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似穹庐
好在脚伤不重,夜里上了药第二日起来好了许多,不过依然使不上力,只能干坐在一边看画屏她们忙来忙去。
日上三竿之时,我和衣侧躺在榻上入梦,书卷散落一地。
梦境里一片光亮,明晃晃地灼疼双眸,这时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直上丹田,使我不禁咳血倒下。在我疲弱得行将失去意识时,不远处出现一个伟岸的身影。
因为背着光,我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知道是个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求救,那人便提了把匕首朝我用力刺来,我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刀。
五脏六腑骤然间如爆开般钻心的疼,我痛楚地倒在地上,拼尽全力也吐不出一个字。
是谁……谁对我如此深仇大恨……
“檀溦!你快醒醒!”
我无力地从梦中醒来,见到一脸担心的画屏和乌恩,润润喉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梦魇可是要吓死我。”画屏扶我坐好,递来一杯水。
我几乎不做噩梦,甚少梦魇,如此想来似乎是不祥之兆。
摇摇头把不好的念想甩出脑袋,我呵呵笑道:“这算什么,看把你给急的,快喝口水。”
“格格叫我给你一样东西。”乌恩把一个药瓶放到我手上,介绍道,“这是补血草做的药粉,对你的伤有好处。”
算她还有点良心,看来没少受哥哥一顿骂。
“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替我向格格转达谢意。”
乌恩送了药走后,画屏坐到床前问:“伤好全了?”
“不过是崴了一下,哪儿有那么严重,我晚上一定陪你。”
送走画屏,我拾起地上的书卷,魂不守舍地回想方才的梦境,渐起几分后怕。
“看你的样子像是好得差不多了?”阿木尔掀开帐幕,迈腿而进。
我坐在床上挑选茶叶,见她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她扬扬手,浑不在意地制止了我。
“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你坐着就是。”
“格格怎么来了,乌恩才送了药来。”我坐回原位。
她四处打量屋内的陈设,发出感慨:“想不到你一个宫女还有这么好的待遇,看来皇上很喜欢你。”
“格格这是哪儿的话,奴才是和几个人同住的。”
“你少给我打官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清楚得很。”她顾自倒了杯水,另辟话题,“你昨天见到我哥哥了?”
“是。”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她突然靠近我。
直觉她有弦外之音,我略低着头回答:“殿下并未和奴才有过交谈,只是见奴才脚受了伤好心把奴才送回营地。”
“不对劲。”她顿了顿,一双眸子闪亮迷人,再是会心一笑,“以我对哥哥的了解,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为何她的笑透着一丝诡异。
“你先好好养伤,明天别忘了来我那里等着,这下有好戏看了!”她挥舞秀发,欢欣地跳着碎步离开帐篷。
对阿木尔的话摸不着头脑,我一边揣测她的用意,一边低头数着茶罐里的茶叶,想以此缓解内心的忐忑。
直到阿木尔帐篷外,我才记起今日是那达慕大会的第一天。按习俗原本是定于每年六月初四开始那达慕大会,巴林右翼旗看重此次皇上北巡,便把大会延迟到皇上抵达三日后,也就是今天。
“奴才参见格格,格格万福。”
阿木尔拨好鬓边的碎发,开口问我:“这么早就来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奴才自然记得,不知格格有何吩咐?”
“你当然是陪着我四处玩了,有些地方还得用上你,吃东西了吗?”她坐到桌边喝起奶茶。
“出来前吃了点。”
她丢给我一块奶酪,摇头道:“我看你那么瘦弱,还是多吃点东西吧,省得等会儿没力气。”
尽管不喜欢奶酪,我还是勉强把它吃了个干净,阿木尔瞥了我好几眼,拿起细鞭潇洒地走出帐篷。
上午进行的是第一项比赛项目摔跤。众多摔跤手身着昭德格站在主场两侧摩拳擦掌,强大的气流暗涌于赛场上空,这场比赛相信不会枯燥。
盟长陪着皇上和几位阿哥坐在赛场前方的主席台,赛况一览无遗。远远注意到那个宝蓝色的身影,我心虚地低下头不想被他发现。
阿木尔带我穿过人群直到一处帐篷,似乎是王公贵族的候场区域,果不其然,阿古达木正坐在榻上擦拭箭弦。
“阿哈,你看我把谁带来了?”阿木尔邀功似地站到阿古达木面前。
“奴才参见殿下,殿下万福。”
阿古达木抬头看向我,关怀地问:“伤好的怎么样了?”
“谢殿下挂念,奴才的伤已经好了。”
“阿哈,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阿古达木看了看阿木尔,对帘外唤道:“巴根!”
一个体型彪悍的蒙古男子进入帐篷,恭敬地向阿古达木和阿木尔行礼。
“你去把衣柜最上面的那套衣服拿来。”
他们或许考虑到我听不懂蒙语,遂使用汉语交谈,而阿古达木内心更是细腻,知道我身份不同,不宜曝光于众。
巴根很快带回来一套蒙古服饰,阿古达木退身而出,阿木尔留下打探我的口风。
换上蒙古服饰,由侍女替我梳发,顷刻间我便伪装成了一名蒙古女子。看着镜子前风格大变的自己,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不出来,我哥哥对你还挺上心的。”她揪起我的一根小辫,发脾气道,“居然还把这身衣裳给你穿了!”
“奴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格格海涵。”
阿木尔命侍女退下,自言自语地抱怨道:“这件衣裳连我向他要他都不肯给,你居然可以穿……”
这套衣裳有何渊源尚不清楚,阿木尔的反应又略不寻常,我虽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须处处小心为是。
俄顷后,阿木尔把阿古达木拽进来,我局促地站着不知该把目光放在何处。无意间,两人四目对视,他原本有些拘束的神情变得自然,随而认真地直盯住我。
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算不上了解,更谈不上深交,为何他的眼神里总浅浅流露出一种与我相知已久的感情?
联想到身上这身蒙古服,我起了怀疑,他三番两次试图看透我,莫非是想借此找寻我背后那个他深爱女子的幻影?
阿木尔偷笑两声,推了推阿古达木,阿古达木缓慢回过神来,惭愧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察觉到其中的蹊跷,我刻意保持开距离,礼貌答道:“是奴才的不是,与殿下无关。”
外面喧闹声不断,想是摔跤比赛已经开始。
阿木尔按捺不住兴奋攀住阿古达木的手臂,激动叫道:“阿哈,我们快出去看比赛吧!”
赛场四周聚满了蒙古男女,个个无不容光焕发地享受这一年一度的民族盛宴。我紧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可他们脚力实在太快,还来不及呼喊乌恩,我就已被流动的人群逐渐挤远。
蒙语此起彼伏,一股巨大的孤寂感迅疾包围住我,恐慌莫名而来。我像疯了似的慌乱拨开人群,径直向外围跑去。
跑出人群的瞬间,一个温暖的臂膀有力地挡在身前,我茫然无措地抬头看去,看到了阿古达木温煦的目光。
“不用怕,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在我以为被世界遗落之时,他找到了我,将我的忧虑惧怕悉数化解。
放下戒备,我无助地在他怀里低声哭了起来,他沉默地安抚我,如同一块强力的海绵吸附住我的所有泪水。
我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流泪,并不是事事如意甚少难过,而是不想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骨子里的骄傲或是自卑不允许我这样做。哪怕是佑礼,我也尽量避免,不是不想和他分享,而是害怕他那急躁的性子会折腾出事。这几年来,两个人笑,一个人哭,习以为常。
“你再这样哭下去,我要回去换身衣服了。”他想逗我开心。
意识到犯下滔天大罪,我急忙松开手退出几步远,带着哭腔歉道:“奴才方才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刚刚是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所以你我算是扯平,怎么样?”他对我温和地一笑。
见他眸子里涌起浅淡的愁绪,我一转眼多了些明白。他喜欢的女子应该是如阿木尔那般热情直率的,方才我无意表露出的柔弱或许消褪了他心里那份错放的感情。
阿木尔快步跑来,见我没事大松口气:“还好你在这里,刚刚吓死阿哈和我了!”
“是奴才走不快,还耽误了格格看比赛,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前面两轮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看头还在后面,苏德阿哈还没有出场。”
苏德是札萨克长兄查干巴拉的幼子,和阿古达木并称为巴彦他拉草原的两只雄鹰,威武霸气。听闻本人脾气乖戾,不易相处,相比之下阿古达木更得民心。
“你要是想看,自己在这里好好看,千万别把檀溦落下了。”
阿木尔两眼紧盯着赛场,随口一问:“阿哈你去哪儿?”
“只准苏德摔跤,不许我骑马了?”阿古达木轻拍阿木尔的肩膀。
“那你把檀溦带走吧,如果方便,教会她骑马更好。”
不是吧,我可受不了草原上奔放过度的烈马,这回只怕腿都要摔没了。
阿古达木笑着踱步而去,我大脑放空地快步跟上,不敢和他搭话。
他返回休息处命令两个蒙古男子,回头问我:“你想学骑马吗?”
骑马始终不是心中所想,与其佯装,不如坦白告知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摇摇头,坚定地道:“奴才并不想。”
他了解地点了点头,回身叫那二人下去,仅让巴根同行。
“练马的地方有点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吧?”
来都来了,还能如何不愿意。
“殿下马上英姿,奴才翘首期待。”
阿古达木大笑几声,巴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们随后绕到主场外围,那里停了几匹蒙古马,他从中牵出一匹通体火红的高大骏马,向我招手。
“上马吧。”
警报尚未解除,我推脱道:“奴才不敢与殿下同行,还是劳烦巴根带我吧。”
他并无不快地嘱咐巴根,巴根领会其意,牵好另一匹黑马让我上去。我颤巍巍地还才坐稳,巴根一个跃起便飞快跨了上来,不待我作好心理准备,黑马奔腾向前。
我紧紧抓住巴根的衣摆,努力克服因急速奔驰而生的眩晕感,放空心思享受草原驰马的快感。风不断刮过脸颊,虽是夏天,仍有几丝凉意。
在我情绪高涨时,马速渐慢,一片清澈的水泊静静地淌在眼前。
阿古达木已下马坐到水边的石墩上,抬头眺望不远处的山峦。
我走到他身后,赞道:“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
他回过头注视我,棕褐色的眼眸暗起涟漪。
“在你看来,草原怎么样?”
“奴才眼中的草原宽广壮阔,是无数人向往的天堂。”
“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生活在这里吗?”
我向往自由,却又不喜凡事过度,倘若有选择的机会,我并不会留恋于草原片时的自在。
“殿下希望奴才如何回答?”我垂眸看向他。
他拂净旁边的石墩示意我坐下,直率地笑道:“我们草原人直来直去,你直说吧。”
我犹豫地坐到他身边,轻叹道:“奴才喜欢草原的自由自在,但自知这多少与本心相违。”
“哦?”
“实话来说,奴才只崇尚适度的自由,有时候自由惯了容易失去初心。”
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什么是你的初心?”
我下意识地侧头看他,即要脱口而出的话在下一瞬被逼回喉咙。
刚来古代时,我的初心是早日离开皇宫,回到二十一世纪,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来愈眷恋古代的生活,不舍也不忍与佑礼时空分离。
人都是不容易满足的,只要生活为你多找了个借口,你就会愿意放弃初心,以至于初心它一直存在,却离你越来越远。
“奴才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初心了。”
“你倒是有趣,原来宫女还可以有这么多心思。”他的笑容里没有轻视。
“难道只许殿下放火,不许奴才点灯?”
“你真不想学骑马?”他说完起身朝马走去。
我仍旧摇头拒绝:“奴才真的不想,殿下就饶过奴才吧。”
他跨上骏马,扬眉一笑:“我去遛几个圈子,你在这里等我。”
我重新坐回石墩,无聊地摘下脚边的野花撕扯花瓣。一瓣、两瓣、三瓣……也不知撕了多少朵花,耳畔才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起身一看,阿古达木手中提着两只白鸽。
毫不顾忌我近在眼前,他将带了血的白鸽直接丢到地上。
“没有吓到你吧?”他跨下马问我。
感谢你精准地把它丢在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否则迎接你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笑脸。
我轻拍手掌,夸道:“殿下好手法!”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神色惬然地道:“好久没这么畅快了!走,我带你去吃烤乳鸽!”
“殿下何不把格格叫来,格格肯定高兴。”
阿古达木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叫来巴根说了几句话,巴根骑了马立即便走,偌大的草原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去烤乳鸽啊。”
不知道他和巴根说了什么,我试探地问:“殿下不打算把格格叫来吗?”
他乜我一眼,反问我:“你为什么想把她叫来?”
“奴才是觉得这等好事格格肯定喜欢。”
“我叫巴根去叫她了,你陪我走走。”
就这样,我和阿古达木安静地行走在辽阔的草原,此时骄阳已升至半空,她毫无保留地投下一缕缕日光,热得让人开始恍恍惚惚。
走了有一段距离,我们来到午饭地点,阿木尔早已热火朝天地行动了起来。
“阿哈!你怎么才来?鸽子都快烤好了!”阿木尔嚷道。
阿古达木把马交给巴根,笑着问:“是不是我再来得晚一点,连鸽子皮也吃不到了?”
阿木尔递来一只烤好的鸽子腿,大笑道:“你把我想的也太坏了!”
“算你还有良心。”
把鸽腿拿给我,阿古达木坐到烤架前耐心烤炙食物,含笑地看着阿木尔四处走动。
不得不说,他作为哥哥极为称职,对阿木尔宠爱却不纵溺,亲和却有威信。这样的男儿想必各个方面皆是完美,我何德何能敢与他生出半分关系?
等我们一行人回到赛场时,已是下午时分,摔跤比赛业已结束。皇上因体力不支早早回到营地,其余阿哥或是射箭或是骑马,人影憧憧,我一时间捕捉不到那个宝蓝色的身影。
“你在找什么?”阿木尔顺着我的目光往前看。
我匆忙收回目光,摇头笑道:“没什么,格格下午有什么打算?”
阿木尔泄气地叹道:“下午都是些歌舞表演,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回去睡觉。”
我立马来了精神,暗喜地劝道:“格格今儿出来的早,现在回去补个觉也好。”
她腾地一个手指指到我鼻子前,瞪大双眼笑道:“你想回去休息啊,想得美!”
我辛苦地跟了他们大半天,又是走路,又是吃鸽腿,身心备受煎熬,难道还不可以休息?
“算了算了,你回去吧,明天记得来。”她最后还是放过了我。
“奴才谢格格恩典!”
阿弥陀佛,总算可以休息了!
待换完行装,我三步作两步雀跃地跑回营地,一个不留神撞上过往的行人。
“阿——”
我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抬眸间觉察到周围护从不小的敌意,从衣着来看,此人非富即贵。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见谅见谅。”我连连赔礼。
话一说完自觉好笑,我居然对着一个蒙古人说汉语,他听得懂才怪!
可惜我不会蒙语,只能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没事,下次注意。”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他说的竟是汉语。
“实在抱歉。”我朝对面那人欠了欠身,飞也似的逃回营地。
画屏这会儿不在帐篷内,我拖着即要散架的身体扑腾倒向床榻,一心只想好好休息。还才合眼,一个不好的念头登时浮上心头——我好像丢了一样东西!
浑身打一激灵,我慌忙起身四处找,翻遍全身却是未果。记不得随身都带了什么,强烈的不安如藤蔓从脚底滋生蔓延至头顶,害我一个不留神把茶杯打碎在地。
究竟有没有?到底是什么?
“你这是怎么了?”画屏回来见我跪坐在地上,放下托盘。
我抬起头看她,苦笑着说:“我好像做错事了。”
身在皇宫,一步错,步步错,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虽然离我甚远,可皇宫是个大染缸,只要沾染其中便会或多或少受到牵连。从前服侍十阿哥和蓝祁时,我尚且离漩涡中心较远,即使惹祸上身也左不过一顿责罚。现如今跟在皇上身边,便是拿生命作赌注,结局如何无从得知。
身不由己,原不过如此。
画屏伸手放到我的前额,忧道:“你怎么成天尽说些胡话,晚上还有宴会,你可不能就这么躲着。”
躲,如何躲得过,自当初决定回宫,我便无处可逃。
宴会之前,草原上将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诸位喇嘛焚香点灯,念经诵佛,以此祈求神灵庇佑,消灾消难。夏夜里风凉,皇上龙体违和,坐在远处高棚内观赏祭祀后的篝火宴会。
“达日阿赤,明天有什么比赛?”
“明天安排了射箭比赛,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皇上起了兴致地道:“有话直说,不必有所顾虑。”
盟长拱手笑道:“等射箭比赛结束,可以让各位阿哥也上场试一试,让我们开开眼。”
“我也有一段时日没有检验他们的身手了,如此提议甚好。”皇上看向佑礼他们,朗声一笑,“你们几个可不能让我丢脸。”
“子臣遵命。”几位阿哥一同起身。
瞥见佑礼眸底那份隐含的笃定,我不由喜上眉梢,也许他可以借此一战成名。回到帐篷休息,我躺在床上无数次幻想他射箭时的挺拔身姿,翻来覆去竟心潮澎湃得没了睡意。
这本是男人的战场,却不期遭我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