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一作别,金陵好酒送佳客
“猫儿。”
风里的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张狂无礼、几分疏放纵意, 还有经年不减的少年意气。
一月之前,江宁城门外。
枣骝色的高头大马轻轻嗤着鼻子,牵马而立的蓝衣人微微垂着头立于树下。也不知何人在这江宁城东的城门外栽了一株北方才有的槐树,而这两株槐树也争气地生根发芽, 又迟迟开花,在这端午满城粽香中以淡雅清香占领了一席之地。风起,缀满枝头的串串槐花簌簌响动, 洁白的花瓣像是淘气又亲密的孩子一下又一下撩着蓝衣人的发丝。
蓝衣人且随这声玩世不恭的轻笑回了头,一只粽子朝着他的脸从天而降,糯米香气扑鼻而来。
展昭眉梢都不动,左手松了马缰绳便轻而易举地逮住了粽子。
这可不算完了。风中像是有人这么嬉笑调侃。
一坛酒紧随粽子而来, 借着粽子开路, 畅通无阻地冲着展昭脑门砸去,来势汹汹。可展昭一手拎剑、一手握粽,再腾不出手了。
展昭微微一笑, “白兄是嫌酒不好喝, 还是……”他既不退步也不闪躲,右手将剑一甩,巨阙脱鞘而出, 剑柄在半空撞上酒坛,酒坛飞了回去, 剑也受撞击回落, 分毫不差地回到他的剑鞘里。展昭微微偏着头, 眼底也闪动着愉悦的笑意, “嫌展某这长相不入法眼?”
白衣人骑快马而来,身手快若虚影,单手将飞回的酒坛揽回,正要扬眉接话,眼底却闪过一瞬的怔忪。
槐树下,白花红马蓝衣人,那一笑是昭昭素明月、辉光灼人心。纵便世有千万人……不过蜉蝣尘中走,难留片刻心神间。
白花簌簌风中低笑,不知是花迷了眼还是酒香醉了人。
只刹那,白玉堂虚了眼,仿佛几分恼道:“好你个贼猫,白爷好心请你喝酒,你倒是糟蹋爷的好东西。”
展昭眉一挑,不知白玉堂又拿什么作怪,就见白玉堂身子一轻,从马上跃起。衣袂飞扬,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拎着酒便落在展昭身旁的树上,半斜着身将那坛酒递到展昭面前。酒坛的盖是开着的,酒香四溢,也不知何时落入的一片洁白花瓣在
酒水面上下沉浮跃动、优雅地翻了个身,不紧不慢地游到了展昭鼻子跟前。
原是酒坛子早叫白玉堂开了丢来,也不知他是如何滴酒未洒丢来的,更奇的是展昭以巨阙顶回时也是滴酒不洒。
“白爷拿银子买的,赔。”白玉堂理直气壮地无赖道。
花香酒香混淆难辨,倒也好闻得紧,展昭啼笑皆非。
他微微扬起脸,端详着白玉堂那混世魔王般的神态,好脾气地笑道:“白五爷这酒得赔多少银子?”
白玉堂半眯着眼,佯装心里头打了几个来回的算盘,才装模作样道:“爷这酒可不便宜,展大人。”
“好说,白五爷只管报个数。”见大名鼎鼎的白五爷白侠士玩心不死,展昭也好兴致地接话,温声郎朗,字字悦耳,“别叫展某倾家荡产,那必是赔的起的。想来白五爷名盛江湖,做不来坐地起价、欺人良善的事。”
白玉堂叫展昭噎了个着,还没开口又听展昭慢悠悠道:“既然要赔银子了,这酒……”
展昭一手扶住了坛口往自己这边一拽,粽子早被他牵着绳子挂在巨阙上,“展某就却之不恭了。”
“且慢。”白玉堂端着酒坛子的手也往回收,戏弄道,“展大人未免心急了些。”
二人皆是使力,便是内力不相上下,这酒坛子却承不住二位大侠的折腾,竟有开裂之势。
白玉堂挑起眼,空着的手旋即挥掌而来,正是瞧准了展昭将粽子挂在巨阙上,绝不会松了剑。果不其然展昭左手一松,酒坛子叫白玉堂抢了回去,二人交掌换了几招,齐齐停手。这便是展昭吃了亏,一来白玉堂的刀挂在马上,二来展昭纵然可以将巨阙往地上丢却不会叫那粽子往地上滚。白玉堂得了酒,端起酒坛便独饮一大口,得意又畅快动了动眉梢,哈哈大笑起来。
展昭只得摇摇头,慢条斯理将缠在巨阙上的粽子解下来,侧过身像是感慨道:“白兄这酒果真不便宜,喝不起啊。”
白玉堂听了这话,笑声更快活了几分,“猫大人可是觉得亏了?”
他凑近了几许,蹲在树上哪有往日文生贵公子的模样,唯有那桃花眼中眼波流
转是笑意盎然。白玉堂拍拍展昭的肩膀,又将酒坛递上前来,“猫大人既然愿意赔,爷自然不能亏了咱们猫大人。”展昭不知白玉堂又有何打算,顺着白玉堂的招呼一转头。
白玉堂竟是出其不意直面轻吹了口气,展昭这回是当真愣住了。
白玉堂乐不可支,比混世魔王还要可恶。
“白爷知晓展大人俸禄不高也不低,自然赔得起,但白爷手头不缺黄白之物,这赔酒的事嘛……”白玉堂一边笑,一边故作拿乔。
香醇的酒味与柔软素淡的花香交缠在一起,酒坛里倒映出两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展昭退走了两步。
白玉堂止了笑,还道展昭当真恼了,“诶诶,展大人?”白五爷能屈能伸,忙跳下树端着酒坛给展大人赔不是,“展大人莫恼,爷不诓你便是。”他绕到展昭面前却见展昭慢悠悠地将巨阙搁在马上,闻言一腾手就将酒坛子拎了过去。
白玉堂心里才一转弯,又着了这贼猫的道了。
展昭唇畔含笑,仿佛在说:这可不是展某诓你白爷。
“你这猫……”白玉堂这话起了个头,到底没寻着个词定论。
他早知展昭的忠厚老实与“老好人”、“泥菩萨”都搭不上边,肚子里攒了十成十的黑墨,叫谁往里头一滚都乌漆墨黑着了他的道。旁人只道南侠好说话、好脾气、好武艺又好行善,瞧着好欺;可展昭年少成名、闯荡江湖多年、又以草莽白身平步青云,如何会是好欺之辈。只是白玉堂偏生乐此不彼,隔三差五就要拿展昭取乐,他管这叫耗子逗猫、天经地义。
展昭且不理会白玉堂,径自饮了一口酒,甘甜浓厚,鼻尖还缠绕着槐花花香,“十年的金陵春?”
“自然。”白玉堂道。
“果真不便宜。”展昭取笑道。金陵春本就是江宁好酒,这十年佳酿也就财大气粗的白玉堂随随便便就拎一坛,还敢往别人头上砸,生怕这么来回折腾叫一坛醇醪喂了这城外的槐树。
“白爷请的酒怎么能便宜。”白玉堂轻嗤,家财万贯的白五爷可丢不起这个脸。
“展某以为白兄钟情梨花白与女贞陈绍,还道
今日送别能尝一回十年酿的,展某囊中羞涩比不的白兄,至今未能畅饮一坛,可惜、可惜。”展昭假意惋惜。
白玉堂眉毛一掀,“进了江宁府不喝金陵春,倒是惦念起白爷的酒,猫儿你好本事。”他心念一转又哂道,“可猫大人却不知白爷今日这酒万中无一,比十年八年的梨花白、女贞陈绍还多几分妙不可言。”
“此话怎讲?”展昭明知白玉堂话里藏了坑,还是顺着问了下去。
“这要多亏猫大人一手绝技,给这十年酿的金陵春添了料,寻常人啊……”白玉堂指了指那酒坛里上下翻转的花瓣,又竖起食指摇了摇,口吻多是戏谑之意,“想不着。”这话自然是睁眼瞎说,一片花瓣哪儿能变了十年陈酿的味贰,不过在这槐树下,槐花清香萦绕于鼻罢了。
展昭闻言竟是温温一笑,坦然应下,“白兄所言有理,这坛金陵春确是万中无一了。展某锦上添花,白兄可要算上一笔?既是万中无一,来……”
“展小猫。”白玉堂忽的翻身上了马,也打断了展昭。
展昭只得拎着酒和粽子侧过头。
“……”二人对视忽的无言。
展昭笑了笑,“酒尽宴散,白兄此去却要万事小心。”
“打住,爷还当离了陷空岛,便没了大嫂那般唠叨的人了。”白玉堂笑了一句,“酒作送客用,你这官家猫老老实实奉旨办公去罢,左右不得清闲又捞不到好处,还想喝白爷的好酒?”他提了马缰绳,白马也顺着他的心意调转了头,“来日你若真得了空,白爷扫榻相迎,定是备了你这馋猫要的佳酿。”
他一甩缰绳,“驾——”
白马犹若利箭脱弦,先一步向南疾驰而去,展昭拎着酒坛,无奈笑看那白玉堂来去如风,这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潇洒不羁、浪荡纵意之人了,无怪乎白兄自认傲笑江湖、风流天下独一人。
展昭将酒一口饮尽,酒坛子搁在槐树下,正要翻身上马,又听风里传来一声轻快地高喝:“猫儿。”
展昭回首,那洒脱恣意的白衣人竟是远远地勒住了马,借一身浑厚内力与他传话。
“你可知道一种酒?”
“既要考校展某,白兄单说无妨。”展昭朗声应答。
“白爷想起婺州有一佳酿天下独一无二,”白玉堂笑说,尽管二人隔得远,仿佛也能见那人俊秀华美的面容上笑意灼然、可堪日月,“且邀你来日一尝。”
“敢问此酒以何作酿?”展昭闻言亦笑。
白玉堂背着身摆了摆手,快马而去,青丝轻扬、身影潇洒。
“婺州城南漫山桃……”
那声音去的极远,展昭未能听清再多,也不知白玉堂还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甚在意,总归这未曾耳闻的婺州佳酿还是有幸尝一回,便到那时展昭不问,白玉堂也会得意卖弄一番。不过……
“叫白兄平白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当真是临走也不忘捉弄人。”
展昭轻笑一声拎着粽子和剑快马往东北扬州扬尘而去。
二人俱是江湖儿郎,不拘俗礼,自是各走一方,可谓是金陵好酒送佳客,酒尽宴散人不忧,天涯海角缘未尽,且待来日再聚首。
蹄声笃笃,白玉堂一路南下。
二人同行便是快马加鞭,总归慢了些脚程,又顾忌接连几日都日夜赶路亏损了身子,少不得走走停停的时候。可一人时便顾不得这些,白玉堂不过六日便从江宁府赶到了婺州城。他那照夜玉狮子真是日行千里的马中极品,狂奔六日依旧精神抖擞。
五月十一,芒种前夕,婺州城尚未入梅,天色清朗、艳阳高照,日光在策马而来的白玉堂身上勾出了金边,衬得他越发英姿勃勃。
“驾——”白玉堂的目光扫过婺州城门口懒洋洋坐着打哈欠的守卫,也不停歇,犹如西风狂卷,直杀入城。
“哎你——城内不能骑……”
白玉堂将那有意相拦的城门守卫甩在身后,倒没有骑着快马往城内主街去,而是一进城便左拐入少有人烟的小巷。他闪电般穿过相互倚靠的静谧大宅,在婺州城最北边靠近东城墙、挂着“白府”匾额的宅子前勒住了马。
白府大门紧闭,门前也无仆从。
白玉堂并不意外,他常年在外奔波、游走江湖,便是压足了性子也只能在陷空岛歇两月。卢夫人常笑这一年到头要
是不出门走走白五爷就觉得浑身不舒畅,这金华白府来的就更少了,便是过年祭祖也不乐意露面,此事没少挨大哥卢方念叨。
白府内员外不在,府宅自然是闭门谢客了。
当然这白府非是荒宅荒院,府内的丫鬟小厮可不少;更别说白府营生遍布天下,与陷空岛亦有的一比,府内自然缺不得管事;自从他亲兄仙逝,他又不理俗物,逢年过节来报的管事一年比一年多,能坐满花厅。
白玉堂也懒得敲门等仆从来开,将他那宝马留在门前,自己拎着长刀提劲一跃,转眼间就进了白府。
府内清静,打扮齐整的丫鬟们或是剪枝修叶、或是打扫院落,来来去去,偶有说笑,却不见偷奸耍滑之辈,可见白玉堂虽不在府内,白府治家慎言。
先瞧见白玉堂的是个端羹汤的丫鬟,身形不胖、反倒颇为灵巧,可一张小圆脸极为喜庆,更有趣的是面颊上用胭脂扑了两个颇为整齐浓艳的红圈,并不难看,反倒衬得她唇红齿白,极为可爱,“呀——”她叫道,端着羹汤在长廊里一动不动,小丫鬟弯起眼睛,“好俊的公子,羹汤要喝伐?”说着,她将手中不知给谁备好的羹汤递道白玉堂面前。
白玉堂眉毛动了动,“嫂子何时叫你回来的?”
丫鬟歪着脑袋,端着羹汤,仿佛白玉堂不喝,她就不答话。
白玉堂伸手拎起瓦罐的盖子,里头装着乌鸡汤,他啪的将盖子合上了,眼皮也不抬就道:“给她送去吧。”
他拎着长刀扭头就走。
丫鬟叹气,软声软气地说:“连发脾气甩脸子都这么俊呀,怎么就不记得我去年就回来了呢。”
白玉堂的脚步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长廊尽头,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仆从跟着跟一个孩子拐过弯来。孩子才不过两岁,穿着一身质料上好的白色锦缎,面颊上肉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养的公子哥,但却周围绕着他的小厮却没一个伸手牵着,也不怕孩子摔了,任由这孩子自个儿瞎走。
那孩子自然也瞧见挡在长廊里的白玉堂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他忽然迈开了小短腿,健步如
飞地窜到白玉堂身前,像个团子啪叽就黏在白玉堂的腿上,仰着脑袋就一句:“爹爹!”
“……”见过大风大浪的白五爷鲜有的眼皮一抽。
他伸手拎住白团子的后领将他举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爹爹!”白团子眉开眼笑地叫道。
院内一静。
“少……少爷,云瑞少爷这……”一个小厮小声开口,“打从学……学语……见着男子就喊爹的……”
白玉堂闻言笑了一下,本就清静的宅院里登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小丫鬟瞪了那胡乱开口的小厮一眼,连先头端着羹汤与白玉堂玩笑的圆脸丫鬟都闭了嘴,从这笑声里听出了些许难辨意味的煞气。白府的下人如何不认得自家主子,哪怕这位爷两三年都不回婺州一次,也无人敢忘他是如何一个喜怒无常的脾性。
白团子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煞神,歪了歪脑袋,一脸好奇地望着白玉堂。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喊谁?”
“爹爹。”白团子胆识过人。
登时,长廊里的一众仆从俱是色变,那些模样仿佛生怕拎着长刀的白玉堂,拔刀就把这张口认爹的奶娃子砍成两截儿了。可谁也不敢说话,白府的下人知晓白家的二少爷武功高强、喜怒无常,瞧着似正似邪实则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也最为心善,绝无可能拔刀砍个孩子,只是这会儿保不准要生什么脾气。
白团子才不知大人们变化多端的心思,在白玉堂手上也不安生,扭动了好几下,一手拽住了白玉堂的头发,还不知轻重地扯了一下。
隐约有人倒吸了口气、咽了口口水,一个个埋着头仿佛心快跳到嗓子眼。
万籁俱静中,白玉堂眉宇间阴晴不定。
“泽琰。”
却是这时,风里轻飘飘地带来一句轻唤。
白玉堂手里一松,拎刀的手将长刀丢给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落的白福,而另一手将那奶娃子一托一抱,拢进怀里。
长廊尽头的丫鬟小厮纷纷无声开道,身着素衣的年轻妇人莲步轻移从一大群仆从后露出真容。她微微蹙着眉,瞧不出年纪,
只觉得尚且年轻,螓首蛾眉、言词泠泠,有林下之风,不施粉黛亦不减眉目间的霞明玉映,犹若寒冬枝头一株白梅,冷淡且岿然,从容且无情。
白玉堂轻轻松松地抱起那胆大包天的白团子,向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俊秀面容竟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极为罕见的和颜悦色的笑容,连寒冬腊月的冰冻三尺都能叫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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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聪明的人应该发现了,轮到白爷主场了。
不过这回我会努力控制住的,不会像昭昭主场那样一下九章就过去了。
让我们随着白五爷的眼看一看这婺州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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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昨天的更新的,结果还是过了零点=-=
迟到的原因是……啊菜里有毒【喂】
作业也没做完,心好累,肚子疼,睡了睡了。
最近工作也好多啊,我仿佛奔波在各个部门里做革命的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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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昭白作别的时候,我想了想有一个人回首望另一个人远去的场景(emmm你们猜我想的是谁看谁远去)
但最终选择了让他们各不回头分头就走。
我想他们是洒脱的,也是笃定每一次分别都有新的重逢,所以无须依依惜别,也无须目送远去。
看着一个人远去的背影其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这江湖啊,一坛酒潇洒就走,待来日,再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