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牢房对,一辩虚实锦毛鼠
三教九流是秦以来的儒释道与上中下九流。
但在江湖上提起三教九流,多指的是下九流之人。但凡贩夫走卒、虔婆窑姐儿、高台戏子、痞子恶棍叫花、稳婆推手、强盗窃贼偷子拐子等等都是下九流。三教九流虽隐含嘲讽,但下九流却并非低人一等,更别说上九流、中九流就如何显贵了,只是将百姓多认为下九流所行之事多为非正经行当,甚至还有的为人不齿的。若不是走投无路,寻常人是不会去干这等下九流的活儿。
展昭所说的下九流便是这些人了。
虽不知惹事的人和幕后推手有无联系,还是说自己也是被算计卷入其中,但几起与陷空岛有关的案子多少牵扯到下九流,事事又与白玉堂沾着干系,比如张家红事里的媒婆,比如坠楼的戏子,比如作妖的师婆,人群里起哄、消息来得太快的叫花子,比如掳走郭老儿闺女的混混走卒。
还有……
展昭顺着林子一路沿山路往东走,很快越过陷空岛后山踩着一道后墙,进了一片竹林。照白玉堂所说过了这片东竹林就是卢家庄五义厅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着四方的动静。然而除了风声和远远的江潮哗哗响,竟是没几个气息走动。
还有仿佛与陷空岛韩二爷牵扯不清的那两个牙婆。
他将剑握得紧些,敛了气息一提劲,整个人窜进竹林,只余竹叶在飒飒风中摇曳坠落,而展昭已经没了踪影。
江潮风起,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墙外翻进来,低头转了两圈,又仰头瞧了瞧半明的月色,这会儿夜色近了,月光也显得亮了些。可光靠这点月色也瞧不太清楚,他蹲在地上瞧了很久也没在泥地上看到一个脚印。黑衣人好似是有些迷惑地来回望了望,夜里寂静、枝叶摇摆,其他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终于还是□□又离去了。
松江府府衙里头,白玉堂一语惊人,也叫人摸不着他的意图。
在府衙大牢里蹲三天能把真凶给逮住?要是这就能破案那才是神了。
可公堂上的几人都没有说话,而林知府还当真就叫衙役将白玉堂并着那三个扰了法事的汉子送进这松江府大牢里头去了,媒婆也要坐几天大牢再看后事如何。他还亲自将张员外和徐老夫人送出了府衙,郭老儿闺女未归只能唉声叹气着继续留在府衙。
林知府背着手在公堂里站了好一会儿,望着头顶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心里也是一声叹息。那公堂的桌案上还放着白玉堂的那枚贴身玉佩和林知府的那顶官帽。
他如何想不到陷空岛的几位义士十有八九遭了陷害,江湖是非多,陷空五义虽说和睦乡里,在江湖上却指不定惹了什么麻烦。接连半个多月没有陷空岛人出面,照林知府的猜测五鼠多半是遭了大难,脱身不得。
可张员外和徐老夫人又何其无辜?郭姑娘的名声又当如何?高台戏子的命难道就不是人命?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没偷没抢,安生度日,张员外乐善好施,徐老夫人也是出了名的飒爽好心人……
“大人?”老潘从牢房回来瞧着林知府一脸心事重重,轻声唤了一句。
林知府没回头,问了一句:“白公子果真是今日才回?”
“今儿早上城门口卖茶的老儿说,摆摊时瞧见白五爷骑着马进了城门,那时天还没亮,急匆匆的,还背着一个大箱子,直接往陷空岛去了。”老潘回答,他听闻白玉堂回来了就去城门口打听过了。
林知府闻言扭头斜了老潘一眼,“白公子哪一日离的松江府?”
老潘回得极快:“两个月多前,天上弦月,那日大人的砚台给小姐打碎了,大人叫我出去买,正巧瞧见白五爷出了城门。”
经老潘这么一提,林知府也想起来他女儿确实摔了他一块砚台,老潘回来还说蒋四爷病中也不知白五爷这是要上哪儿去。
林知府沉默了半晌,把桌案上那块玉佩拿起,才又问道:“白公子进了牢房如何说的?”
“旁的没说,只点名要见那位黄师婆。”老潘说道。
黄师婆正是给徐家公子做法唤魂的人,也叫老潘不管不顾一块儿拉回衙门先关进大牢了。白玉堂虽是厌恨师婆,见一个砍一个,口里说着徐老夫人所信非人才害了孙儿,这会儿还是以此案为重。
林知府想了想,不由佩服白玉堂的胸襟,“你可安排了?”他一边背着手往府衙后头走,一边问。
“老潘擅作主张,大人恕罪。”老潘话是这么说,却是面上带了笑,他二人共事几十年,也算是林知府手下最充门面的衙役头子了,对林知府的性子不可谓不了解。
林知府抬腿踹了老潘一脚,一边说着:“公堂修屋顶的银子从你的俸禄里头扣。”
不等老潘反应他就默念着“有辱斯文”往书房去了,合上书房门前他又对老潘道:“你也别太向着白公子,叫本官难做。本官心知白公子并无害人之意,但人命案子不可照心意胡来,该如何。”
“老潘知晓。”老潘垂头道。
“照白公子的意思,吩咐两人将他坐了大牢的消息散布出去。”林知府对老潘嘱咐道,“莫要太刻意,还有你若是有机会就去疏阁打听打听那位的消息。”
“大人的意思是……?”老潘面露迟疑。
“你不是听有个叫花子说陷空五鼠离了心,白公子是和卢员外打了一架才出的陷空岛吗?”林知府一掌拍在老潘的脑门上,心道一句这老实汉子怎么就脑子转不过弯,“陷空岛离了一个白玉堂,病了一个蒋平,此时怕是对松江府地界掌控甚少,不如去那个不露面的人那儿探探口风”
老潘好半天才转回心思,听懂林知府所言之意,不由得面露惊色。
“白公子若是有什么动静你倒也来出个声,莫叫本官成个睁眼瞎。”说着林知府合上了房门。
老潘在原地站了片刻,掉头又去了大牢。
陷空岛卢家庄里,展昭隐在黑暗中踩着屋檐倒着攀上了柱子。
偌大的卢家庄里虽是没几个人在走动,但靠近五义厅的四周却是灯火通明。房间里头正有人说话,听声音是一男一女。展昭瞧了一眼天上的半月,将自己的身形往上又缩了缩,发丝垂下来拂过他的鼻子有些痒痒的,他伸手捂住鼻子,也没去捅窗户纸,生怕惊动里头的人。
“你可是当真叫五弟莫回来了?”女人轻声道。
另一人叹了口气。
展昭动静太小,一口气也没泄,屋内之人竟是毫无察觉。
江头潮声哗哗,夜色寂静。
老潘叫守着牢房的衙役开了门,独身一人走了进去。
白玉堂正盘腿坐在昏暗的大牢里,他一身浅色衣衫,单手支着下巴,嘴角还隐含贵公子般肆意又嘲讽的笑意,和这地儿当真是格格不入。
坐在他面前的正是给徐家公子做法的黄师婆,满头灰白,年纪挺大了。她长得很瘦,仿佛笑笑都觉得渗人,衣服也是空荡荡得搭在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什么仙风道骨倒是显得仿佛鬼魅。可她是坐在白玉堂面前,再像鬼魅都吓不到白五爷,却被白玉堂眼中的煞气吓得直发抖,就差没给白玉堂磕头了。
毕竟哪个坐牢的跟白玉堂一样手里还拿着把长刀的。
“……黄师婆?你不是松江府人氏。”师婆大概是刚被带来没多久,白玉堂开口就是这一句。
黄师婆没说话,眼睛来回瞟,不知在成算什么。
“你可知上一个松江府做法的师婆是何下场?”白玉堂从喉间滚出来的几个字很轻,却在昏暗狭小的牢房里显得可怕。
黄师婆小心翼翼地瞄了白玉堂呢一眼,终于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面孔皱了起来,“这、这位公子……”
白玉堂漫不经心地在腿上拔开了他的长刀一寸,拇指顺着刀锋侧边轻轻的划过。
黄师婆冷不丁一个寒噤,外头靠在对面牢门上的老潘也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手背,仿佛汗毛竖了一身。
“那位公子花了多少银子买了你们的命?”白玉堂眯着眼睛猝不及防地摞下一句话。
黄师婆心里头正惴惴,整个人都弹起了大半,又坐了下去赔笑道:“这位公子说的什么话,人命哪里能买。”
白玉堂扬起眉梢,“这个年纪还舟车劳顿,大老远从北边来了南边……”这话说了一半,叫黄师婆的心也提起了一半,白玉堂又转了话头,“那徐家公子的命值多少银子,你刚说人命不能买?”他握刀鞘的手往黄师婆的面上一顶,长刀从刀鞘里滑了出来,正正好停在黄师婆的鼻子前面,而白玉堂依旧是似笑非笑,“那便是拿你的命来抵?”
“公子说笑了,那徐家公子的命可不是老身害死的。”黄师婆冷汗直落,连连摆手,“分明是有人打断了法事,叫徐家公子的魂魄能入体,这才害了一条性命。”
“这么说你果真是有唤魂之能?”白玉堂笑问。
“老身这本事当然不做假,不然如何能立身于世。”黄师婆说。
大约是怕白玉堂不信,她又拍手道,“公子若是不信,不如老身说上几句?公子与老身素不相识,也是未曾谋面,老身所说是真是假公子一听便知。”
白玉堂没说话,那出了鞘的长刀映出了火光叫人心底发寒。
黄师婆僵硬了好久,才听白玉堂说了一句:“爷竟不知师婆也有看相卜卦之能了,你大可说来听听。”
黄师婆隔着长刀端详白玉堂的面色,在昏暗的大牢里其实只能瞧见他那双带着凶煞之气的眼睛,她心里头一跳,连带着整个人也是一顿,才垂着头缓了缓神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公子可是姓白?”
白玉堂挑眉,口道:“不错。”
“家中可有一位兄长?”黄师婆又道了一句,她不等白玉堂回答又补道,“不过瞧着公子的兄长不是长寿之相,可是已经……?咳失礼失礼。”
听黄师婆这几句话,便是牢房外的老潘也有些吃惊,这人当真看得出?
白玉堂的面色不变,可握刀的手却紧了紧。
黄师婆毫无察觉又盯着白玉堂的眉宇半晌,口道:“不过公子命里另有四位兄长,另有佳人作伴,只是似乎与子嗣无缘。”
白玉堂嘴角一勾,“这些虚无缥缈,你勿与爷说,你直说爷祖籍哪里?”
黄师婆立即道:“公子可是金华人氏?”
“不错。”白玉堂见黄师婆面露得色,又继续问道,“爷手里这把长刀,你可猜得出其名?”
黄师婆一怔,大概是没想到白玉堂竟然问这个问题,目光落在那把映着火光的长刀上,长刀上干干净净连一个花纹都没有,甚是朴实无华,更别说像什么名刀名剑那般把名字都刻在道上了。
黄师婆半晌没说话。
白玉堂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一抽手将长刀收回,而他面上含笑,“黄师婆果然是大能,此刀无名,只有白某知晓。白某先头失礼了,还望海涵,只是不知黄师婆可知开封包拯?”
黄师婆绷着的脸仿佛缓和了些许,口道:“大宋谁人不知开封府的包大人。”
“白某半月前有幸见过包公一面,听闻包公日审阳夜审阴,穷凶恶徒、妖魔鬼怪,无一不服。”白玉堂道,“白某原是不信,半月前偶遇天昌镇闹了妖吃人,满村村民一夜之间只余白骨。”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白骨一案过去半月有余,当是早就将消息昭告天下,但是关于真凶的消息却不会这么快来了江南。
牢房外站着的老潘也是仔细听了起来,未想到白五爷北上还有这番奇遇。
“幸亏包公南巡陈州路过天昌镇,也抓住了那食人妖。”白玉堂一边瞧着黄师婆的面色一边说,“此事黄师婆可有耳闻?”
黄师婆也面露茫然,然而还未来得及摇头,就听白玉堂笑道:“此案详尽如何虽未能传及江南,但据包公所言妖魔之物自有传递消息的方式,想来熟知符咒之法的黄师婆也是早就听闻。”
黄师婆语塞。
她的面容一直都是干巴巴得僵硬,也瞧不出变化来,不过牢房外的老潘却在隐隐火光之中发现黄师婆满额虚汗。
“白某好奇那吃人妖物是个什么模样,便托了包公开眼,瞧它一瞧。 ”
说着白玉堂抬起眼,在昏暗的火光中,那双桃花眼仿佛确实是凶煞且妖异,叫黄师婆僵着脸也忍不住咽口水。
“包公曾言这双眼睛离了日光便可看清妖魔鬼怪,一月后方能闭眼。”白玉堂用手指着自己的双眼,唇角似笑非笑,“黄师婆不愧是有大能之人,难怪坐在几十个鬼魂中间也丝毫无惧,白某佩服。”
说完,黄师婆蜡黄的脸色一白,顺着白玉堂的目光往边上看去空无一物的牢房叫她背脊发凉,似有阴风从身后来。
白玉堂忽的一抬手,指着黄师婆的背后道:“黄师婆坐在十几个凶鬼中还能面不改色,不过入夜了可要小心被吸食了人气……”
话音还未落,黄师婆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一阵阴风拂过她的头发她忍不住就惊叫出声,连忙往白玉堂身侧躲,白玉堂抬手就是一掌叫黄师婆狠狠摔在牢房墙角,半晌不能动弹。
本是被白玉堂之语弄得有些毛骨悚然的老潘瞧着白玉堂抬了手,借内劲推了风才恍然白玉堂几番话是诈那黄师婆的。
什么妖魔鬼怪,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白五爷这戏做的当真叫人不得不服,便是他也信了几分,更何况黄师婆本就心里有鬼。
白玉堂这会儿走上前一把拎起黄师婆的衣领子,将她揪起来,嘴角依旧含笑,“黄师婆怎会怕几只恶鬼,画画符、念念咒不久驱走了?”
黄师婆僵硬地抓住白玉堂慌乱道:“白、白公子救救我。”
“我只是看得见,可没黄师婆这身通天的好本事。”白玉堂说着就拍开了她的手。
“不不不、我我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看不见,都、都是假的。”黄师婆急了,只觉得这牢房里都是阴风,还有千万他看不见的鬼魂,“我不是师婆,就普普通通一个老太婆,原是晋州人氏,是那些人给我银子叫我来的,还一路把我送来了松江府。”
“粉衣公子花多少银子买了徐家公子的命?”白玉堂笑问,任谁都看得出白玉堂这笑里含着煞气。
“他只是给了我一百两银子,也不是我害死的徐家公子,是那几个庸医收了银子说徐家公子救不回了,我我上门的时候徐徐家公子已经咽气了。”黄师婆就差没抱着白玉堂的腿了。
“在背后故意激得徐公子发病的人,可是他一并安排的?”白玉堂又问。
“是是是,我是看着他们做了,然后跟着送徐家公子回府的小厮去了徐家。”黄师婆答道,这些话要是叫徐老夫人听到非得和她拼命。
白玉堂偏了头,对老潘说道:“你可听见了?”
“回头就请师爷来录口供。”老潘心道白五爷果真是照料徐老夫人,不然以白五爷的才智,这番对话就能将白五爷的罪名洗刷得干干净净。
黄师婆这才缓缓回了神,察觉自己仿佛被骗了。
白玉堂已经松开她的衣领,双手拍了拍,拂去手掌上的灰尘,垂着的眼睛睨着黄师婆,不冷不热却叫人止不住地心虚惧怕。
“黄师婆可知松江府上一个做法的师婆是何下场?”他又问了一次。
黄师婆没敢说话。
白玉堂往牢房门口走,老潘已经给他打开了牢门,白玉堂又顿住脚步,拎着刀回头瞥了黄师婆一眼,“谁告诉你爷有个兄长的?”
“那人自称韩、韩彰。”
白玉堂一愣。
陷空岛上盘柱隐匿的展昭伸手一把抱住柱子,差点措手不及滑下去,而他的一脸错愕只听屋内男人叹息。
“……老二失踪有半个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