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第四三回 旧景前,物是人非事事休
“……”
白玉堂眨了眨眼,好似晃了一下神, 整个人没坐稳、差点栽下石桌, 好半天没有言语。
展昭挑起眉,好整以暇地瞧他, “怎么, 玉堂有难言之隐?”
白玉堂连连摇头,比白云瑞还似那拨浪鼓。
二人尚未再言语, 就听屋内传来重响,纷纷讶异地转过头去。
紧接着茶室内探出了两个脑袋, 正是前一刻遁走的容九渊与叶观澜。二人好似在茶室里不成体统地打了一架, 在脑后梳成球的头发散乱,木簪歪歪扭扭地插着。容九渊绷着一张清清淡淡的脸, 一边动手梳头一边往外走。叶观澜比他就惨些了, 好似嗑着了腿,提着俩拂尘,跟个随侍一般,一蹦一跳地跟着容九渊身后, 小心翼翼地觑着容九渊的神色。
闹哪儿出?
白玉堂与展昭交换了个眼神。
容九渊先取过自己的拂尘, 与白玉堂一礼道:“白五,今日天色不早, 三位尚要赶路, 不若就此话别罢。”
闻言, 展昭眸中微闪。
这位小道士有几许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儿, 白玉堂虽说他不通神鬼之能, 但似是也有几分本事……师从麻衣道者与希夷先生,莫不是也善相术?
一旁白玉堂正要点头,突然见容九渊收着拂尘,微妙地觑了他一眼。
他意会地一按展昭的肩膀,提着长刀与容九渊先向茶园正门行。展昭眉梢微动,不紧不慢地给白云瑞理了理衣服,拎着剑、同白云瑞迟二人几步跟上。叶观澜翻了个大白眼,到底没有凑近,抱着拂尘、缩着脖子,走在队伍中间。
“有话直说。”白玉堂语气疏懒,目光尚且暗暗落在展昭身上,心神游走,分明是挂着事。
容九渊发笑,他声音轻软,听来就像是一脚踩进了云里,“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他慢吞吞道,“你还不如想想怎么与展侠士说个明白。”
白玉堂掀他一眼,满脸“这还用得着你说”。
容九渊微微摇头,唇瓣翕张,声如蚊蚋,却好似笃定白玉堂定能听清,“我是说,你短寿之相。”他停了片刻,待白玉堂收回视线,
才接着道,“展侠士心细如发,出茶室时,我见他握着你的手指,多半是何时察觉你伤了手,趁着发问引你注目,仔细瞧了指尖伤口。白五,你瞒不住他。”
白玉堂垂眉不语。
二人绕着水塘、穿过小径,很快临近南无茶园的大门。
“你说云静翕曾为救命数已定之人,折了半百寿数,但仍是无用。”白玉堂终于道。
“……”容九渊眸色微沉。
白玉堂先笑了一声,“何苦。”
白玉堂自是不服命的,也绝无低头之日。
只是这天道枷锁,哪个凡夫俗子敢说自己定然能活得长久安稳?
不如拿春秋入酒,一杯敬天地,又何苦为这些烦闷,失了本心。
容九渊见他眉宇开阔,既无愁绪,也无烦闷,既清且狂,恣意得叫人艳羡。他静静凝视片刻,在台阶前停步,稍稍扬起头来,正逢秋风拂叶入门来,撩开他鬓边发丝。容九渊生得纤细,好似经不起风雨摧残,但他抱着拂尘静立,有一种别样的宁静与笃定,“小道因孤帆先生而迷障十数年,今日得解,多谢。”
“嗯?”白玉堂被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弄得摸不着头脑。
“不。”容九渊略一摇头,温软含笑,却没有解释之意。
他既不答,白玉堂懒得再问,只又想起一事,“你说云静翕病后,曾寻鬼医?”
且去寻鬼医的多半不是病重的云静翕,是秦苏苏或者雷琚,甚至有可能是他亲兄白锦堂。
十数年前芍药尚且年幼,甚至难说被拐后逃离魔爪,想必当时他们寻求的是上一代鬼医将离,也正是芍药说已然逝世的师父。既然那时为云静翕的病前去鬼医谷求医,而后想是也有所往来,也难怪秦苏苏能扮作芍药模样、分毫不差。
白玉堂在太原之惑有了解答。
他与展昭离去太原前夜,本说定将此事一问芍药,然而她翌日一早便为展骐施针救治,不得打扰,二人又急于南下,便暂且搁下此事——不想在常州又有所得。
“不错。”容九渊不知白玉堂所问为何,答的爽快,“师尊曾说,鬼医将离是天下最好的大夫,想来孤帆先
生的两位朋友也有耳闻。只是这位大夫终生习岐黄之术,并非为救人济世,是为救己。但己身难救,反倒为此习成了天下一绝的圣手。也正是如此,鬼医谷一贯有杀一人、救一人的规矩,与天道相扛总要付出代价。”
救己?
白玉堂一愣,在氿城所闻又从脑海里浮了出来。
“据说,鬼医将离历来身中毒蛊,每一个都在心头养着一条毒虫。”
他一时失神,总觉得鬼医芍药之事上,另有隐瞒和古怪——但他别无实证,自然也无从揣度,且心绪纷乱,没理出个头绪来。
“……白五,我知你意。”容九渊踏上台阶,缓声低语,打断了白玉堂的深思。
“命数之说虚无缥缈,为一桩不知何时到来的事惹他发愁非你所愿。”他认认真真道,“孤帆先生卜卦之后,既有心点醒,可见仍有一线生机,独你一人总有察觉不着的。”他抬眉,那双眼睛和软又岿然无情,好似连目光都没有存在感,但又轻飘飘地洞察人间,“莫以为你万事不说,自己扛着,便不会祸及旁人。”
容九渊望向远处扑腾着翅膀逐虫食之的鸟雀,“牵一发动全身,世间因果息息相关。”
“展昭今日面有阴云,祸似从亲,不日降灾。”他说,在白玉堂倏尔侧来的凛冽目光中温软一笑,“或是亲,或是友……或是,你。白五。”
“你可敢赌?”
“……”
斜阳被西山淹没了大半,暖金色渐沉、融成了暖橘色,风中冷意刺骨。
“言尽于此,望你好自为之、多加保重。”容九渊稽首一礼,拂尘招了招挪着小碎步远远跟着的叶观澜。
叶观澜如丧考妣的脸顿时光彩盎然,分明头疼的面色冷白惨淡,仍是露出笑容来,轻身跃步向前。“回了吗?”他在容九渊边上转悠,从死鱼无缝切入围着小鸡崽的老母鸡,“要入夜啦,阿渊想吃什么?烤鸡腿吃不吃呀,不沾因果的那种。”
展昭这时才缓步踏出南无茶园的大门,闻言便有几分好笑。
据说道家分多派,各派清规戒律有所不同,以戒贪欲、守清净为主,又有分作不娶妻生子、不食
荤酒这般戒律严明的。如容九渊、叶观澜师承张无梦,乃是希夷先生徒子徒孙,原为东汉末年五斗米道,亦为天师道,今日为正一派分支,不仅不戒荤腥,还可婚娶生子。不过他们亦有四不吃,不吃牛肉、鸟鱼、鸿雁、狗肉——至于叶观澜所言的“不沾因果”,指的是“因他而杀、因他而死”这般因果的吃食,而满市集买卖的荤肉无论吃不吃都是要死,卖给何人都一样的,便是“不沾因果”了。
展昭想想,心说来日若要请二位道人一聚,还少不了仔细犯了道人忌讳,不由一笑。
他牵着白云瑞踏步上前,揶揄道:“容道长可是叮嘱完了?”
白玉堂轻咳一声,掀起眼皮反问:“他一个修练未到家的小道士,还能叮嘱白爷了?”
展昭折道向城门方向去,不紧不慢道:“怕不是容道长修炼不到家,是白五爷倔驴脾气,听不得人在耳旁叨叨两句,就想着尥蹶子蹬开多嘴之人了。”
“展小猫你骂白爷呢!”白玉堂拎刀跟上,刀不出鞘,抖腕摔去。
展昭头也不回地抬臂一接,巨阙与画影在夕阳的光缝里相撞。紧跟着,他单手抱起身旁的白云瑞,犹如一只身姿优美的飞燕点足展翅,翻身错过横斜而来地一刀,于暖橘色的光华中抬眉一笑,半张面容镀金光,柔软又修雅俊朗。他怀中的白云瑞睁大了眼,乌黑的眼睛仿佛闪烁金光,兴奋地发出哇声。
“别跑啊。”白玉堂轻哼,眸光明亮。似是玩心大起,他长刀翻转,一挑一斜,踏步逼近。
西山日沉,交织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没入道旁的林子,没有尽头。
二人玩闹之中,踩着落日的尾巴,入了常州城。他们没有在城内用饭,而是回客栈提走了细软和马匹,赶在城门紧闭之前纵马向南而去,直奔武进县。
武进县在常州城过河岸向南行十二里地,至武进县再行六里地至百花岭下,便是遇杰村了。此地偏僻,但村落不小,称得上一座小镇。时至戌时一刻,正见月上柳梢头,明月如盘,照亮了家家户户;镇内屋舍鳞次栉比,间或有鸡鸣犬吠之声,炊烟随风飘袅。
展昭
与白玉堂早早下了马,只让白云瑞坐在马上,牵马穿巷。
马蹄踩着青石板发出笃笃韵律,各家饭菜香钻进了三个未来得及用饭的人鼻子里,勾的馋虫咬人。夜风又吹得巷落金红的桂花簌簌作响,香味清甜。展昭引着路,拐入清冷的小巷,见两个高悬的长红灯笼,灯火葳蕤,在风中摇摆着,照亮了归家的路,正是展家。
他弯眉回头瞧了一眼,正见白玉堂抱着长刀抬眸望来。
“看什么,还不开门。”白玉堂轻笑一声,猖狂道。
展昭轻轻叩响了展家的大门。
白玉堂抱着刀笑:“你规矩得像是拜访友人。”
“总不能像白五爷那般,归家也不走门,惯作那梁上燕。”展昭和和气气道。不仅要做那梁上燕,还把白府院墙垒起几丈高,不插个翅膀还真飞不进去。
“你既习燕子飞,同爷做双梁上燕,有何不妥?”白玉堂理直气壮道,灯火勾勒出他的神态,自在又得意。
展昭失笑,听屋内有急急切切的脚步声,便收声不语。
在白云瑞好奇发问“梁上燕是什么”中,有人拉开了乌沉的木门,柔软的灯火照亮了来者苍老的容颜和顿生欢喜、晶晶发亮的眼睛。“少爷!”他沉声唤道,满面笑容,是展家的老仆,展忠。
“忠伯。”展昭目染月色,踏着台阶侧过身来,“我带了朋友。”
“在下白玉堂,问老伯伯好,今夜冒昧来访,还望恕罪。”白玉堂早闻声时就收了轻狂,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一拜。
展忠白日里就得了信,并不意外,且他一老仆焉有做主搭这话的道理。但见白玉堂虽拎着一把长刀却与他拱手作礼,客客气气、甚是恭敬亲厚的模样,他仍不禁欢喜了几分,“好、好,贵客临门了!白公子请进!”言罢,他将大门整个儿敞开迎客,在灯下暗自打量白玉堂,见他与展昭一并牵马,不必言语也有几分默契亲近,显然不是头一天相识,是久有的至交,不由欣喜非常。他又顺目光去瞧展昭,眼中一热,竟有几分懊悔叹息。
少爷瘦了。展忠心想。
但他一句也没说,低垂着头暗自拭了拭眼角。
他又想起,已经两年未见着少爷归府,不由懊恼极了。上回也正是自个儿僭越多嘴,非与这主子说什么成家娶妻。
展忠是看着展昭长大的,见他这岁数了,又一改旧年浪荡江湖、仗剑天涯的独行侠日子,入朝为官了,可不得成婚生子么!须知老爷展昀这年纪时,展昭都能满地跑了!
偏生展昭好似仍无此意,可把他急的,一时口不择言,多念叨了几句。这一张嘴了不得了,少爷一跑,两年没着落。虽说展忠也心知自家少爷该是在汴京开封府里当差,给青天大老爷办事,但夫人已去,展昭好似对常州再无记挂,也在没有什么能让他驻足停留。
莫说成亲,这带朋友上门都是头一回!
他今儿白日收到口信,还当是遭了骗呢!也不知少爷这些年在外头都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竟能有如此私交甚笃的朋友。
展忠快慰之余,心下又叹,年纪大了,啰嗦得叫人生厌,竟也不知分寸学起倚老卖老。到嘴边那些热切的问询与关怀又叫他咽回了肚子里,只低低问了一句:“少爷回来得晚,可用过饭了?”
展昭未来得及作答,白云瑞已经顺着白玉堂得手下了马,一溜烟跑到展昭腿边,扒着展昭的裤腿撒娇,“爹爹,云瑞饿……”说完,才迟钝地发觉还有一生人,好奇地睁大了眼,从展昭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怯怯地看了一眼展忠。
低着头的展忠愕然,目光直直地落在这小娃儿身上。
“少……少爷?”展忠懵道。
“云瑞,与展爷爷问好。”白玉堂正伸手将两匹马的缰绳一抽,赶着两匹高头大马踏进台阶,头也不抬道。
“……”白云瑞迟疑了一瞬。往日白玉堂从未要求他讲究这般规矩,虽是个胆大包天、敢上天入地的混世魔王,可在生人面前却总有几分腼腆,一时张口也不知喊什么,竟只蹦出了一个“好”字,听得展昭哑然失笑。
“忠伯,云瑞是我螟蛉之子。”展昭笑着拍拍白云瑞的肩膀。
展忠诧异非常。
展昭放轻了嗓音道:“他双亲遭了不测,又左右无旁亲,偶然被玉堂同我一并收养,如今
取名云瑞,是白家小公子。我做主收他做了义子。”
“原是如此。”展忠也不多问,光是这双亲皆亡,就叫他叹息不已。他怜惜地看了一眼白云瑞,见他生的白白软软、机灵可爱,仿佛又见着了当年的展昭,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大大几岁啦?”展忠蹲下了身问道。
白云瑞抱着展昭的裤腿,好半天才道:“三岁了。”
他见展忠和蔼慈祥,就像昨儿夜里见着的给糖的爷爷,又伸着脖子、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有……糖吗?”
“……”展忠愣了一下。
牵马入了庭院、还顺手帮忙把大门带上的白玉堂无语地扶了扶额头。他这白家英名与教养恐是要在这小混球身上败得只剩糖。
展昭本还只有几分笑意,瞄见白玉堂难得尴尬的神态,忍俊不禁地打圆场道:“忠伯,我们今日赶着回家,如今都饿了,只等着忠伯安排。”
展忠哎了一声,紧接着便从展昭这几句里听出些许意味,亲厚、毫无芥蒂。他像是一下子有劲儿了,提起搁在一旁的灯笼,急急地将人往内迎,口中絮絮叨叨地说起些家中寻常,或是庄客农事。展家本是耕读世家,展昭这一分支虽入江湖、但与四海经商的白家不同,有自个儿的庄子和田产,这中秋忙秋收,并无多少趣事,但都要同展昭这唯一的主子道个明白。
因展昭提前传了口信,展府内各处都点了灯笼,洒扫干净,见四处通明。
展忠也提起安顿白玉堂的客房,本是早做足准备,万万没想到还有个孩子,还是展昭义子,少不得多问一句白云瑞是随白玉堂一同歇息还是另作安排。
展昭想了想,在白玉堂的目光中似笑非笑道:“云瑞认生,今夜仓促,随我一道便好。明日劳烦忠伯将我侧院的厢房洒扫。”
展忠听出言外之意,他们少爷是打算着与白公子在自个儿侧院同吃同住。
虽未有先例,但既是要好的朋友,也不算失礼,展忠也就点头记下了,又暗自嘀咕一句:这位白公子果真与少爷亲厚。
这头说定了,他又忙着亲自去安置马匹,被白玉堂拦下了,照展昭之意,
先去后厨让厨娘备了吃食。而展昭与白玉堂则牵马去了马厩。展家不大,又或者说,展昭这一分支的展府并不大,三人提着灯笼很快在月下又穿过幽静小道从回廊至中庭,恰闻清脆响声,是夜风摇响了檐铃。
白玉堂远远望了一眼,意外于风中只有一个响声,并无交织脆声。
“是母亲的檐铃。”展昭道。
他远远望着风吹响檐铃的屋舍,声音轻缓,“母亲喜静,时常抄经坐禅,闻鸟雀鸣声总心神不宁,但平素也乐于见燕雀来往,便只在佛堂悬挂了檐铃。”
江南屋舍低矮,除了酒肆瓦舍,寻常人家不会挂檐铃驱赶燕雀筑巢。
白玉堂微微颔首,心道这还是头回听展昭谈及生母。
这念头刚刚翻转,展昭好似也触景生情,温声笑道:“玉堂多半猜不着……我母亲是个严肃的人,严厉、自律、规矩、庄静、一丝不苟。”
他侧过头来,望向目露讶异的白玉堂,笑意更深,神色也带着怀念,“她的要求极高,若投入一件事,定要尽善尽美。这一生她过的极其认真,我几乎未曾见过她出错,倘使见着玉堂……”展昭故作打量,将目光扫视了一周白玉堂,“定要挑不少毛病。”
白玉堂眼皮一抽,伸手一搭展昭的肩膀,臂弯勾住了展昭的脖子,半是凶狠半是嚣张地反问:“白爷有什么毛病?你倒是说说。”
“不成体统。”展昭瞥了一眼揽着他的手臂,“有辱斯文。”
白玉堂哼声。
“站没站相。”展昭接着说,“没有规矩。”
“……”白玉堂皱了皱脸,变本加厉地摁住了展昭的肩膀,趁着白云瑞提着小灯笼在前头探头谈脑、满心好奇,在昏暗的阴影中偷亲了一下展昭唇角,笑嘻嘻地与他咬耳道:“规矩?展家小猫要讲什么规矩。照你这说法,伯母该是第一个掀开棺材板,劈头盖脸捞你一顿揍,也不知是谁,私相授受之后,还死皮赖脸地怼着天地为证……”
谁死皮赖脸了。
展昭手肘一顶,到底没挣脱白玉堂的桎梏,在他得意的神态下也低声笑起来,“真是着了白五爷的道。”
白玉堂
一怔,眸光染着愉悦,厚颜应了这话,“灯下黑,展大人慢些走。”
他们在中庭站了站,便穿另一条回廊,朝内院去了。
展昭这才慢声道:“幼时我见母亲总有几分惧怕,总揣摩不透母亲究竟想些什么。”
他的目光悠长,静静落在这院落熟悉的一花一木上,在这物是人非的包围中,低语娓娓道来,“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与江湖毫无干系、也毫无兴趣,生的瘦弱、不习武。她总板着脸,鲜见笑意,好似永远没有快活的时候,威严、且叫人瞧着有些害怕,连走路的每一步都像是尺量好的那般规整。她总是忙碌的,为主持府内中馈,为料理族中交际,为照料父亲。在这些之余,她还会抄经坐禅、读书作画、绣花赏雪……父亲性子闲散、不爱管事,府内井井有条全赖于母亲,连这一花一草、一盆一石的归置,府内仆从的规矩,都是她细细料理清明。”
“她曾经连琴都搬不动,嫁入展府之后,却能将院落里的花盆来回搬动归整。”
“父亲说她待自己太严苛了,嫁入展府之前根本不通厨艺,第一天杀鸡还追着鸡跑了两个院子。偏偏父亲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乱,是最寻常的闺秀,也是天下第一的奇女子。她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按部就班,从容不迫,万事都在她胸中。”展昭温和地笑了笑。
“我曾以为,母亲不会累。”
嗓音消弭于静夜的风里,白玉堂耐心等着这段静默。
展昭收回视线,与白玉堂笑道:“我年幼习武,觉得苛刻辛苦之时,母亲从不会为我说半句好话,永远坐在院子里。”
他们从生满爬山虎的拱形景墙下穿过,进了内院的一个侧院,是展昭的院子——哪怕双亲皆去,他也不曾挪动过府内一石一木,不曾搬入已然属于他的主院。展忠已然在屋内正堂摆了一桌热腾腾的吃食,白云瑞早就饥肠辘辘,饿的前胸贴后背,闻着味儿回头看看两个还在说悄悄话的父亲,撇着嘴自个儿溜进了屋子,爬上了圆凳。展昭瞧着一笑,却指着院落里的竹椅道:“母亲总端正地坐在那里。”
哪怕坐在这样矮小的竹椅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