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何不怜取眼前人
十八阿哥的丧事由内务府操办,蓝祁终日奔波劳累,情绪几度失控,又不听医嘱按时服药,以致最后卧床不起。一时间,景仁宫从美满幸福坠入沉郁悲凉,合宫无不对此唏嘘。
皇后多次探望蓝祁,却都收效甚微,没过多久,有关蓝祁忧郁疯癫的传言沸沸扬扬。
不论是事出有因,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无疑会改变皇上对蓝祁的态度。蓝祁对皇上敬爱有加,本就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她,又如何以娇小的身躯面对如烟散去的圣宠?
我多次想劝解皇上,可始终不知从何说起。
那日我从景仁宫回来后,他只是问了句“婉嫔情况如何”便再无后话。自那日起,他对蓝祁开始不关心、不相干,再未主动提及,更别说好心看望。
我本不相信帝王薄情,可眼下情形教我不得不信。
罢了,留不住的情意,即便苦苦哀求住又有何用,不属于你的终究还是会无情离开。
我识趣地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仍旧密切留意宫中动态,近来后宫的唯一看点要数一颗新星的冉冉升起。
钟粹宫的宝常在总算熬到了出人头地的一天。迩来皇上屡次召见宝常在,夸张到半个月内翻了她四次绿头牌。她凭借何等本事得的宠,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令我忧心的是,以前蓝祁圣宠优渥,而她终日长伴清冷烛灯,滋味肯定不好受,如今二人境况翻转,难保她不会趁机对蓝祁落井下石。
蓝祁啊,这段时间你可得多留个心眼了。
某日,我给皇上上茶,退下时正好遇见盛装而来的宝常在。
“宝常在万福,皇上在里间呢。”
她睃我一眼,冷淡道:“呦,这不是原来婉嫔娘娘跟前的人么,怎么现在来服侍皇上了。”
“回常在的话,奴才奉皇上之命调来乾清宫当差,如今已有三个月。”
她直直盯住我,一声冷笑:“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本事?也是,有什么事是奴才干不了的。”
没想到这女人姿色不错,人品却差到极致,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如此高难度地表扬我,不回敬她一句如何对得起亲生爹娘。
“皇上正是看中了奴才吃苦耐劳、少说多做的性子,才让奴才有幸伺候。常在貌美如花,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皇上为之动心呢。”摆出最美的笑容,我势必把她比进海底。
她出身官宦之家,但凡长了点脑子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果不其然,期待的效果即刻呈现。
满腔怒气无处可去,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稳住大家闺秀的气度,故作淡然地一笑:“长得好看,嘴皮子功夫也不简单。”
想跟我斗嘴,你道行还浅着!
回去还没休息多久,看见小柯子小步赶来,说是皇上和宝常在要吃秋季套餐。我叫来画屏协助,做好后一起送进西暖阁,刚一推门,不巧撞见宝常在狐媚样儿地直勾勾盯着皇上。
“皇上圣安,宝常在万福。”
皇上笑着对宝常在说:“你尝尝,她的手艺向来不错。”
我把一份菊花酿和桂花糕端到她右边的高桌上,开启高度戒备模式。
她笑了笑后品尝,莫名奇妙地道:“妾身吃着极好,只是觉得这桂花味儿不够新鲜。”
皇上带了丝玩味的笑意看向我,似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仍然保持良好的职业素养,有礼地答道:“这桂花是奴才今儿刚摘的,想是常在方才吃了什么口味重的食物遮盖了桂花的鲜味。”
皇上略略一笑饮下菊花酿,宝常在在一边尴尬地道:“兴许是这个缘故。”
这一回合,我取得阶段性胜利。
然而战争还在继续。宝常在总是不厌其烦地挑我刺,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选择对付我,明明我只是个奴才。
人生无处不战场,你不能因为对手暂时强大而无助逃避,老天终会开眼,它会用正义和公平告诉这个世界,只有人品好的人才配拥有明天。
宝常在好不容易快要飞上枝头,却在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之前被自己活活蠢死。她近来圣宠不断,在短时间内树下不少敌人。听玉簟八卦,后宫已有多位娘娘对她不满,与她平级的妃嫔自然更多怨恨。她倒是厉害,竟然可以把表面和谐的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女儿如此优秀,双亲真是劳苦功高。
这几日天突然变冷,使得皇上外出时不小心染上风寒。本是吃两剂药就能好的事,可皇上不听医嘱按时休息,有时批阅奏折直到凌晨。我和徐公公轮流劝阻不成,反被他责骂一顿,所幸皇上病情没有加重。
某日,我端了普洱茶从茶房出来,在丹陛下遇见裕贵妃。
“贵妃娘娘金安。”
“是你啊,快起吧。”裕贵妃停下脚步,见我端了托盘笑问,“这是给皇上备的茶?”
“皇上感染风寒,奴才准备普洱茶驱寒。”
她关怀地问:“皇上龙体如何?”
“到现在还没好全,还有些微咳。”
“可曾召见太医?”
“陈太医来开过药方子,也叮嘱皇上准时休息,只是近来朝政繁忙,皇上顾不得龙体安康,一门心思都在国事上。”
她轻叹一声:“皇上也该保重龙体才是,你把茶给我吧,我去送给皇上。”
我面露难色地回道:“娘娘,您现在去怕是不方便。”
“为何?”
“宝常在刚刚来了,皇上特意吩咐无要紧事不得打扰,娘娘还是先回吧。”
裕贵妃脸上顿时没了笑,拉下脸道:“也罢,那我先回去了。你是皇上身边的人,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说不说,而在于皇上愿不愿意听我的赤忠之言。
“娘娘放心,奴才会看着办的。”
“我相信你会有得到善果的一天。”她扬起嘴角,笑容若有似无。
善果强求不来,当下确是收获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某日下午,我奉茶后从东暖阁出来,一回茶房在门口碰见流景。自我来到乾清宫,无论事态如何严急,蓝祁都未曾主动联系过我,此番想是事出有因。
流景凑到我耳边小声道:“这是婉主子给你的,你多加小心。”
待她走后,我瞅了瞅四周掩门而入,躲进角落卷开纸条。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穿越小分队又聚集了两名成员!
据蓝祁透露,苏常在苏曼实为欣然,而浙江巡抚苏忻原居然是思杭!
只言片语难以道尽其中曲折,好在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彼此。
我实在不明白,我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摊上了一大筐烂事。宝常在总是隔三差五地找我麻烦,每次非得闹到皇上跟前,她这样明着暗着和奴才较劲,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和蓝祁传纸条一事东窗事发,罪魁祸首便是她。
某日夜里,皇上临时起兴摆驾去她寝宫。那女人不拿出浑身本领好好侍奉皇上,居然还有闲工夫嚼舌根,在背后告我状,皇上当时只是一笑,不予理会。
这些都是第二天皇上告诉我的。我无措地站在书桌前,不知从何说起。
“你老实告诉我,她说的是否为真。”他放下毛笔扬眉看向我。
我攥紧衣角,努力镇定地回答:“宝常在说的确是实情。”
“那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
“奴才……”我紧张得后背冒汗,谎道,“那日奴才是把婉嫔娘娘向来爱吃的点心写好,交给景仁宫的流景。此事奴才自知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这种谎话编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皇上呵呵笑道:“你也觉得你说的话不靠谱?”
“皇上慧眼,奴才知错,自知不该欺瞒皇上。”
“你曾是婉嫔身边的人,眼下还能记得她的好,说明你曾真心地侍奉她,我岂会因此降罪于你。”
好在皇上念及旧情,我和蓝祁躲过一劫。
“奴才多谢皇上体谅。”
“但你现在是我身边的人,有些事自己要留意。”
突然记起那日裕贵妃的提醒,我鼓起勇气劝谏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虽说近来政务繁忙,可皇上也要顾及龙体。奴才私下以为,皇上平日里休息还是安静点的好。”
他半是思索地看着我,眉头紧蹙。
完了完了,这回真的死翘翘了。
“这是你的真话?”
我抿抿唇道:“奴才直言不讳,自知大罪,甘愿受罚。”
“当年是我没有相信你……”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片晌后沉声道:“我身边确实少了些像你这样直言进谏的人,你的提议我知道了,退下吧。”
我心有余悸地俯身退下,还好一切有惊无险。
没过几日,后宫又多一剂猛料。有谣言传宝常在私下对珺贵人以下犯上,无意间被皇后知晓,皇后已责令宝常在禁足。
这女人总算得了她应有的报应,只是背后的谣言真假或许有待考证。
其实所谓的传闻有时并不存在,皇上想让谁活,没有人害得了,可皇上要让谁死,也没有人救得了。这是皇宫,是皇上掌握生杀大权的地方。
与此同时,令人焦心的是,一直紧绷心弦的皇上终于抵抗不住压力倒了下来。
近年皇上龙体已呈下滑趋势,前阵子风寒尚未痊愈,又过度劳累,昨儿不知为何遽然急火攻心,方才致使病情凶险万分。几位太医轮流守在乾清宫随时待命,皇后也安排命惠妃、蓝祁和僖嫔侍疾。
也许这是他们和好的机会。
蓝祁衣着素净,想是还在哀悼十八阿哥,我在廊下截住她,轻唤道:“婉嫔娘娘金安。”
她看我一眼,回头让灵鹊等人回避。
“我知道你这些天不好过。”一声浅叹,我略有不忍地道,“别对自己太狠了,有些事或许可以将就的。”
“这件事我没有怪任何人,但我需要一点时间。”她的眼眸黯淡无光。
我伸手扶住她,安慰着笑道:“我相信你。”
愈合伤痕,须以时间为水,信念作引。大多数人不幸在时间的洪流中溃烂,几载流年的泛影里,只有个别之人涅槃重生。
蓝祁能否走到彼岸,我不敢妄下定论,只因我们都是感性之人,信念难以抗衡心绪。
而这道渠沟终究还是横在了她和皇上之间。
那几日蓝祁和皇上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显然皇上对此有所触动,或是愧疚,抑或是欣赏。相应地,蓝祁也渐渐恢复起往日的姿态,与皇上的关系进一步缓和。
苦心经营外表的光鲜与谦和并非易事,好在有欣然和佟贵人陪在她身边,她至少会多几抹真心的笑容。
皇上龙体已无大恙,大病初愈的他起了兴致说是要去御景亭赏景。这天是一日冷于一日,御景亭地势高,北风更甚,这回出去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保不齐皇上又得躺个把月。然而皇上丝毫不听我们劝阻,一意孤行,徐公公为此还急得发了头风。
之后皇上又莫名改变了初衷。
他的选择,变成了景仁宫。
景仁门内,后院正殿的黄琉璃瓦隐隐作现,皇上疾快的步子缓慢了下来。
身近而情怯,我看的并不透彻,却也有所体味。
“檀溦,我后悔了。”
听到皇上唤我的名字,我上前几步回道:“还请皇上斟酌而行。”
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目光却是冷的,不带有丁点温度,教我不免怀疑他此行的目的。须臾,他终还是迈开了脚步。
如眉守在门外冻得小脸发红,一见到明黄色身影,雀跃地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徐公公即刻就要扬声通传,皇上抬手示意噤声,撩起门帘悄声而入。
我停留在门外,如眉凑到我身边,笑着问:“皇上今儿怎么来了?”
我耸肩道:“我也不清楚,皇上想来自然就来了呗。”
“可主子这几日人不大好。”
“娘娘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不舒服?”
“我见了主子都觉得累,可她偏偏不爱惜自个儿,我们也没拿她没辙。”如眉只是叹气。
选择权掌握在她自己手中,这道坎能否顺利越过,旁人无法代替。
“娘娘自有她的打算,你能做的就是好好伺候,别的不需要你操心。”
如眉作点头状,退到墙根沉默不语。
我抬头望向灰白的天空,心中烦郁渐起而难以纾解,究竟要何时才能解脱,不再辛苦?
皇上和蓝祁相谈已久,我随即到厨房为他们准备点心。糕点还没出锅,小康子便急着把我叫了出来,说是皇上传召。
匆忙进屋后,见皇上和蓝祁相对而坐,我局促地打破这片宁静。
“奴才给皇上请安,给婉嫔娘娘请安。”
“你到跟前来吧。”皇上言语间有点疲累。
我来到皇上身边站定,偷偷抬眼注意蓝祁,她面容淡和,看不出任何情绪。
“妧之,你恨我吗。”皇上放远目光,望向墙上的字画。
这是近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听到皇上直呼蓝祁的本名,而让我不解的是,这等私话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蓝祁看向皇上,浅淡地一笑:“皇上言重了,妾身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皇上的目光从字画抽离回到蓝祁身上,他一声苦笑:“我也有我的无奈,委屈你了。”
“妾身并不委屈。”
她现在相当镇静,演技好到差点骗过我以为她已经看淡过往,可惜眼底自然流露出的酸楚出卖了她。
他们之间远不止十八阿哥夭折一事简单,其间绝对还有不为我所知的秘密,因为眼前这个皇帝并不常把无奈二字挂在嘴边。
待调整了坐姿,皇上反问她:“你之前问过我一个问题,还记得吗?”
“皇上请讲。”
“你曾问我,我喜欢你哪一点。”皇上欲言又止,片刻才道,“当时我的回答是欣赏你的谦仁温和,如今想来,是我骗了自己,还伤及了你。”
蓝祁的双眸已泛出泪光,只消皇上接下来的一句话便能幻化成雨。
“我年少时爱过一个人,当年机缘巧合错过了她。你不像她,可我冥冥之中因为她对你另眼相看。”
听闻此言的我心下一惊下意识去看蓝祁,出乎意料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是在听他人的故事。
“也许你不相信,可我有真心待过你。”皇上似是自嘲。
哪怕心被伤得千疮百孔,也不愿柔弱地泪如雨下,倔强地抿起嘴,咬咬牙,委屈和苦楚终会慢慢熬过,这便是外表纤弱实则坚强的蓝祁。
以她要强的性子,她更希望在皇上面前留下美好的一面,不想让他因此多心疼她几分,以致教她一辈子也逃离不开这场虚渺的骗局。
她,陪伴皇上春来秋去,即使缘浅,却是皇上终其一生的结。
她,只因皇上短暂的别样温柔而日渐情深,尚未付出全部真心,却已可怜地落入皇上与另一女子的世界,万劫不复。
我们都厌恶背叛,而讽刺的是,我们却常把背叛残忍地施加于旁人,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