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看戏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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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比眼眶冒火的黄衫姑娘,这位则浅笑盈盈,一双乌珠转眄流精。
二女抬了脚,在几名仆婢的簇拥下,向何记走来。
就算不看那几个簇拥左右的仆婢,略观这二人的模样气度,便知是非富即贵之人,围观人群不由自主地让了个空子给她们。
大小是个开铺做生意的,何大自然也瞧出这二人不好惹,气焰当即便消了好些,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贺淳灵直勾勾地盯住他:“想干什么,我的鞭子不是早告诉你了么?”
何大梗着脖子犟道:“老子打儿子都是家事,你们少管!谁稀得你们在这充什么好人1
“我们充好人怎么了?你个畜生还充人呢1贺淳灵睥睨着他,冷声道:“别说这是你儿子了,就是你家养的猫狗,那也不容你这么打!我告诉你,这事我今日管定了1
见贺淳灵口气大底气足,气势逼人得紧,何大心里直突突,暴起的眼珠子也霍霍闪动。
他一面想着清官也难断家务事,自己生的想怎么打怎么打,打死了也不干旁人的事,可另一面,又忖度这青吴官衙素来喜欢包庇钱权之流,真弄到对簿公堂,搞不好他反要挨板子。
飞快觑了觑对面,见贺淳灵身边还跟着穿劲装,腰间佩刀侍卫模样的人,何大舌头僵了僵,心口更是揪起。
这俩人,莫不是靖王府里头的什么贵主儿?
越想,何大心头便越是烦躁又发紧。便在他偷偷剜了眼儿子暗啐一声倒霉,想着要吃个亏应付几句完事儿之际,却听得耳旁响起道袅袅柔柔的声音来。
“听人说,掌柜的老家有急事,想把这铺子给盘出去?”
何大浑身一凛,不明所以地张目去看,见得那说话的姑娘雪腮微抬,眉目间兜满了笑。
对比恶声恶气的另一位,这位可是和善多了。
何大心思活泛起来。
他这铺子是接手家里的,以前一直是老娘在打理。老娘在时街坊念个好,偶尔也会帮衬帮衬,可自打老娘死了以后,生意就差了许多。
他从不是个多勤快的,干完案板上的活计就惦记出门找酒喝。这铺子本就是苟延残喘,自打对家儿开了店,生意越发差了起来,因此便生了盘掉铺子的心思。可他有心要个高价,奈何这拾方街在青吴城本就不算什么热闹街市,加之他酗酒脾气不好,气头上了常与人吵将起来,渐渐的,这铺头倒成了个无人问津的。
倒不料今儿来了个询价的,且瞧起来,很是个出得起钱的。
打量了下对方一身绫罗宝饰,何大假意咳了咳:“你要盘?你能出多少钱?”
“还请掌柜的先开个价。”关瑶弯了弯眸。
眼珠子滴溜溜转几圈,何大抻着脖子报了个数:“一百八十两1
“一百一十两。”关瑶眼也不眨便如此回道。
何大顿了一息。
原本在他的预想中,这等爱做管闲事充好人的贵家哥姐儿,就算是为了面子也会任坑任宰,却没料到这姑娘一出口砍了他七十两。
这个数虽不算少,但人心总是不足的,是以何大紧了紧拳,嚷嚷道:“再加点,你这砍得也太多了!我好歹是个临街的铺子,还是两开的1
“你这铺子虽然临街,但卖的是糕食,烟油味儿大,后堂肯定也积着陈年油垢。若我也打算做糕食便罢了,可我要开的是家书斋。若盘下来,除了费人手收拾,还要空着铺子散味,整一个月是最少的。加上置架装潢,少说有两个月是做不了生意的。”关瑶低头理着臂间披帛,声音已经开始有些懒淡了。
说完上头那些,她抬头去看何大,慢声道:“借问掌柜的,若是您两个月没有分厘进账,这可怎么好?”
自然是急得想摔碗骂娘了。
何大哑言了会儿,他双眉紧凑,脑子里正想着再怎么讨说几句时,忽听围观传出一串吁声:“何大!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位姑娘,他不乐意,这个价我转给你!我就前头那个布铺的,大小和他这铺头一模一样,里间干干净净拾缀拾缀摆上架子就能开张1
听到有人来抢,何大霎时慌了,大着舌头拦在说话那人前头,对关瑶道:“百、百十就百十,我、我同意了1
话音将落,何大突又福至心灵:“姑娘可要买小厮?”说着,他伸了臂本想去拎,但在贺淳灵淬冰般的目光下莫名怂了怂,便抬手指了指自己儿子:“他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机灵的。一百两银子,姑娘您要就把他领走,让他给您当个提鞋的,或是到贵府拣拣树枝子也成1
“不是吧何大?一百两买你全家都有余了,你少狮子大张嘴了!姑娘,别听他的,这人齁不要脸1围观人众纷纷嗤鼻。
“放你们娘的罗圈屁!这可是我老何家的独苗,当然要卖贵些了1何大理直气壮地驳骂回去。
关瑶转眸去看那男童,见他扁着嘴,扑簌簌的泪珠子从眼睫滚下来,结在腮边要落不落地,看着极为可怜。
她向前几步,在他跟前蹲下身子,柔声问道:“要跟我走吗?”
男童想也不想便接连摇头,抱着适才挨了脚的妇人颈子,哭得抽抽噎噎地:“我、我要阿娘,要跟阿娘在一起。”
那妇人也是不停朝关瑶作揖:“姑娘,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求求您了,不要带他走1
应是被踹伤了,那妇人一直捂着胸口不时轻咳,脸色也发白。
那厢,何大立马开腔喊道:“姑娘,我可以他们娘俩都卖给你!我这婆娘手脚勤快,给府里当个粗使仆妇肯定没问题1
妇人惊持起来:“不!当家的,我不给人做奴婢,你别卖我1
“臭娘皮!老子要卖就卖,轮得到你说话么1破口嘶骂间,何大咬牙切齿正撸了袖想上前教训妻子,却又听得“啪”的一声空响,吓得他立马打了个抖噤。
几步之外,贺淳灵握着鞭首,眼睛淬了冰似地盯住他:“你再骂一声,再动一个试试?”
同一时间,铮铮声响发出,是随行侍卫将佩刀也拔出了一半。
何大立马止了步子,瑟缩着不敢上前。
另一边,关瑶正不解地问那妇人:“他打你,你还要跟着他么?”
那妇人紧紧抱住男童,嗫嚅道:“嫁夫从夫,而且他其实也没有经常打人,最近生意不好才这样的……”
关瑶沉默了下,尔后站起身对何大道:“人我不要了。适才不慎伤了掌柜的,我让人请大夫来给你们瞧瞧伤,延医抓药的钱,我们悉数负担。”
长鞭扬起的尘还在空中腾舞,侍卫手中的刀身寒光凛凛。何大再是心有不甘,却也只能作罢。
好在僵持这么久,终于能拿钱了。
嗅到了要给钱的气息,何大复又喜得双眸生光。他搓着掌心冲关瑶嘿嘿笑,随时准备伸手接银票。
关瑶走到生着闷气的贺淳灵身边,向她摊开右手。
贺淳灵看了看那莹白的掌心,又看关瑶,莫名其妙地问她:“干嘛?”
“灵儿姑娘,能,能借我一百两吗?”关瑶支支吾吾,脸上染着怪异的红。
贺淳灵被这声“灵儿姑娘”闹起一身鸡皮来:“做什么问我拿钱?你自己没有吗?”
关瑶面色窘迫:“我,我只有十两……”她咬了咬唇,局促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只是寄居在你们府上的,哪有那么多钱……”
贺淳灵脖子微微后仰,拧着双眉与关瑶对视。
须臾,她心弦乍响。
慢腾腾地收好鞭子,贺淳灵高高昂起下巴看向关瑶:“哟,你还知道自己处境啊?晓得自己不是那个吃穿无虑出手阔绰的大小姐啦?”
“灵儿姑娘……”关瑶小声哀求,耳垂都羞得通红通红的。
见状,刚刚还乐孜孜的何大傻了半截,木头似地直撅撅在原处。
适才打对向走来时,这娇滴滴的姑娘一句话就让那个凶悍的收了声,他还当这姑娘是个话事的,却不曾想,这竟是个寄人篱下的落难千金?
到头来,这买卖成不成得了,还是得听那个拿鞭子的?
便在何大胸间犯起踢蹬之时,贺淳灵吊着眼梢说话了:“要也给钱也行,除非他跪在地上,把这根糖葫芦给吃了1
这话指的,自然便是何大。
而糖葫芦,自然指的也是地上那根沾满了泥灰的。
何大哪里料得到有这么一出,登时火冒三丈去吼关瑶:“没钱你跟我说什么说?耍人玩呢?”
“还有,老子是人不是狗,让我吃地上那玩意儿,就算你们真是皇亲国戚,那也不带这么侮辱人的1
这话一出,贺淳灵又作势扬起了鞭。关瑶忙拦在她跟前,急声劝那何大:“掌柜的少说两句。她向来是个行事张狂的,惹恼了她,她兴许会把这条街都给买了开板材铺的1
何大呆住,耳膜里开始轰轰乱响。
板材店木屑飞扬吵闹聒耳不说,素来板材街里头一定少不得会有棺材铺,届时那棺材铺再开起来,他这店可就真砸手里了!
可是……
他再度打量起这一双姑娘来。
真有说的那么有钱,不会又是唬人的吧?
何大正值天人交战疑窦重生之际,突又听贺淳灵扬声说了句:“你不是想要一百八十两么?吃了这糖葫芦,我再给你加二十两,凑个整。”
言下之意,吃了这串糖葫芦,便有二百两银子能到手。
一串糖葫芦值九十两银子,顶得上盘一间铺子的钱了。
围观人群霎时哄动起来,别说何大了,就是他们中好几个,都蠢蠢欲动想要取而代之。
何大咬了咬牙:“我吃1
双膝触地去捡那糖葫芦时,黄狗冲何大呲起了牙,喉咙间发出低沉的翻滚声。
何大犯了怵,只得拿起断开的半截子擀面杖把那糖葫芦给拨了过来。
这糖葫芦比不得别的吃食,上头黏的沙灰吹也吹不掉抹也抹不干净。他急于完事,便一口一个急塞入嘴,中途被酸得倒牙咧嘴,甚是滑稽可笑。
狼吞虎咽吃完,何大双手撑地待要起身,却又听贺淳灵悠悠地说了声:“别急着起来。”
“说一句,再打妻儿你猪狗不如1
何大张嘴结舌:“姑,姑娘?”
“说不说1贺淳灵双眉竖起,鞭子散开,又有要抬肘的趋势。
关瑶回身死死抱住她的手:“别冲动,打死了人你要挨骂的1
打、打死了人,就挨两句骂……
何大悚然不已,再不敢犟,闭起眼睛疾吼一声:“再打妻儿我猪狗不如1
吼音四散,围观人众顿时哄笑起来,连将才挨打的男童也破啼为笑。
便在这片笑声中,关瑶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掠向四周,却在毫无征兆间,与一双沉寂的眸子相接。
霜衣如鹤,丰神濯然。
喜悦填满心窝,不可置信般,关瑶捂住胸口,一声“三郎”涌到喉间时,那窗口突然出现个青衣小厮,抬手便把窗门给遮住了。
雅间一下子暗了下来,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吴启一脸莫名:“你这是见鬼了?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何止见鬼,叶印简直如遇洪水猛兽。他急急去看裴和渊:“郎君,咱们可要离开?”
“尚有事未了,为何要离开?”裴和渊身形不移,仍旧坐得四平八稳的,还指了指那竹帘子:“拉起来。”
还有事?
叶启茫然去看吴启,吴启仍惦记着适才看的闹戏,忿忿说道:“那关小娘子训恶拯弱,倒是个心地良善的,就是好事做了一半……我看她身边那位姑娘倒是个脾气爆的,恨不得剁了那人手脚才叫痛快1
“她不动人,左不过是怕那姓何的回头将气撒在小童身上罢了。”裴和渊声音寡淡,喜怒不辨。
叶印却仍是犹疑:“郎君不避一避么?若是那关小娘子又缠将起来……”
“又不是被人寻仇,为何要避?”气定神闲地说了这么句后,裴和渊伸手捻了粒眉豆糕来吃,只才嚼咬了几口,他便敛了敛眉。
果然甜得发腻。
遮了光的帘被拉起,雅间恢复了原本的亮堂。
何记糕铺前,没了热闹可看,人众已纷纷散离,就连那一家三口也回了铺子里头。
一室静谧中,主仆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倒显得像是专程在等谁似的。
脚步声近,敲门声起。
他们“等”的人,到底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