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明镜缺
习惯早起的我第二日闲来无事做起晨练,沿着花园吐气散步,待一切神清气爽,用过早膳,这才启程前往第一要拜访的地方。
还是那片幽静的山水,还是那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小集镇,我站在那幢不再新的房屋前,迟迟不敢走近。
过往的人见我一直干站着,好心地问:“姑娘是要找谁?”
“这附近可住着一位叫倾城的女子?”
尽管已经看到了屋后那个熟悉的背影,我还是问出了口。
“倾城姑娘啊就住在这里。”
妇人指向离我不远的房屋,叹起气来。
“倾城姑娘是个好人,总是帮助我们这些邻居,可惜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孩子命苦啊,一个女人家辛辛苦苦地还带着个女娃。”
“她不是有夫君吗?”
陈少羽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影!
“以前是有,可现在是一个人。”妇人朝倾城的方向看了看,小声对我说,“听说她两年前被那男的休了,那男的带了儿子回老家,剩下她们娘俩可怜地留在这里。”
手里提的礼物落了一地,我不可思议地问:“您说什么,陈少羽休了倾城?”
妇人细细想后道:“对,那男的好像是叫陈什么来着,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那时候他家里人都闹到这里来了。”
来到栅栏外,我凝望着里面那个单薄的身影,心下只觉得哀凉。
我怀疑过自己的感情,也不相信这世间的情爱,但我从未质疑过他们二人的海誓山盟。
难道在柴米油盐面前,爱情终究还是会败下阵来,失去曾经的光泽吗?
“倾城。”我沉重地唤出这个久别的名字。
满园春色,一枝红杏垂在墙内,那个温婉似水的面容缓慢地朝向我,那双冷如冰泉的眼眸在见到我后破冰而涌,溢出清甜的温流。
“若唯,你怎么来了?”倾城放下木盆走来,喜极而泣。
我泣不成声地隔着栅栏抱住她,哽咽道:“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应该早点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竟比我的反应还大。”
事实是,她搂着我的手一直在抖。
“多年不见,太想你了。”
“快进屋吧,你再这样哭下去,满街坊的人都会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她松开手一笑。
我擦去脸上的眼泪,越过那重栅栏进入她的世界。
劈柴生火,煮饭洗衣,生活的繁杂琐碎已抹去她当年的不凡仙气,粗布下的这个女子坚强得让人心疼。
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女孩扑腾扑腾地跑到我面前,奶娃音地问:“娘,这是谁啊?”
倾城蹲下身搂住女孩,笑着介绍:“这是娘的朋友,念念应该怎么称呼?”
念念嗲嗲地道:“姨母!”
对眼前这个白嫩的女娃娃,我是喜欢得不得了。轻轻一捏她的小脸蛋,我以小孩子的口吻问她:“我们念念今年多大了?”
“念念两岁了!”
“真乖,这是姨母给念念吃的。”我从盒里拿出一颗糖奖励她。
念念看了看倾城,见她面带笑容没有反对才双手接过糖,甜甜地谢道:“念念谢谢姨母!”
“娘和姨母有话要说,念念自己在屋里玩。”
倾城把念念带进里屋,引我来到屋外。
扫视一眼院内,并未看见惜痕和暮雪的身影,我问倾城:“惜痕她们呢?”
“家里有片果园,我让她们把果子拿去集市上卖了。”倾城坐到一边刺绣。
既要种植做手工补贴家用,又要抚养念念,倾城这两年的生活境况不容乐观。
“辛苦吗?”我满眼地心疼。
她缕了缕散落的鬓发,摇头一笑:“辛苦倒也不至于,只是要费不少心。”
“有她们帮你,我也能放得下心,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想想办法。”
“我们一切都好,不需要你帮忙。倒是你,怎么现在就出宫了,我记得好像还没到年纪。”倾城用刚烧好的水给我倒了一杯茶。
“宫里念我侍奉有功,赐了我一门婚事,因此提前出宫了。”
放下针线,倾城会心地笑问:“可是之前那位公子?”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问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把念念抚养长大是我如今唯一的愿望,再无他求。”一提到孩子,她的脸上便挂满了笑。
“有念念陪在身边,生活总还有个念想。”
片刻后,她主动问我:“你为何不问我少羽的事?”
“我不想惹你伤心,过去的事便随风散了吧,多提无用。”
“多年不见,你的性子变了不少。”倾城并无意外。
“时间在变,一切都在变,我焉有不变的道理?”
“我并不怪他,本是自己贪求过多,怨不得旁人。”
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也问不出口。
事已至此,多言又有何用,徒惹一身伤悲,过去的便过去吧,还有未来等着操心呢。
拿过她的绣品一看,我大赞道:“你的绣功比原来好太多,都快赶上皇家刺绣的水平了。”
“是吗,看来我可以考虑卖个好价钱。”
正和倾城聊得起劲时,我见到惜痕和暮雪从集市上回来,两个人一脸的笑。
我走到暮雪跟前,摇摇手道:“还记得我吗?”
暮雪吃惊地瞧了瞧我,喜道:“姑娘!暮雪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姑娘了!”
“傻孩子,怎么会见不到,我这不是一出宫就来看你们了吗。”我伸出双手搂住她。
“姑娘这几年过得可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生病?”
“我一切都好,你看我可有哪里变瘦。”往后一看她们的竹篓,我问她,“东西都卖完了?”
“今天生意格外好,很快就卖完了。”暮雪高兴地直点头。
惜痕边数着钱边说:“每次一要卖果子,生意就特别好,奇怪的是,其他小店的生意一般,总之是老天保佑。”
我不在意地笑道:“有生意还不好,管他什么奇怪的。”
“姑娘等会儿要回去?”暮雪问。
倾城回头道:“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我摇头婉拒:“今日中午有事得回去一趟,下次吧,下次我再好好陪你们。”
“既然有事就快去吧,别误了行程。”
倾城送我到院门外,关怀地道:“回去注意安全,以后有机会再聚。”
我再次抱住她,想凭一己之力以表安慰,思量半天却只说出来一句:“我只求你一世安好。”
“我也愿你一世长乐。”
倘若那些惊艳了时光的人离你远去,不要急着哀伤,还有那个温暖岁月的人伴你左右。
离开倾城住的小集镇,我沿着田间小路漫步,半路上遇到一位故人。暖洋洋的日光下,阔别多日的凌晞轩然霞举,恍若天人。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上前一拍他的肩膀。
他回眸一笑,仍是以往那般地潇然。
“别来无恙。”
我上下打量他,调侃道:“我瞧着你倒是变了不少,变得更俊了。”
见他扬手就要揍我,我赶紧摆足笑脸道:“开你玩笑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你怎么在这里?”又走了好一段距离,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凌晞停下步来,“知道你出了宫想来看看你,去你家仆人说你出门去见朋友了,我想来想去只知道这里,就过来碰碰运气。”
他总是如此细心,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称职的朋友了。
“那是你运气好,要是我还有个什么别的朋友,你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怎么不见你的陪从?”
“我嫌他们跟着烦,便让他们离得远些。”
“这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小心。”他马上化身为教导老师。
我虚心接受他的建议,乖乖答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他又开始笑话我。
“我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好,你倒是说清楚。”
“好好好,没有不好的地方。”他不搭理我的胡搅蛮缠,转而问,“日子定了吗?”
“这个月二十二,没有几天了。”
凌晞久久没有回应,半晌后问我:“以后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你是我朋友。”我斩钉截铁地应下。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释怀地一笑,“你有什么安排,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肯定有事要忙,我可以自己回去的。”看向他俊朗的面庞,我郑重地道,“你能做我的朋友便已足够。”
分别的岔路口,凌晞在和煦的春风里对我招手,笑容可掬。
闲躺在院里看书,无声无息醉倒在迷人的桃花馥香里,做足一场好梦。
梦醒时分,耳边隐隐回旋着古筝的声音,仔细一听,竟像是从花园的小池传来。
匆忙穿上鞋,我寻声探访,好奇是哪位佳人在水一方。
追随着悠扬的筝音,我拨开层叠的桃花枝,看到一位蓝衣女子抚筝坐于池岸边。淡扫蛾眉,眸若秋水,筝音恰如其人,空盈灵动,醉人心弦。
察觉到我的存在,女子停下遥指,抬头一问:“是谁?”
我从桃花林里走出来,笑着道歉:“可是我打扰到姑娘弹筝了?”
“倒也不是,只是好奇是何人有如此雅兴。”
“敢问姑娘是谁?”
出现在这里的想来不是外人。
“姑娘聪慧,竟猜不出我是何人?”她浅浅一笑。
这几日未曾有过来客,那她便是家里的人。一般人尚无胆量也无能力在此弹奏,唯一的可能是我那尚未蒙面的嫂子兆佳氏。
“檀溦见过阿沙。”我向兆佳氏微福身。
“久仰大名,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可是阿珲向阿沙提起过我?”
“你阿珲和我讲了你不少趣事。”
“那怎么前些日子没有见到过阿沙?”
她微咳了咳,虚弱地回道:“我年前感染了风寒,直到昨儿个才好,是我礼数不周,没有去别院看望奴恩。”
“阿沙言重了,是檀溦一直没有来拜见阿沙,求阿沙莫见怪。”
“看得出来奴恩喜欢古筝。”
我上前一看古筝,做工虽不及凌晞送我的那把,却也实属上品。
“不知可否借阿沙的筝弹一曲?”我唐突地问。
“洗耳恭听。”兆佳氏反手示意。
信手一扬,阳春白雪,万物向荣,身前的桃花仿似随音飘落,飘满了整个暖春。
酣畅淋漓过后,我抚上琴弦,起身对兆佳氏一笑:“檀溦献丑了。”
“奴恩琴技之高,让我好生佩服。”
“雕虫小技而已,让阿沙见笑了。”
余光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弘霄。
“你怎么躲到树后面去了?”
弘霄不尴不尬地从树后挪出来,怪异的是,兆佳氏原本晴好的面容在见到他后冷若冰霜。
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随口问他:“听个琴为何要躲到树后面,难不成你怕我吃了你?”
“恰好经过而已,额云勿多想。”弘霄在对岸停下。
正想逗他几句,却见兆佳氏低着头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奴恩自便。”
“这古筝让下人送回去就是。”
不待我和她告别,她便急不可待地转身离去。
我坐下来玩起桌上的茶杯,听到弘霄落寞的叹息:“她终究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联想到方才二人的诡异反应,我直截了当地问:“你干了什么对不起阿沙的事?”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看不起我?”我气得从凳子上站起。
“不过随便一说,额云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生我气了。”
“哼,你以后要是有悄悄话想说,千万别来找我,我才不理你。”
本人最不喜欢爱装深沉的小屁孩!
昨日皇宫已送来彩礼,这意味着离婚期已然不远,我重获的自由将在一定程度上再度失去。想起还有一个老地方没有去,我迅即叫上画屏同行。
走过当年的路口,站在月下阁大门前,我隔着面纱看着众多熟悉的面孔依次经过,一时间感慨万千。
不幸被人拐卖至此,几度心灰意冷,哪料之后的诸多曲折,竟逐渐柳暗花明。若不是当年受此庇护,我定然不会有那般舒心,这或许就是福祸相依吧。
“这就是你曾经待过的地方?”画屏小声问。
“想不到我还有这种经历吧。”
“确实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没少受苦吧?”
只有真心以待的朋友,才会在这个时候送上问候。
“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这里也算是度过了很开心的一年。”
“想进去看看吗?”
“你有见过女子进青楼的?”我好笑地拍她的头。
画屏一笑:“也是,那等以后有机会再乔装进去。”
又看了看月下阁三个大字,我们才往回走。
经过一处石桥时,前方猝然出现一只利箭以疾快如电的速度向我飞来,在我正准备侧身避开箭风时,一个高大的身影飞快地抱着我往旁边躲闪。
“你还要不要命!”头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后退两步离开那个有力的怀抱,对着那张愠怒的脸,欣喜道:“怎么会是你?”
“若不是我,你难道打算迎上去?”佑祎仍惊魂未定地盯着我。
“正想躲呢,被你先行一步。”
“十一爷万福。”画屏请安后下桥等我。
我对佑祎嫣然一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有事恰巧经过。”他又回到之前别扭的模样。
“实在是抱歉,本来是要射到对面去的,不知道怎么就蹿上了桥。”一男子从桥下跑来。
佑祎皱起眉来,告诫道:“以后要多注意,这种事不可儿戏。”
那人显然感觉到佑祎身上的冷气,再三地弯腰行礼,我见他态度诚恳便接受了他的道歉。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喧闹的街道上,我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眉头一蹙,淡漠地回道:“你想多了,并没有。”
“那你为何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明知他不会回答,我厚脸皮地替他说,“那我就认为你没有生我的气了。”
“你有在背地里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反过来问我。
“我会是那种背后小人?”短暂的玩笑后,我旧事重提,“是我当初不该劝你娶陆妍姝,本想着好心凑成一段姻缘,却没想过你会不喜欢。”
佑祎倚栏眺望桥下的风景,摇头道:“我不喜欢这门婚事和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你现在和妍姝还好吗?”
“她一切都好,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自己哪有什么需要操心的。”见我们的关系回到了过去,我畅意地笑道。
“一边是你在乎的人,一边是你追逐的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想要成大事难能两全,我明白他的顾虑,却不想说的太直接给他压力。
“人活得好辛苦啊,逼迫自己成天做选择。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我在乎的人,因为我现在没有什么追逐的事。”
佑祎无奈地一笑,随后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