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 二作别,堂前私语谁人听
“嫂子。”白玉堂的声音极轻。
女子冷然的面容和缓了几分, 微微颔首,“莫要喧哗。”
“是泽琰扰你清净了。”白玉堂在江湖的一身古怪脾气都仿佛收敛了起来,任谁再瞧他都不似传闻中的阎王躲,反倒犹若风露洗晴空, 天高云淡、沉静安然。
江湖传闻锦毛鼠白五爷红粉知己遍布天下,大江南北的女人见他一面都失了心、痴了情,一个个发了疯地想得到白五爷垂青, 她们千娇百媚、花容月貌、风姿绰约,又或是天生丽质、我见犹怜、冰肌玉骨,数不胜数,可这世上的女子到今日也只有两位能叫他正眼相待。第一位自不用问, 陷空岛的卢夫人、药王谷的闵秀秀, 这是多年养恩,谁都比不得;第二位却鲜有人知……又或者说,是鲜有人提起。
人都是健忘的, 江湖从来不缺烈酒与英雄, 也不缺新秀。
十六年前,天下商客无人不知金华白家,江湖英杰无人不晓清风刀客。
人常言剑为礼器、刀乃凶器, 剑出君子、刀生勇士,舞刀者, 见血不见人、听风不听声。因而江湖刀客在传言中仿佛总是头戴斗笠、身着青衫, 行于江湖隐于世;他们凶悍、勇猛、孔武有力, 静则纵意散漫, 酣饮烈酒、豪情万丈,动则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可江湖中有一刀客却有不同。
说他是个江湖刀客罢,此人玉树临风,通身气度非凡,是个谦谦君子,又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像文生贵公子出身。可满江湖皆知他是个子承父业、从小泡在铜钱堆里的商贾,行商手段不穷,父母早亡后独一人竟是壮大白家,可见本事;又他因乐善好施、扶弱济困,百姓称道。其人在江湖冠绝一时自然非是凭借这些虚名,乃是少年英杰、武艺超群,江湖人送雅号清风刀客,一谓刀风拂面人不知的出神入化,二为霞姿月韵、清风霁月的出尘气质。
清风刀客白锦堂,交游广阔,亲者又戏称一句白大当家,正是白玉堂的亲兄。
白玉堂父母早亡,自生小时由亲兄带大,十八般武艺自是承于白锦堂,尤其是刀法。二人用的俱是长刀,或说
是细刀,瘦长似剑却单侧开刃,与扶桑刀极像,相比扶桑刀的弯曲弧度却小些,刀身显得长直,渊源起于唐横刀。扶桑刀为上下直劈更凶狠有力,才刻意造出弯曲弧度,重心后移易握举,刃口又硬又韧锋利非常;唐横刀则不同,横削竖劈、收放自如,同时,虽削铁如泥却瘦长易断,必须与内力相合,刀法讲究,极难大成。江湖又有传闻,刀客人见躲,横刀刀客鬼见愁,但凡行走江湖敢用唐横刀的侠士俱是天纵奇才之辈。
不过白玉堂与白锦堂秉性不同,刀法又随二人武学精进生出变化来。若说白锦堂的刀法似清风拂柳、不动声色,白玉堂的刀法便显得风谲云诡、变化无端、毫无章法了。因而当年清风刀客又有清风剑客之说,其中一指所用横刀似剑,二敬白锦堂有君子之风,不似凶悍刀客。
然十六年后,金华白家还在,少年盛名、誉满天下的清风刀客却化一抔黄土。
白锦堂九年前抛下不过十一二岁的白玉堂仙去,一并留下的还有结发不过三年的妻子、沈家三娘沈嫮。
伤心人不提旧事,这位白夫人自白锦堂溘然长逝后便深居简出、不常与人交,清清静静,与白锦堂的传说一并消失在人们眼前。
“伯母。”被白玉堂抱在怀里的白团子探出脑袋,满面春风地和沈嫮招手,口齿含糊不清、软软糯糯、令人生怜。
沈嫮的目光便随之落在白玉堂抱着孩子身上,她缓步越过了他二人,声音依旧又轻又淡,无情无欲,“既归,且告知于他。”她沿着走廊往另一头去,竟是对久不见归的白玉堂别无旁话,仿佛这位叔弟于她也不过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这便去。”白玉堂并无异色,反倒含着笑恭声应答。
白玉堂见沈嫮身影消失在走廊后,才将那白团子搁在地上,眉梢一敛,眼角露出几分凶煞戾气,“白福。”
“是,少爷。”抱着刀的白福恭恭敬敬道。
白玉堂冷扫四下垂头不语的仆从,开口道:“嫂子可知祖坟一事。”
此言一出,众仆俱是浑身一颤。
“……兹事体大,不敢相瞒。”白福语气虽是从容,面色
却有几分惭愧。
白玉堂未有动怒,又道:“何时书信于我?”
“三月末,应是廿八去信陷空,未得回信;四日后,白福赶往陷空,少爷已北去东京,卢大爷亦早去信开封,未果,韩二爷上月初六便亲身前往汴梁。”白福简明扼要地说。
白玉堂思虑片刻,问了一个仿佛无关紧要的问题:“大哥可有回信于你?”
“卢大爷确说廿九当夜收信便回信白府,白福归府后,与大少夫人及府内众仆确认并无来信。”白福神色平静,仿佛心中早有预备。
白玉堂抬腿便往走廊尽头去,猝不及防的,叫什么给绊了脚。
“……”众仆一静。
白玉堂及时站稳了身,回瞥了一眼被他那斗胆包天、身手矫捷的……白团子,还有自己被抱住的小腿。
“爹爹。”白团子抱着白玉堂的腿,扬着脑袋,丝毫没有被遗忘在一旁的不悦,脸上挂着笑,可劲儿穷开心,没人理会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的。
白玉堂冷睨着这团子好半天,伸手将团子拎起搁在肩膀上,余下众人一见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白玉堂却全然不觉,竟是敛了凶色,眉目带笑起来,果真是喜怒无常。他大步流星、边走边问:“谁教你学语的?”
“……”白团子坐在白玉堂肩膀上,眼睛比夜里的星辰月牙还亮,往日爬高高最多上阁楼,却是未有这般登高望远。
他傻乐了好半天也没回话,脑袋瓜转转这边转转那边。
白玉堂并不催促白团子作答,就此缓步而去。
“……那孩子……”众仆面面相觑。
“你看我说的不错,果真是少爷的孩子。”一个小丫鬟说道,白玉堂的身影一去,这院内登时炸了锅。
“有理,你我何曾见过少爷对大少夫人和陷空岛那几位以外的人有好脸色。”一个个头矮胖的丫鬟也点头。
“这么说我们就有小二少爷了?”一个小厮也嘀咕道。
“要我说,打从芸生少爷出生,咱们二……”瘦高个的丫鬟插话,被一旁的大娘瞪了一眼才咽下嘴边的话,“咱们少爷就该升爷辈了,也比现在府内都糊涂好。”
“
少爷尚未成婚,这升辈是早了些。”大娘说道。
“可这会儿不是连小……云瑞少爷都有了,只是不知二少夫人……”个头矮胖的丫鬟面带忧色,“听闻少爷红粉遍天下,不只是个什么性子,好不好相与,府内清净,别折腾出什么周折来。且孩子都带回来,怎不见二少夫人……”
“少爷先头连儿子都不认呢,该不会是二少夫人早就……”
“你是说……”
“少爷悲上心头竟是连亲生孩儿都不认了……?”
几个丫鬟面色如若风云变幻,脑子里也不知跑了多少马,转了多少种猜测。
“咳。”
众仆后知后觉地齐齐瞄向一旁的白福,白家大管事。
“……”
只一眨眼,叽叽喳喳地仆从们化作鸟雀一哄而散。
“……”白福瞄了一眼走廊尽头,白玉堂早带着那白团子离去,也绝不会听府内仆从的闲言碎语,但保不准他们少爷耳聪目明。他轻轻叹气,抱着白玉堂的长刀往前堂去,大少夫人少有出府,只在后堂走动,便是要会客也是花厅一叙,因而照惯例这刀放在前厅刀架上便可。他们少爷长刀少有离身,带入了白府却绝不搁在身上,最好远远搁在前厅,搁在大少夫人瞧不见的地方才好,免得惹大少夫人徒生悲意。
白福喊住路过的一个小厮叫他去喂门外的照夜玉狮子,自己不过片刻就到了前厅。
正厅中间的两把椅子后摆着一张桌案,上头是刀架,已有一把通身漆黑绑了红绸带的长刀。
白福恭敬地将长刀放置好,退了两步,静望片刻交叉的双刀,总是淡然从容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温静的笑,“大少爷,”他轻声说。
“二少爷回来了。”
长刀无名,一炉生二,另一把尘封已久的便是白锦堂的佩刀了。
不过仔细说来,两把刀也早非一炉同生,白玉堂刀法无端、用劲刚猛,长刀不知断了多少次,如今这把是白玉堂自个儿满天下寻来好材料回炉重炼的一把,也只有那刀柄还是当年的刀柄。
白福没有逗留多久,只是亲自去备香,前往白府祠堂。
果不其然,白玉堂躺
在在往祠堂必经的院落亭子上头,白团子就坐在他身上,也不怕这么点大的孩子给摔了。
他自然是想起这孩子哪儿来的,亲兄多年前逝世,当年留下的遗腹子白芸生都能识文学武了,至于他更不可能有个将近两岁的亲儿子。那个圆脸丫鬟本是沈嫮派去陷空岛照料他起居,也便于给沈嫮来往书信告知白玉堂近况的,可去年白玉堂叫她带着孩子回了金华,暂时交给沈嫮。卢夫人自然也能照料这孩子,只是去年闵秀秀另有他事,离开了陷空岛,这才有了今日状况。
“……给你取的名?”白玉堂单手枕着后脑,空出一只手闲闲地逗那白团子。
“……”白团子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好似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云瑞?”白玉堂自然记得先头仆从所喊,“嫂子莫不是叫你姓白了?”他眯着眼,明知白团子听不懂还是轻声自语道,“白爷的姓氏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从的。”
“?”白团子眨眨眼。
“先头才瞧着有几分机灵,这会儿又是个傻的,”白玉堂忽而笑了一声,“你这性子却和他有几分像,一会儿聪慧灵气一会儿傻气实诚,要是再能学得他几分装傻充愣,藏了心思叫人把温厚当好骗、把无畏当鲁莽,就真是学得精髓了。”
“爹爹?”白团子稀里糊涂地咬手指。
白玉堂轻轻拍了一下白团子的手指,眉头皱了一皱,却极好性地用帕子把白团子的手指擦干净。
“我不是你爹。”白玉堂微微眯着眼,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主意,“记住了,”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团子的额头,懒洋洋地发笑,“你爹喜着蓝衫,手配黑剑,朝堂与江湖皆有威名,你没娘,你是你爹买药送的。”
“……”不远处走廊的白福保持了镇定的沉默。
“爹爹?”白团子一句也没听懂。
白玉堂弹了一下白团子的额头,“错了。”他拎起白团子一起一落,在白福身前落下,将白团子丢给白福,“带给嫂子照看半日,晚间我去接他。”他顿了一顿,接过白福递上来的佛香,“只莫叫嫂子劳心费力,他既能养活便是不学武也无碍,不必照
沈氏祖传法子打小强身健体。”白玉堂一眼瞧出白团子不过两岁、神智未启,徒有几分灵气就健步如飞堪比三五岁的孩子是何缘由。
“少爷。”白福轻声道,“芸生少爷已经是上学堂的年纪。”
白玉堂一愣,许是早忘了此事,半晌才问道:“先生请的何人?”
“城内的儒生王老先生,”白福答道,“大少夫人称王老先生学识不凡。”
白玉堂听前半句眉头蹙了蹙,又听后半句没有多言,“你可有多送一份束脩?”
“以少爷名义按束脩六礼多备了一份。”白福说。
白玉堂的目光掠过白福微垂的头,只身去了祠堂,“若嫂子不嫌他吵闹,便随她意罢,至于祖坟一事,便不用令嫂子费心了。”他心思通透,对白福言下之意明了至极。
白福抱着白云瑞恭恭敬敬地俯下了身,“白福知晓。”白云瑞扒着白福的手臂,扭着头盯着白玉堂,“爹爹?”他小声地喊,仿佛有几分委屈巴巴。
白玉堂推开祠堂大门,虽未应声,但回头对那白团子微微一笑。
天色阴沉,可这笑却硬要添几分绝世少有的光亮。
白云瑞登时破涕为笑,白福这才目送白玉堂入了祠堂带着白云瑞离去。
“爹爹?”白团子还冲祠堂门后的白玉堂招了招手,好像灵光乍现,歪着头问白福,“不是?”
“少爷说不是。”白福说。
“不是?”白团子含糊不清地问。
“不是。”白福听见祠堂的门关上,脚步微顿。
白家祠堂从未上锁,正门一进便可见列祖列宗历代牌位。除了每日专门打扫的两位婆婆,旁人不得入内,便是白少夫人也只愿在门前跪奉白家先祖不愿入内,说不清是为守那女子不入祠堂的戒律还是为不见白家祠堂最下排的……白锦堂之位。
九年前,清风刀客白锦堂英年早逝那日起,这世上便没了沈家三娘沈嫮,只有恪守陈规、避世不出的未亡人白夫人。
白福口中认真答复白云瑞,“少爷说不是。”他想起先头丫鬟小厮叽叽喳喳说起府内不升辈分称呼分不清、说起少爷哪会给旁人一个好脸色
,他又想起白玉堂与白云瑞的戏言,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浅蓝衣衫,平静自语道,“今日起白府还是莫要订做蓝衣了。”
白团子揪了揪白福的头发。
白福神色淡定的把自己的头发从熊娃子的手中抢救出来,“少爷不喜黏糊,下回,你唤他父亲便是。”
这白府里只有少爷、大少夫人和他知晓这孩子的身份,任谁能想到两年前从江宁府的药铺里抢救下来的早产儿如今生龙活虎、健步如飞,比寻常孩童还要强壮几分。是他命不该绝遇上了传闻中的神医公孙,也是他有幸,几番辗转最终还是因鹿铃先生的去世留在白府,又来到大少夫人身旁,如大少夫人所言,这孩子身上有天降的祥瑞,即便生父母已逝,上天也给他不一般的因缘际遇,让他成长至今,拥有广阔的来日。
白团子眨了眨眼。
“是父、亲。”白福一字一顿地教白云瑞。
“爹爹。”白团子秉承自己屡教不改的本色。
“照少爷说的,那是展……嗯,蓝衣人。”白福说,又笃定地重复一遍,“以后遇上蓝衣的就是你爹了。”
“爹爹。”白团子笑嘻嘻。
“要学父……算了,”白福镇定地微微点头,“还是让大少夫人教你吧。”
他略走了几步,竟是驻足低语了一句:“大少爷,您泉下有知,可莫要气坏了风度。”
祠堂内,白玉堂平静地上了一炷香,用手指拂过桌案,好似时间又往回流动了几许,到了十多年前他亲兄带着他入祠堂、祭先祖、拜先父的时候。父母早逝,便是白玉堂天纵奇才,对父母印象也浅淡难忆,又或者白锦堂这位大哥太过鲜活,才令其余色彩都黯淡无光。
他盯着牌位上那三个字一寸一寸地往下看,面上少有的出现了几分踯躅。
不过须臾,白玉堂眼角轻挑,笑了一笑,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又像是少年意气张狂,眼波流转是千古风流的色彩,本就俊秀华美的面容更是熠熠生辉、不可逼视;他开口轻语,仿佛是漫不经心,仿佛是率真无畏,仿佛是纵意自在,又仿佛……又确实郑重不已。
“十三年前你且于我有
言要择日迎娶沈家三娘,并与我埋下了两坛梨花白。”
白玉堂顿了一顿,许久未言。
久到尘埃落尽,他拉开了祠堂门,风灌了进来,连带着他那离去的、不冷不热的声线也有了几分和缓的笑意。
“大哥,我有一意中人。”
※※※※※※※※※※※※※※※※※※※※
发糖。
糖中带着一把名为白大当家的刀。
不管怎么样,重点是发糖对吧。
堂前私语谁人听?我们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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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少爷是父亲,蓝衣人是爹爹,你就这么急着吧。
被白福(助攻前沿4号,你们猜123是谁)坑了一把的昭昭:???
本来想留着以后戏弄昭昭的五爷:……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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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项目,总而言之先回来撒一把糖,我努力在每个可以摸鱼的机会里摸鱼hhh
然后好困,晚安,吃糖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