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第九一回 荒唐戏,秋雨绵绵又一曲
那自是……不可能的。
世间儿郎哪个宁道自己乃是龙阳之好,也不肯认一桩风流债呢, 这不是疯了么。
众人吞着口水恍恍惚惚地想, 呆滞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神色坦荡的白玉堂和展昭身上,一个飞扬跋扈,一个温润自持, 正是天底下鲜见的俊秀儿郎, 又俱是在细密秋雨里眉目含笑, 细细端详之时不免被这番光明磊落的风采所折。他二人大大方方地回视, 在这场家长里短、风流韵事之中始终不见恼怒,气度不凡。如此观之, 这两个年轻人似是当真不认得这姑娘……百姓们的眼神逐渐闪烁起狐疑, 接二连三地落在这个当街垂泣指认的小娘子身上。
这小娘子更是迟眉钝目,像是一尊木雕泥塑, 良久说不上话来。
可若不是, 这素不相识的小娘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总不可能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当街莫名其妙地赖上个陌生人……?
围观的百姓们还未想明白, 先听闻远远传来一声:“十娘子。”
几个随从小厮打扮的男人手忙脚乱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见那娇美柔弱的年轻姑娘登时松了口气, 擦了擦自己额头上不知是水还是汗的水渍。“十娘子, 您又四处乱跑, 这要是出了事该如何是好。”一个年轻些、满脸麻子的小厮凑上前, 好声好气地道, “赶紧回去罢, 老爷夫人可要着急了。今儿还下雨了, 您身子弱, 挨了风雨怎了得。”说着,这小厮扫了四周一眼,隐隐察觉这街巷上围着人该是生了事,面色便有些惴惴不安,劝慰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那小娘子看向小厮,好似僵住了,双手指尖捏着自己的裙子,俏生生的面孔在风雨里更白了。
不知可否心虚,她竟是失了前头赖上人时口舌伶俐,缩起脖子闭嘴不语起来,比霜打的茄子还要蔫然。到了这番境地,看热闹的百姓瞧这疑似姑娘府上仆从的年轻小厮从头到尾都没抛一个眼神给展昭,心里一琢磨,当即拍掌定案了——这年轻人和这小娘子当真不认得,甚至毫无干系,否则家中仆从还能不认得主子不成。
嘿呀,还真
有小娘子自毁清白赖上人家小伙子的事呀!
这可真是一场闹剧,好不荒唐,苦叫这年轻人险些百口难辨、遭了无妄之灾。街巷里的百姓探头探脑地暗中打量这个娇美的小娘子,心头瞬息万念,面上就差没写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几个字了。
只是……这姑娘家家的图什么呀?
小娘子生的花儿般娇美,又是富家姑娘,想必不是图财之辈,好端端地抹黑陌生男子的名声,连自己的清誉都不要了。
为什么呀?
众人悄咪咪、兴冲冲地瞄了好几眼抱着孩子的展昭,早前不觉,如今一想,这年轻人生的俊朗清秀、斯文沉静,兼有一身侠气,被凭空污蔑清名也不见生恼拔刃,反而好声好气地讲起道理,可见脾性不错……难道说这姑娘是慧眼识珠,一眼在大街上相中了小伙子?嘿呀,早闻说汴京有榜下捉婿种种美传,没想到今儿还有当街捉婿的!且这还不是岳丈瞧女婿,是小娘子择夫婿,难免叫未曾见闻这般奔放之事的一众百姓心思各异,或暗骂一句不知羞。
苏州城的父老乡亲们凭着往日梨园所闻,在缠绵秋雨里展开了满话本子的想象。
几个小厮便有意带自家姑娘趁机离去。
可惜了,一把雪白如画的长刀轻飘飘地横在几人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刀未有出鞘,干干净净,仿佛还冒着仙气儿,就连提刀的手都修长白皙、指骨分明。
“……呃?”小厮们吞了吞口水。
年轻小厮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去,正对上黑发白衣人那锋利扎人的眉眼,心中一紧,干巴巴笑道:“……这位英雄有何、有何贵干?”
“急什么。”白玉堂慢悠悠道,“这当真是贵府上的主子?”
“诶,是,”年轻小厮尴尬地说,言辞倒是周到客气,颇有条理,像是大户人家之中认了字的随从,“十娘子可是有哪儿得罪了英雄?我们十娘子平日鲜有出门,不通世故,此番独自离家出走,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英雄多多包涵。”
白玉堂轻轻一嗤,惯是恣意性子,心头不快之时哪儿肯应这声周到,“我瞧不像,”他懒洋洋一指那姑娘,神
色淡淡,叫人弄不清是当真狐疑,还是信口嘲讽,“她这见了诸位,声都不敢出,倒像是诸位是她的主子。”
“英雄说笑了。”年轻小厮连连摆手,无奈地解释道,“十娘子平日便是如此,性子内敛,不爱同我们几个下人说话。”
“哦。”白玉堂应了一声,见那小娘子低头当哑巴,并无辩驳之意,他眸中流转的眼波叫人心下一紧,“性子内敛。”他似笑非笑道,“贵府的姑娘大街上无端端地拽着我朋友骂他始乱终弃,养了外室、生了儿子,惹得满街看了一场好戏……”他侧头瞥了一眼神色平平的展昭。见他正垂头与白云瑞低语糖被雨淋化了的事、仿佛根本无意与这莫名其妙的姑娘计较,白玉堂眉梢一撩,心道这猫招蜂引蝶完了,自个儿当甩手掌柜。
可他到底是窝了几分火气,满目寒霜,扫了一眼埋头不语的小娘子。
不过片刻工夫,他这猫差点叫人板上钉钉,成了旁人府上的夫婿。若是寻常爱慕之心,倒也无可厚非,无亲无故的,就算这小娘子真瞧上了展昭,他也是无权管束。可这小娘子嘴皮子一碰,先将抛家弃妻养外室的名头坐实了,往后还要如何?
且不说这小娘子折腾的一场闹剧,光是这小娘子和几个随从小厮来历不明,偏巧就撞上了初来乍到的展昭,难免叫人生疑。
且这几人,果真是主仆?
“这戏弄人的本事怕是不能拿性子内敛、不通世故来说罢,贵府的小娘子瞧着也不似三四岁的稚童。”白玉堂讥诮道。
“……”几个小厮闻言不由愕然。
也不知是头一回给这“十娘子”收拾烂摊子,还是头一回见如此荒谬之事,这几个傻愣愣站住的小厮先是面面相视,确认了一番耳中听闻不是梦中呓语,紧接着无一例外地涨红了脸,尴尬得恨不能当场刨个洞将自己埋了。
那年轻小厮更是咋舌地瞧了一眼他们家的姑娘,几乎把绝望写在脸上,随时要脱口而出一句:“怎么会这样……”
当街胡为的年轻的小娘子却是装起了鹌鹑,头也不抬,只有两只手还紧张地绞着裙子。
白玉堂眯起眼,生了几
分怪异的疑虑,正要开口,那年轻小厮先替自家主子连连道歉起来:“实在对不住,我们十娘子性子天真、爱玩闹,这才……呃……绝非有意,英雄恕罪、英雄恕罪!”说话间,旁的几个小厮已经绕到了小娘子的前后左右,将她重重围住,护着她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个忠心护主,警惕地提防着白玉堂,仿佛担心这面含煞气、不好招惹的英雄侠客因着其中纠葛,怒而拔刀,将他们府上的小娘子就地给斩了。
“……你这随从,便能替你主子决断出头?”白玉堂不冷不热道。
他微微侧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小娘子头上,叫几个小厮又紧张了几分。白玉堂不予理会,明锐字词如刀,管不得一旁谁人见他冷面如阎罗,不依不饶,而犯了错的小娘子瑟瑟发抖、甚是可怜,不忍之中道他大男人与一个小娘子斤斤计较,失了男儿气度:“玩闹也好,刻意也罢,姑娘任性妄为,当给白某这位朋友道声歉才是罢,焉能叫家丁出面赔礼,自个儿犯了事便不声不响扭头便去?”
这荒唐一场戏,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不给个交代就想跑?!
真当白五爷的刀好说话不成?!
“贵府未免太不知礼数。”白玉堂不假辞色地讥讽道。
“……”小厮们叫他刻薄教训,又是恼又是羞,却不好劝自家主子道个歉,只能憋着嘴不接话。
秋风缠绵冷冽,雨势更密了些。
无人作声,只有雨声细细拍打着粉墙黛瓦、芭蕉垂叶、川流小道,场面一时僵持。热闹的余烬散了些,围观百姓有的受不住这阴冷细雨,便纷纷散去,或跑着往屋檐下躲避,或匆匆赶回家去,连卖橘子的老伯都挑担避雨去了。街巷里很快空了下来,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还探着头欲瞧个后事如何。
展昭抬眉瞧了一眼打从几个小厮出面就低头的可怜小娘子,那衣衫叫雨水打湿了,更见瘦弱的身形,确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可白玉堂眼中怕是只认得对错,又岂是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能打发的。他想了一想,没有劝白玉堂,抱着白云瑞往屋檐下走了两步。他将小孩儿搁在狭窄的台阶上,蹲下了身
,给他先用帕子擦了擦脸和头发。
再淋下去,小孩儿回头要伤风,不知玉堂寻了何处落脚,还是得买把伞来,回头再给小孩儿热水沐浴、喝完姜茶才是。
犯想间,他听着雨中又有人停住了脚步。
白玉堂这头正冷冰冰盯着人,他这兴致起了,便是同人虚耗几个时辰也断没有疲倦的。
许是猜出他的打算,几个小厮也没有头铁到妄图一试白五爷的长刀有多锋利,满脸麻子的那个年轻小厮便为难地看了一眼小娘子,又同白玉堂赔礼一拜,小声道:“英雄可能,呃,借一步说话?”
“……”白玉堂挑起眉,冷面无情道,“有话直说。”
年轻小厮愁得两眉耷拉,再三犹疑,总算是上前一步,躲着四周三三两两探耳的人,同白玉堂张口低语:“……英雄息怒,此事当真不是我们十娘子有意为之,委实是……”
也是巧了,话没听完,白玉堂身后又传来一句迷惑又错愕的女子唤声:“……姑、姑爷?”
白玉堂虽是留神眼前之事不放,也是一贯一心二用,心思半落在展昭和白云瑞身上。这一闻声,他便知那喊得不是别人,正是台阶前的展昭。他平平静静的眸子顷刻间闪烁冷冽寒光,骇得凑上前的小厮急急一退,足下不稳滑了一跤。白玉堂轻一抬手,长刀侧着抵住了小厮的后背,叫人稳稳站住了,自己已经扭过头去,恼色溢于言表,凉飕飕地化作一声冷笑。
还、来?!
今儿是哪儿跑出的妖魔鬼怪都要来蹭这猫一脚不成?有完没完?!
白玉堂冷着脸这一回头,便见一个年近半百、身形略矮且微胖的妇人提着菜篮子、撑着伞,站在巷子靠河岸的一侧,当是刚刚下了桥。那头不能躲雨,打伞的独她一个,格外醒目,正惊诧又出神地望着展昭。她生的面容柔软恬静,便是微胖,也一瞧便知是江南女子,鬓边华发梳得齐整,年轻时该是个温婉柔美的女子。待展昭也闻声起身望来,与她对了一眼,这个穿着朴实的妇人又是一怔,竟也是望着展昭的眉眼蓦然红了眼眶。
只是这回,这个妇人很快醒过神来,微微摇头着与
展昭赔礼笑道:“打扰公子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见公子身形便瞧错了人。”
展昭与这个陌生的妇人温声笑笑,“不碍事。”
白玉堂横飞的眉毛又敛了回来,高涨的脾气也如一拳进了空气里,叫这妇人打消了。他长刀一侧,先拦住了那有意退步离去的小厮,目光斜去,那几个有意向后挪步的随从紧跟着顿住了脚步。
年轻小厮尴尬地收回了脚,好似有心惊胆战地遗憾着未能寻着机会跑路。
这一动静引得打伞的妇人侧头望去,竟是认出了被小厮围在中间的小娘子,“叶姑娘。”她眉梢敛起,有些严肃道。
叶姑娘?白玉堂眸光微动。
“林娘子。”装哑巴已久的小娘子飞快地瞄了那妇人一眼,闷声道。
“姑娘身子可有好些?下雨天怎在外奔走也不打伞,不多穿件衣衫。”微胖的妇人拧起眉头道,这口吻像是长辈教训晚辈。
“……嗯……”那姑娘挨了斥责,又不做声了。
“林娘子您可劝劝十娘子,她这再不回去,老爷夫人可愁极了。”满脸麻子的小厮见缝插针赶紧道。
“叶姑娘又擅自离家了。”妇人问道,面上果然生出忧色。
她打着伞,正要往前一步,不想那柔柔弱弱的小娘子竟是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微蹙的眉头又有几分泫然欲泣的可怜样,紧接着冷不丁一蹬腿。这个在展昭和白玉堂眼中该是不曾习武的年轻姑娘,如风中飘零的落叶,在二人震惊的目光中,嗖一下穿过围着她的一干家丁,落在了高处的屋檐上。她没有回头,一头沾着雨珠的青丝被风扬起,足下又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利落穿风而去,逃命似的一头钻进了朦胧秋雨里。
几个小厮大惊失色,在阴雨天里脸色比纸还白,高声追喊:“十娘子!十娘子莫走!”
他们再顾不上得罪白玉堂,急得一跺脚,拔腿追上。
“……???”街巷里外霎时间只剩茫然四顾的路人。
这这这……闹哪出呀?!
白玉堂眉梢上压得阴霾比头顶的乌云还重些,侧头瞧了一眼展昭。见他神色亦是古怪,白玉堂干脆提刀
随后一步纵跃上了屋檐高处。只是他眺望城池之后,未有急着离去,而是朝展昭一扬眉,示意那个打着伞的妇人,“猫儿!”
展昭仰着头笑笑,又没头没尾道:“何处?”
“十泉街乌鹊桥白府。”白玉堂抛下这句,这才循着一个方向飘然离去,一身白衣在雨中鬼魅般失了踪迹。
展昭眉梢一动,了然之余不免心笑白玉堂这片刻功夫竟是买了座宅邸。
他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宅邸离此有多远。
展昭念头微转,与那打伞的妇人一笑,眸光敞亮,不动声色道:“大娘,恕小子无状,今日初来苏州城,不知这十泉街乌鹊桥当怎么走?”
那打伞的妇人见小娘子轻身飞去,也不意外,只是因小娘子半句不语扭头就走,面上多添了几许忧心。但许是有心无力,她只远望了一会儿,便收拾起神色,提着篮子又看了一会儿展昭,“称不上远,但也有些脚程,”她缓声答道,不疾不徐,“公子若要去,沿着此巷过河,直走三条巷子,再左拐两条巷子便到了。”她踱步上前来,将伞倾斜着递到了白云瑞的头上,“下雨天,公子怎不打个伞,莫仗着年轻就不顾身子,且孩子年幼,可不能淋了雨。”
“多谢。”展昭稍稍弯下背来,和和气气道,“出门之时尚未下雨,始料未及,正要去买一把伞。”
妇人又有些怔神。
她静静仰着头,端详着展昭的眉宇,好似在透过这双眼睛寻找遥远的东西。
妇人的下颔收紧了些,唇角有一丝模糊笑意,声音也放得更轻,就像是在和一个久违的熟人说话,“若是公子不介意,这把伞你拿着用吧,”她将伞轻轻递给了展昭,“丑了些,但很结实。”许是瞧出展昭目光中的推拒之意,她又紧接着指着不远处巷子里的门道,“我就住在这附近,两步就到了,公子带着个孩子处处不便……”妇人止了声,又对着展昭清润的眸子,展露了些许平和又怀念的笑容,像是在回忆旧事,又往前递了递伞,改口道,“说来不怕公子笑话,我瞧你面善。寡居已久,倒像是见了一回旧人,心下欢喜。这伞,公子收着罢。”
妇人又低头去瞧白云瑞,见他乖乖咬着糖不做声,忍不住道:“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她往白云瑞的怀中塞了一个橘子。
展昭到底是收了伞,拱手一拜,“多谢夫人。”
白云瑞瞄了展昭一眼,见他颔首,也抱着橘子,有模有样地学着展昭,软糯糯地咬着字音道:“多谢夫人。”
妇人本是柔软含笑,目光却随着展昭的动作,就近停在他手中的巨阙上,双目清晰地倒映出这把黑沉沉的古剑。展昭未有察觉这一瞬间的变化,正温声请教:“夫人可是认得刚才那位……?”话出了口,他又敛着神色,急急收了声,望着眼前的妇人,捏着巨阙,生出一种微妙的预感。
她呆住了。
“……姑爷。”妇人捂着嘴惊愕喃声。
啊?
“……?”展昭和白云瑞齐齐地眨了眨眼,目中尽是相似的茫然,甚至下意识地扭头去寻了一下早一步追根究底而去的白玉堂。
妇人身形微晃,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盯住了展昭的眉目,浑身发颤。秋雨细细密密地随风洒在苏州城里,脚步声远近不绝,沾了雨水的糖汁滚落流入了台阶,而尘埃仿佛静止了一瞬。在这条中邪一般的寻常街巷上,活像是又拽着初来乍到、一头雾水的展昭,马不停蹄地拉开了一场荒唐的戏曲,她的面孔上露出令人熟悉的不可置信来。
“哦……?”雨中三三两两有意散去的人群竖起了耳朵,又扭头望来。
这一望,正见妇人倏忽泪下:“公子可是……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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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来了。
嗯问题不大。
昭昭:等等,玉堂你先回来一下——x
哈哈哈哈哈白五爷你放心得太早了!!!(?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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