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沈律逃课后去了一家医院。
这家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沈律提着果篮，走到一间单人病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躺在病床上看电视。她见沈律来了，原本病怏怏的脸颊喜笑颜开，连忙招呼沈律坐下。
沈律在她身旁坐下，将果篮放在桌子上，一边削苹果，一边打开手机，给她放音乐，正是上次老太太听到一半的《花心婆娘爱帅哥》。
老太太听的津津有味，忽然感慨：“哎，这世界上也就小律你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了，你爸那个没良心的，我都快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不提他也罢，还不如我这个孙子好呢……”
沈律削苹果的手顿了顿。
老太太是沈律的奶奶，恶性肿瘤晚期，其实现在住院治疗也没什么意义，除了让她更受罪。沈东诚是个对感情淡漠的人，又忙于事业。但他好面子，怕别人说闲话，非得把母亲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表现他的拳拳孝心。
殊不知，这反而是对老太太更大的折磨。
沈律削完苹果，递给奶奶：“这两天化疗的时候还痛么？”
奶奶盯着那苹果，没急着吃，只是讥笑一声：“化疗已经停了，那些医生看不得我一个那么大年龄的人还受这样的罪，转成保守治疗，说到底，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还不如一群不认识的人更关心我。”
祖孙俩许久没有说话，沈律沉默着，但拳头纂的很紧，指节微微泛青。
老太太看出来他情绪不对，心中后悔自己为何非要在孙子面前抱怨。沈律那样一个善良的孩子，知道自己过的不好，只会难受。他还是个学生，能做什么呢……
于是，她忙啃完苹果，拉住沈律的手腕：“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来，帮奶奶找个电视剧看看。”
医院的电视能看的栏目并不多，其中一个正在放泰剧。
老太太年龄大了，就喜欢看这种情节波澜起伏又狗血的电视剧，因此，沈律调到这个就没再换台。
电视剧叫《三面娜伽》，最近新出的一部，号称泰国版的白蛇传。沈律看了一会儿，觉得情节有点辣眼睛。
但是，电视剧的开头曲却非常好听。沈律特意记了下来，叫《等待久别重逢的恋人》，尽管语言不通，但歌曲想表达的深情与忧伤，却突破了语言的束缚，从微哑空灵的悠长旋律中传递出来。
这部剧的女演员很特别。沈律并不觉得她很好看，但却记住了她那双深邃的像连绵山川一样的大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睛，他好像在哪儿见过。
老太太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发表一下自己的想法，有时候是对情节，有时候是追忆过去：“哎，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在山上，风景和这电视里一样好，空气好，能种各种各样的蔬菜，还有个玩的特别好的老姊妹，形影不离的，这一晃都二十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过的怎么样……”
电视剧放完的间隙，沈律收到了一通电话，是他弟弟沈耀打过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很崩溃：“哥，我不要在这个学校上学，你想个办法让我转学吧！我不喜欢这里的同学和老师，我不想学习，我要打游戏……”
沈律耐心地听完他的哭诉，声音温和且无奈：“你已经初三了，要学着长大了，你难道忘记是你当初和我说想要洗心革面好好学习，我才帮你争取了这个学校的吗？你想想爸爸对你的失望，再想想赵姨，赵姨把整颗心都放在你身上，你忍心让她失望吗？”
电话那头久久不语，最终传来低声呜咽。
老太太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知道自己这个孙子生性冷淡，平日不爱说话，今天却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做到这番田地，真是……
老太太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哎，都怪小律这孩子太善良了。
她于心不忍，想要告诉沈律当初赵铃和沈耀是怎样把他妈妈气病的，但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不想让这么一个善良的孩子背负上仇恨。老太太信佛，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她只能每日祈祷，赵铃和沈耀一定没有好下场，而她最爱的孙子沈律，未来定能平安顺遂、前途坦荡。
事实似乎也和她期望的一样。
赵铃去年开始就精神情况堪忧，每天人不人鬼不鬼，沈耀懦弱自闭，沉迷游戏，令沈东诚失望不已，将来多半也不会被选中继承家产。
所以，天在看着呢。
老太太心里平衡了一些。
沈律打完了电话，看到时间不早，打算回去。
晚上临放学，教导主任会挨个班级点人数，他不好逃课逃的太嚣张。
老太太摆摆手，赶紧催他走：“以后多顾着点学习，奶奶在这边不愁吃喝，过的好着呢，不用你总是逃课来看。”
沈律点点头，叮嘱了几句，末了又说：“我会想办法和医院沟通，看看能不能让你回家养病。”
老太太喜笑颜开地应答下来，却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沈律只是个高中生，他能做什么呢？
沈律回到学校时，教导主任正顶着地中海头，带着小圆眼镜，挺着啤酒肚，挨个教室点人数。
沈律就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教导主任小八字眉一撇，赶忙把沈律拉到了小角落，还回头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人。
沈律抱歉地笑着，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家里出了点事情，实属意外。”
教导主任一回忆他逃晚自习的次数，心想，那你的生活还真是充满意外。
但大抵是所有的老师都会对好学生保留几分偏爱，教导主任也没给他记过，絮絮叨叨了半天：“我知道你数学奥赛拿了国奖，现在上什么大学对你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但是学习态度还是要端正才行啊。你这样总是逃晚自习，周围的同学老师怎么看你啊……”
沈律眼神诚恳：“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教导主任撇了撇嘴巴，知道他的德行，郁闷走开了。
沈律在的班级是一中的火箭班，重点中的重点，此时，一整个的人都在埋头苦做题，从后门进去只看得见黑压压的一片后脑勺。
他把脚步放的很轻，但还是有几个耳朵尖的人听到了。
几人皱着眉头回头看，心想，是谁啊，晚自习不学习走来走去，却没料到看见了沈律。
哦，沈律啊，那没事了，国内的大学不都随他挑嘛。
沈律静悄悄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同桌叫朱鹏磊，是个沉默寡言的体型偏瘦的男生，平日里带着比玻璃碗底还厚的眼镜，总是埋头学习。
他见到沈律回来了，指了指桌子上三封粉红色的信封：“今天晚自习别的班的女生送你的。”
朱鹏磊说这话的时候，厚厚镜片后的小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木讷之外的情绪——羡慕。尽管火箭班的人都是把学习成绩放在第一位，但谁的青春不曾有过旖旎的幻想呢？谁不想像沈律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成为别人青春中最耀眼的色彩呢？
沈律倒没有像言情小说男主那样，将情书直接丢进垃圾桶。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一拆开喷了香水的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扫过了落款处的班级姓名。
接着从练习本上撕下三页纸，写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回信：“谢谢你的喜欢，但高中阶段，还是学习为主，祝你将来遇到更合适的人。”
标准的行楷字，清隽又飘逸，像字的主人一样，仿佛是小雨后干净的山川。
温柔又疏离。像是那三张只被看了落款的情书，而后便被那双仿佛是用来弹钢琴的手指随意放进了教室后面的储物柜中。
沈律做完了这些，将信纸拿给朱鹏磊，嘴角还是淡淡的笑容：“我不知道那三个女生长什么样子，明天晚自习她们再过来的话，麻烦你帮我把回信给她们。”
朱鹏磊看看三张回信，又看了看总被女生们捧为“男神”的同桌，有些呆滞，片刻后才答应下来，继续低头学习。
放学的铃声响了，沈律背上书包，和朱鹏磊点头道别，便率先走出教室。而朱鹏磊知道，沈律的书包是空的。
朱鹏磊握笔的手猛然一紧，练习本上划出一条刺眼的痕迹。
高二上学期，沈律还没有忙着参加数学奥赛。
那时，某节语文课上，老师在讲论语的时候，讲到了“温良恭俭让”，她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而后举例说：“要是非得找个符合这句话的人，那咱们班的沈律就差不多。”
沈律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如同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温和善良、恭敬清朗，事事妥帖，让人如沐春风。
但朱鹏磊总觉得，沈律没那么简单。自己这个同桌，的确是性格温和，成绩优异，对老师尊敬，但却时常无故缺课；他情绪稳定，对同学友善，但却总和大家保持距离；他收到情书，每封都会回信，但却从不看女生们费尽心思写出的字句，也从来都是回复同样的内容。
所以，与其说他温良恭俭让，倒不如说……沈律是在认真地敷衍着这个世界，认真地敷衍着所有人。
朱鹏磊后背一冷，觉着这个同桌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