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4

    天顺十八年，西南小吏李丛兆谋反，史称庚未之乱。

    起初没人当回事、只当是西南多次战乱之一，不过又是一次镇压罢了。带头的是朝廷派去的小吏李丛兆，他胆大包天、聚众谋反，还找来一个妖言惑众的军师蛊惑人心，说什么国之将亡、当今皇帝气数已尽，他才是真正要取而代之的紫微星。朝廷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手给了献阳王世子三万兵马镇压。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献阳王世子抗旨不遵，隐隐有与匪徒勾结之势，朝廷连番下旨催战、他均避战不出，最后索性反了。朝廷还下旨昭告天下，揭露献阳王秘密进京、与他母亲建城长公主图谋不轨。幸得苏子城苏大人忠心耿耿，察觉了宋氏和长公主的野心，已将二人毒杀、宋氏满门抄斩。他们母子的尸首被悬挂与午门外整整一个月，面目全非，警醒世人。

    陛下不计前嫌，希望世子能大义灭亲、早日剿匪归来，不成想此人亦是不可救药。他听闻母亲兄长谋反，不仅没有悔意，反而杀了身边的两个副将，所率三万精兵，亦有两万余愿意跟随他，其余不服从的士兵被就地绞杀。再加上献阳王所属封地的臣民均揭竿而起，短短数月竟有半壁江山陷落。皇帝见战事不断，自责不已，与国师日夜论经礼佛服金丹、祈求上苍赐福于苍生，早日平息战乱。

    然而战事却没有半点好转，短短数月，西南十五城全部投敌，李丛兆与宋崇晏打着叛军的旗号，居然没有受到许多抵抗。有些城池甚至早早准备好了户籍簿，毫不抵抗便直接投降了，甚至还开官仓给叛军提供食物。陛下震怒，准备再次发兵镇压，一劳永逸。然而满朝文武，居然挑不出可用的良将。若不是国师劝诫，陛下差点御驾亲征。

    陛下头疼不已，更加虔诚地日夜参禅修道、渴望天降神迹。国师祭祀后推举总管太监汪雨挂帅，他说这是他占卜后窥探得来的天机、汪总管必定能旗开得胜。果然，汪总管出征后捷报频传，一月后歼敌一万，两月后再次歼敌八千、拔城四座，朝廷欢天喜地，陛下欣喜之余下诏为汪雨加官进爵、在他家乡为他立生祠，整个京畿都在翘首以盼汪大人的凯旋。

    转折出现在十一月。

    之前数月一直捷报频传的前线，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噩耗，而且是全军覆没的噩耗。

    二十四万大军，整个朝廷的家底，居然全军覆没了。更可恨的是，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军中瘟疫。

    朝廷大怒，下令彻查。原来那汪雨率大军离京后并没有直奔战场，反而绕远路在他家乡绕了一圈，只为了在旧相识面前耀武扬威。军纪涣散，绕路时有士兵四处乱跑，居然在乡间染上了恶疾。汪雨贪功不想回京，竟开始屠杀无辜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充作军功。而他本人自知罪恶滔天，居然已经跑了。

    朝廷顾及脸面，没揭露他的种种恶行。但是消息早就传开了，朝廷大军屠村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南方，短短数月又有数座城池投降了叛军。一年有余的时间，朝廷竟丢了大半的江山，一时间主战、主和之声争吵不休。此时宋崇晏却放出话来，要朝廷交出陷害他家人的主谋，他和李丛兆可以考虑和谈。

    此话一出，无人敢搭话。建城长公主和献阳王被毒杀是宫廷秘辛，这事情除了陛下还有谁是主谋？果然，陛下一听便恼羞成怒，甚至不顾群臣劝阻斩杀了来使，两边再次陷入僵持。叛军见和谈无望，毫不客气地再下三城，一时间天下人心惶惶，流民不断涌入京城，老百姓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太子妃孙氏暴毙，太子迫不及待再次大婚，娶的居然是苏子城的亲妹妹苏芙菱。

    这消息传出去，李丛兆大惊，他找来崇晏，想摸清皇帝和苏子城在想什么，毕竟对几个人崇晏可是了如指掌。

    崇晏冷笑：“他们在想什么？不过就是抱团而已。有什么比姻亲更可靠的结盟方式呢？而且我推测，太子妃是被害的。她是我远方表姐，娘家已经没落，她的存在对那些人只有碍事而已。”

    李丛兆觉得不可思议：“我见过苏小姐几次，我怎么记得她心中另有所属啊？”他边说还边瞟崇晏，后者若有所思：“我知道大哥你在说什么，她大哥苏子城权欲熏心，一切只为了家族利益。听说，他不仅把妹妹嫁给当朝太子，还把长女嫁给玉门侯作儿媳妇。”

    “玉门侯？！”李丛兆诧异，“玉门侯在江南一带势力颇大，那可是富得流油的地方。”

    崇晏不答，他嚯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其实他一点都不关心芙菱嫁给谁，更不关心玉门侯如何，他只想报仇。

    是的，从一年前他被李丛兆从鬼门关救回来开始，他便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脑子里只有报仇一个念头。报仇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燃烧、烧光他所有理智和信念！他在战场上不要命地拼杀，几次受伤差点活不下来。才一年多的时间，他感觉过了一辈子一样，心都老了。

    失去横波，人间即炼狱，每分每秒对他都是煎熬，他只剩下报仇这一个信念了。

    李丛兆担忧地看着他：“你不要着急，现在前线战事吃紧，趁和谈的机会大军好好休整一番，我们一定能报仇的。”崇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师兄说得对，一个王朝的崩溃岂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他必须忍耐。

    他们又原地休整，结果到了第三天，营地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京畿秘密派来的信使。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个信使带来了苏子城的亲笔信，居然是来求婚的。

    他希望将自己14岁的幼女嫁给李丛兆为妻。

    崇晏起先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冷笑着将手中的信丢在一旁：“苏氏士族历经三朝，千年繁荣不衰，靠的就是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的本事。他一边大张旗鼓地把妹妹嫁给太子，另一边却把女儿嫁给你，等几年后形势明朗，如果你真的赢了就把女儿嫁给你；如果你输了，也没知道这桩婚事。”

    李丛兆被这封信震惊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猛地摇头道：“我本来就憎恶苏氏在西南的恶行，怎么会娶他的女儿？！”他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我真的是最后的赢家，那他妹妹怎么办？”

    崇晏冷哼：“对他、对这些豪门贵族来说，女儿、姻亲，不过就是下注的筹码罢了。”他手指敲着信，略有深意地揶揄道：“他在信里还承诺了，只要你答应这桩婚事，他便暗中出钱出粮、资助我们。他和西南、江南贵族都会暗中臣服于你。”

    李丛兆听了拼命摇头，只是不答应。他们正说着话，门口不知怎地忽然传来声响，他们同时转头去看，原来是何医女端了茶水站在门口，正脸色煞白地愣在原地。她见他们发现了自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一个字不说、扭头就走。

    李丛兆吓得站起来，像是要追过去，可刚走两步却停下来，似有犹豫。崇晏叹了口气：“大哥，我怎么会看不出你与何医女两情相悦？现在考验来了，你选哪个？”

    李丛兆如临大敌，崇晏站起来将信塞到他怀里，若有所思地拍拍他肩膀：“大哥，想想我，别让自己后悔……”说罢，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门外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崇晏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他了解他师哥，他一定会选择何医女的。连他师哥都有家了，那他的家在哪里呢？哦对了，他曾经有一个家，慈祥的母亲、手足情深的兄长，深爱的妻子，他们还将迎来第一个孩子……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他无数次闭上眼，祈祷上苍再睁眼时能重新看到他的家人，可是没用，他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

    他不知道去哪里，天下之大，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的。他一个人跑到城郊的田里，从乡民手里买了一颗红薯来烤。他往火堆里塞树枝，一言不发地盯着火焰，然后抬头仰望星辰，找到那颗紫微星和它那颗同样闪耀的伴星。林麒大师说，师哥是命中注定会掀翻昏庸的朝廷的天降紫微星，只要有他相助，师哥会更快地归位。他拼了一切帮助师兄，就是等着杀回京畿、手刃昏君的那天。

    红薯烤好了，他从来不分自己烤的红薯给任何人，自己留一半，然后把另一半剥好放在身边，任由它冷掉也不许任何人碰。这一年多来他常常干这样的怪事，没人明白他在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希望当初那个和他一起偷偷溜出城、烤红薯的女子能回来……

    他在寒风中一言不发地默默吃掉手里的一半红薯，苦的，无论吃多少个、试多少次，都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