栽进池子里死了算了。
要不是曲挽香突然造访,说不定他真这么干了。
“报复你?”曲挽香一愣,旋即噗嗤一声:“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的一言一行在如今的晏十九看来都是胜者的耀武扬威,正要冷着脸让她滚,便闻“扑通”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入水面,顷刻便沉进池底。
那是……
金……金锁。
“你——”
你干什么!
意识到的一瞬间,他倏地起身,被曲挽香抓住双臂,他挣了一遍没挣开,疑惑又愤怒地低头,陡然便撞上曲挽香那双显得过于平静的眼。
“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这话不该问你自己吗。
“我当然是要去捡……”
“你为什么要捡它呢?”曲挽香问:“那不过是个玩意。”
“那又不是普通的玩意!”晏十九不知该嘲笑她的天真还是愚蠢,“你不会觉得没了锁,你还能做你的晏家主母吧?给我松手!”
“谁告诉你,我要当晏家主母了?”
曲挽香看着他。
“不管那把锁在不在,我都从没打算做什么主母。”
晏十九的眉梢渐渐皱了起来,是觉得难以理解她说的话吗,还是觉得她彻底疯了呢。
他愣了好一会,嘴角刚要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被曲挽香下一句话打断:“倒是十九郎君你,你若真就那么想要那把锁,那么想要依靠它来强大自己,你可以下水,湿透衣裳,不惜被鱼粪和青苔挂满整张脸,也要跪在地上去将那把我压根儿就不稀罕的金锁捡回来。”
“那我现在就可以放手,”她说,“你尽管去好了。”
她说到做到,松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开。
晏十九却一顿,愣在原地。
他的视线前方不是沉入池底的金锁,而是方才被曲挽香抓皱的袖子。
“……为什么?”他动了动唇瓣,语调藏不住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打算做晏家主母?”
“晏家主母有什么了不起的?”曲挽香道:“不过就是被关在一座四角天地,对着一小帮人趾高气昂,以为自己多么不可一世,实则还是在替他人做嫁衣罢了。”
“或许也有乐在其中的人,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我没有做过主母,但见过,也过过差不多的日子,所以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我想活成什么样,不是一个无聊的死物能左右的。”
曲挽香脸上不知何时没了笑容,晏十九或许是第一次看她摆出这样严肃而认真的神色,他竟隐隐觉得……其中有某种魄力,这种魄力让他不得不去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尽管这些话在世人耳里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哪有女子会说出这种话的?
“你不去捡吗?”曲挽香问。
“我可都把它让给你了。”
这话像是故意为之,不,她就是故意的!晏十九咬了咬牙,潮热在脸上攀升:“关你什么事,我凭什么要捡你不要的东西?”
曲挽香不答,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晏十九更勃然大怒,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女人凭什么永远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分明以为她是为了主母之位才费尽心思……
才会……
“可、可那是十七兄给你的!你敢就这么扔了它?”他强撑着面子,凶巴巴地质问,又被曲挽香笃定似的一句“晏郎才不会介意呢”打了回来。
万策用尽,他没能给自己找到一点台阶下。
金锁还沉在池底,快要被淤泥淹没,晏十九的眼神钉在上边,仿佛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曲挽香在身后问:“你真的不去捡吗?”被晏十九一瞪,他转身离开池塘,几步石凳上坐下,嘴里还念叨:“你都不稀罕的东西,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稀罕?”
他的脸好烫,弓着身子,握紧拳头一言不发,好半晌,旁边没有动静,他偏过脑袋,偷偷摸摸地瞥了曲挽香一眼。
平心而论,她生得很美,是那种柔软却不脆弱的美,让人很轻易能联想到冬日墙头那一支迎风摇曳,坚韧而美丽的白花。
要是他爹,应该会很喜欢她这样相貌不小家子气的女子做儿媳。
“一个死物……”
晏十九第一次听见有人敢用这样的字眼描绘晏家那把价值不菲的宝贵金锁。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直到发现自己还在盯着曲挽香看,他一愣,莫名地突突咽了两口唾沫。
不行……不行不行……
自己这是干什么?
他、他有那么缺女人吗?
“十九郎君?”
他异常黏着的视线终于让曲挽香察觉,她歪着脑袋,尚未出声,晏十九忽然捉住她的手。
哪怕是少年,手掌也比她大了许多,有力的、炽热的,带着点汗意,他的身体换了个朝向,郑重其事地面对曲挽香,往前,靠得离她更近几步。
“我、我问你啊……”他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比起十七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
晏铮昨日回来得突然,又没和任何人提起,到了翌日,大将军的人大清早就来将他叫过去。
边关的战报同样是晨时快马加鞭送来的,都尉的信言简意赅,却是将晏铮从头夸到了脚。
谁都希望晏铮此次归家,父子俩能和好如初,晏铮那边不好游说,都尉只好在大将军面前大大赞扬一番晏铮,以图能替他挽回些大将军的信赖。
“我可给了你三日,怎么就提前回来了?”
那战报读过后被扔在书案上,晏铮淡淡一扫,无动于衷:“该做的事我做了。”
郭申在一旁是忐忑不安,大将军很少过问晏铮的战果,哪怕他做得再好,也极难得到一句夸赞。大抵是为了不让晏家子弟恃才傲物。
但对自己这个长子,大将军尤其苛刻。
今早一听说他叫人去唤晏铮,郭申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为了专程夸他的。
这想法刚一闪而过,大将军果然抬起一双尖锐如鹰喙的眼:“听说昨儿府里多了个落水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为什么?”
大将军是不苟言笑的,他的人如他的行事作风一般,果断狠厉。此刻一笑,没有缓和房内紧张的氛围,只叫晏铮沉下眸光:“你想说什么?”
曲挽香落水,晏铮叫人绑了晏十九的事,哪里能逃过大将军的耳朵。
虽不知大将军此言何意,但郭申在一旁干站着,怎么都不觉得这像是父子间该有的对话,他是打圆场也不是,不打圆场也不是。
“大将军……十七爷……”
要是今儿坐在晏铮对面的不是大将军,是随便什么人,他家爷也绝不会这般外露情绪。
“我什么都没说,你紧张什么?”大将军看也不看郭申,抬抬手示意他闭嘴,继续对晏铮笑道:“如今虽不是清明时节,但你三年未归,难得回来,也该去看看你母亲。”
话茬又从曲挽香身上拐了回去,可晏铮的神色不见缓和。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他转身,跨出房门最后一刻,幽深的眼神转回来:“你别忘了,我娘是怎么死的。”
郭申慌慌张张追出来时,只能瞧见晏铮的背影。
“爷,爷,等等我啊……”他喘着气,好不容易追上他,还没开口,晏铮问:“她人呢?”
一旁的下人忙道:“二娘子醒了就去寻十九郎君了。”
“爷,我还有话还说完……”
“有什么话回来再说。”晏铮那点火气还没消下去,抛下一句话,让郭申该干嘛该干嘛,扭头朝晏十九的屋子去。
他本打算一早就去“问候”晏十九,虽说答应了曲挽香不要下狠手,但该有的惩戒他一点儿也不打算省,要不是半路被拦……
晏铮本就心情不好,除了大将军那茬,大抵是因为越靠近晏十九的屋子,就越让他想起曲挽香昨夜温言软语依偎在自己怀里,却是替别的男人求情。
等到进了院子,看见晏十九捉住曲挽香放在膝盖上的手,脑袋近得就差没贴在她鼻尖上时,晏铮一顿,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