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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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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限梦境。

    没有出路的死局。

    被丢进这种幻境的人会被噩梦困住,一遍又一遍经历自己最害怕的事,直到彻底疯魔、失去神智为止。这其实不算很高深的术法,但是因为太过残忍,逼疯了不少神仙妖魔,所以西姮和传今曾经明令禁止使用这种法术,违者处以三道天雷的极刑。

    西姮不明白,这种她明令禁止过的禁术,闾阖子健居然用来残害同门。冒她的名的格杀令、无限梦境、三昧真火……他们两个都没留情、都下了死手。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个不可说的秘密,而且都默契地对她保持了沉默。

    她想搞明白。

    当晚她翻遍了轩辕山头,最后在摘星台找到了重晏。他正躺在石凳上,脑袋枕着双臂,脸上盖着一本书,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地上全是未收拾的图册、书籍、竹简,西姮站在门口半晌,竟一时无处下脚。

    她看不过去,弯腰整理遍地乱摆的书籍,躺着的重晏听到这边的动静,倏地坐起身来,脸上的图册滑落到了身旁,见到来者是她,他紧绷的后背才稍稍放松下来。

    西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手里的火焰:“是我。”

    重晏不置可否,看了她一会儿,收掉掌心的法术、又躺了回去。

    西姮见状,继续收拾东西,她瞥了这些图册书简几眼,发现都是星宿相关的东西,最重、灰尘最多的一本,是套《二十八星宿图鉴》残本。她随手翻了几张竹简:“什么时候开始对天象感兴趣了?”

    他继续躲在书下,只有两只脚晃来晃去:“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西姮撇撇嘴,心想信你才有鬼。以前和他讲天象、星宿图的课,他根本不听,称之为“浪费时间”。而现在他不仅查阅了这么多书籍,竟然还真的自己动手画了不少星宿图。

    他不想说,西姮也不打算追问。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捡起他画了一半的图接着画。麒麟不知何时趴了过来,给她做肉垫子。

    她非常擅长画图,事实上,二十八星宿的位置很多都是她和师哥传今定下来的,她三下五除二把残缺的部分画全,放下笔正想伸个懒腰,伸到一半发现重晏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旁边。

    她立刻招手叫他过来,边给他看画好的画边炫耀:“得亏了你师傅我,如果不是我发明了二十八星宿,这残本你上哪儿补去?”

    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看他,重晏却没有看图,他凑过来,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她忽然看他,他便从善如流地柔声附和道:“师傅说的是。”

    这距离似乎太近了点,她能数清楚他的睫毛。然而重晏眼神清澈、神情坦荡,西姮便不以为意,她把画好的图吹吹干递给他:“收好吧。”

    他随手接过施了个法,让这星宿图水火不侵。西姮啧啧称赞:“凡人的脑袋瓜子确实好使,这纸笔墨可比我们当年用的竹简、刻刀方便多了。”

    “我们”自然是指她和传今创世神,“当年”是指他们手把手教凡人捕猎、打鱼的岁月。重晏笑意收敛了些,哼了一声便要起身离开。西姮哪里愿意放过这个机会?难得他主动靠近的,她便得寸进尺,看准时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按下去,按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针马尾,要给他掏耳朵。

    他一脸错愕,西姮轻轻拍了下他的脑门:“躺下啊,你不会忘了吧?”

    他小时候隔个三年五载就要缠着她给他掏耳朵,她敌不过他的死缠烂打,便会掌一盏灯,把他的小脑袋放在自己的腿上,在灯下给他仔仔细细地掏耳朵,他则会舒服地眯眼睛,甚至有一次还睡着了。

    这样的好时光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了,他神情恍惚,好久才渐渐放松下来,任由她折腾自己。

    他随手一挥,摘星台的灯亮如白昼,她将他的鬓发捋到耳后,然后捏着他薄薄的耳垂、小心翼翼地掏耳朵。尽管她已经很轻了,可大约是她实在粗手粗脚,他的耳朵还是渐渐红了。

    西姮笑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脸皮薄、耳朵也薄,动不动就会红。他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神在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耳朵间不断流连。

    西姮只当他老毛病又犯了,直接上手把他的头歪到一边去:“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看我,你这样我看不见你耳朵了。你别怕,我手稳得很,不会扎到肉的。”

    他闷声轻笑,胸膛略微起伏。西姮没事找事和他闲聊:“丹枫说得不清不楚的,玄武和你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帮子健追杀你?”

    重晏冷哼一声:“不知道,说不定两个疯子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西姮的脸色不太好看,喃喃道:“别是什么□□协议吧……”

    重晏张大了嘴,好半晌失笑道:“师傅,闾阖子健还是很看重他那无用的童子身的。”

    西姮如释重负,连呼好几声幸好幸好。重晏哭笑不得,西姮讪讪的,瞪着眼睛说:“什么无用?!修道之人,当然要看重,你也是!你也要——”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在他耳后向上半寸的地方,看到了极小的、深紫色的一个圆形伤疤。而他的耳后,是他的命门所在。这个旧伤距离他命门只差了一点点。

    她这么久不说话,重晏正奇怪,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变,推开她便要坐起来。西姮一把按住他、厉声说不准动。

    他真的不敢再动,浑身僵硬地躺在那里。她重新拨开他的头发,这次看得仔仔细细,确实有旧伤,而且,是被销骨钉扎的。

    销骨钉不是什么高阶的法术,通常是法力高强的人惩罚法力低微的人时用的,意在体罚告诫,而且十天半个月就消了,只会留下一个深色伤疤。销骨钉杀伤力不大,可若是扎在命门上,必死无疑。

    三界内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命门所在的位置,她轻触这伤口,脑海里闪过千万个他可能经历的场景。过了好久他抬手轻轻推开她,边躺平边直视她的眼睛:“烦了,不准再看了。”

    西姮蹙眉:“让我看看!”

    他纹丝不动:“你看得够久了,陈年旧伤而已,还能看出花儿来?”

    她脸色阴沉:“谁干的?”

    他不答,西姮急了:“快说!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敢伤我徒弟,我要找他算账!”

    他索性闭上眼睛养神,西姮见他这模样,心渐渐下沉,长久说不出话来。重晏重新睁开眼,见她微红的眼眶,脸色乍变:“师傅,你……”

    她慌忙扭头,不想被他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抬头眺望远方,月光播撒在轩辕山上,绵延的山峰轮廓隐约可见。远处一座看不见尽头的石柱高耸入云端,那是千万年前她立的天柱。跟这根一模一样的天柱天下还有四根,可是当年造它们的创世神已经全都神寂了。

    没有什么是无坚不摧、永垂不许的,其他三个创世神、她的师兄死了,她也……

    许久,她低下头凝视他:“重晏,你受这样重的伤、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你以为你闭口不谈,我就不会担心了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贴心、特别懂事啊?”

    他垂下眼睑,若有所思的模样。西姮有些失望:“我当真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隔阂了。”

    说罢,她便起身要走,正要站起来,手指忽然被捉住——

    她下意识地低头,是重晏,他捉住她的指尖,仰视着她,用企盼的眼神看着她。西姮心下一动,又慢慢坐了回去,让他重新躺好。

    他侧躺在她的腿上,乖得不得了,眼睛里有星星的影子。他幽幽地说:“一开始闾阖子健说要杀我,我并没有当回事,单打独斗,他远不是我的对手。后来不知怎的他找到了玄武做帮手,我一时不慎被捉住,被他们压在东海尽头,然后被青——丹枫所救。再后来为了躲避玄武,顺便教丹枫修炼,我便和他藏在不别山底藏了四百多年。”

    这些她都听丹枫说过了。

    “在东海,他们怎么折磨你的?”

    他嗓音暗哑低沉,“他们把我困在了长达四千年的噩梦里。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我不信邪,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启程,可是——”

    重晏戛然而止,脸色突变,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的脸色渐渐苍白,呼吸急促,额头流下冷汗。西姮掏出手帕,轻轻给他擦汗。他如梦初醒,涣散的瞳仁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他躺在她的膝盖上,仰视她温柔而宽容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下来,继续说:“那个噩梦的尽头是一个死局,我试了无数方法、重复了无数次,都解不开那个局。最后我忍无可忍,拿销骨钉插进命门想一死了之,结果差了一点点没死成。”

    他如此轻描淡写,无非是想让她不那么担心。

    可是她哪能放心,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对自己用销骨钉的。她继续问:“那棵枫树是怎么回事?”

    “我被困在噩梦里的时候,想起你曾经说过的话,我用神思在现实中结出了实体,在荒原上长出了一株枫树,就是丹枫在荒原上找到的那一棵,这才指引他救了我。”

    原来真是如此。

    神思如果太过旺盛,影像会在现实中结出真实的东西来。天地未开之时佛祖曾经在噩梦中看过三界受难的惨状,直接凭空造了一个地狱出来。除了佛祖,她从未听过神思能结果的。

    西姮叹道:“当年我只是随口一说,不当真的。”

    重晏喃喃道:“生当如山茶之明艳璀璨,逝当如枫红之索索。我永远忘不了,您站在枫树下说,有朝一日若轮到您离开这滚滚红尘,您希望您最后的灵魂能栖息在这枫红中。当时我听您这样说,心里好生难过,心想您若当真离去了,我便化身枫树下一块顽石,永远不离开……”

    他噤声,说不下去了。缓了好久,对着她重新挤出一个笑容:“师傅,都过去了,您不提,我都快忘了。“

    西姮不知如何说,她正想着是不是该私下里召闾阖子健回来问个清楚,忽然有人托起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重晏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表情既珍视又愧疚。

    “师傅,我有个请求,您能不能继续戴着这指环……”

    西姮心中警铃大作:“你还要继续囚禁我???”

    “不!不是囚禁!”他立刻摇头否认,“只是,徒儿……徒儿很害怕……”

    西姮一脸怀疑警惕:“把我指环解开你才不用继续害怕啊,有我在闾阖子健和玄武哪个敢放肆?!”

    “您不知道玄武,她操纵梦境出神入化,如果她连您都操控了……”

    西姮大手一挥:“绝不可能。她胆敢使用禁术、折磨我徒儿那么久,你且把指环解开,我要找她一并算总账呢。”

    “我见识过她操纵人心的能力,全天下除了丹枫她谁都能控制,除了丹枫我谁也不信任。”

    他倏地坐起身,扭过头看她:“我太了解您了,一旦指环解开您会立刻去找她,那时候我立刻带着丹枫离开,您再也别想见到我。”

    西姮瞠目结舌:“……给你师傅我一点信任行不行?”

    重晏坚定地摇头:“我不,我在她身上吃够苦头了,我再也不想冒险了。与其再被她困在无限噩梦里,我宁可元神俱灭!”

    “欸欸欸不至于不至于。”西姮连忙打断他,她真的不想再从他嘴里听到生生死死的话了。

    他如此坚决,西姮开始认真考虑。其实仔细想想,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西姮精神控制力一般,远不如她物理武力值高。她与玄武并没正面交过手,孰高孰低一时她竟真没把握。若一招不慎被玄武捉住,她一世英名就真没救了。

    和丹枫这样忠心不二的小弟相比,她这个师傅相比之下确实不是很可靠。

    她看向满脸企盼的重晏,艰难地回应:“要不、要不,等为师有了十足捉住她的把握……”

    她话音未落,重晏便欢呼起来。西姮满头黑线,她怎么好像掉了贼坑。

    她连忙叫住他,把手摊开在他面前讨价还价:“那你至少解开几个吧,我现在除了吃饭走路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个废物一样。”

    重晏盯着指环思考了下,妥协道:“可以,只要不比我强,我就能放心待在轩辕山了。”

    于是他扣扣索索又解开了三个指环,开开心心又倒回了她腿上睡觉。西姮勉强恢复了以前功力一成中的一成,觉得自己真是绝世好师傅,居然能为心灵有创伤的徒弟妥协到这种程度。

    重晏很快就睡着了,空气中偶尔传来两声蝉鸣,她也跟着昏昏欲睡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一个踉跄惊醒过来,原来真的有冒失鬼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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