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张铁军仍就没有说什么,抬起头毫无表情地看了女主人一眼。他也觉得这样很没有礼貌,但心里头确实感到很苦很苦,很涩很涩。他拿起一张煎饼,瞅瞅屋子里的人,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他感到饿了,但心不在焉,口中发苦。好在辣椒很辣,辣得舌头生疼,逼着你一口接一口的吃,鼓着腮帮子嚼。张铁军吃得满头是汗,感到辣椒越来越香。转眼间半盘子辣椒没了,四张煎饼也进到了他的肚子里。眼前的刘琴脸色苍白,身体臃肿,心神不安,吃两口就停一停。张铁军叹了口气暗暗地想,先前的那个刘琴已经不在了,魔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的她只能像幻影一样留在他的脑海中,忽隐忽现,令他捉摸不定。记得在离开哈尔滨的火车上,别的同学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困了就睡大觉。刘琴穿着一身得体的绿军装,满车箱忙碌:打扫卫生,给大家倒开水,指挥唱歌比赛,还帮着列车员报站名。她朝气蓬勃,积极向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再往前,刚入中学的时候,刘琴扎着两条造反辫。班里排演毛主席的《蝶恋花》,刘琴担任领舞,在全校得了一等奖。那时他俩还没说过话,他在台下使劲地给她鼓掌。那是昔日的刘琴,是让张铁军夜不能寐的刘琴,是在全点享有很高威信,贫下中农交口称赞,李支书格外器重的刘琴。而今的刘琴大腹翩翩,满脸愁苦,往日的风采已是昨日黄花。最可气的是自己打碎牙往肚里咽,死活还不说那男的是谁。张铁军又深深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再想下去。仅仅不到三年,变化怎么就这么大。张铁军为刘琴感到悲哀,感到惋惜,更有莫名的愤怒藏于心中。张铁军有几次想冲她大吼,让她讲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那个他是谁?但一想到李支书临行前的嘱咐——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咱们啥都不要说,最主要的是把孩子生下来。保住秘密,保住她的前途。既然李支书不让说啥,咱就啥也不说,他一次又一次的控制自己。多少日子以来她经常偷偷的哭泣,很后悔,恨自己做的蠢事。如果这一切没发生多好,如果有卖后悔药的……。昨天晚她还爬在被窝里哭了半天,好像她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然而又无法向外人倾诉,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每当这时她就想到郭光辉,想和他诉说满肚子的委屈。但她又不敢去找他,恐怕此事牵扯到他,毁了他的前程。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如果真有什么闪失,使他犯了“生活作风”错误,而且是和知识青年犯的错误,等待他的不再是到西沟改造,将是更严厉的惩罚,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她很惊恐,不敢再设想下去。她狠下心来自己扛着,但这样的日子太难过了。特别是张铁军——昔日的同学,今天的战友。在一个爬犁上,肩挨着肩,气息相闻,近在咫尺,快一天了竟然没和她说一句话。有一次她俩的目光在无意中相遇,她狠狠地瞪了张铁军几眼。他转过头去,就像没看见,悠然地甩了一下鞭子。鞭稍落在拉套的马屁股上,那马松下来的套马上绷紧了。她恨张铁军,同样恨自己,也恨郭光辉。心里不痛快,伤心的事都能一边又一遍地想起来。想起谁恨谁,恨了一遍又一边。
刘琴没胃口,费很大劲嚼了半张煎饼,累得牙床子酸疼,不知道嘴里什么味,喝了几口豆腐汤就觉得肚子涨。他俩都不说话,桌面上就靠曲大娘和女主人搭话,你来我往的,满屋子都听她俩唠。女主人说,咱这大沟里头年八也不来个生人,来个外人全屯子都伸出脖子看,你们来我可高兴了。曲大娘说,头一回见面就让你们忙里忙外的费心,真过意不去。刘琴想感谢女主人,但曲大娘都替她说了,女主人很高兴。刘琴很感谢曲大娘,她为自己的子女可能也没操这么大的心。男主人老实八交,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张铁军问男主人前面的路好不好走,男主人说再有十多里就上公路了,再走几里就到了。走的时候女主人把他们送到门口,欢迎他们再来。他们觉得很对不起她,特别是曲大娘,因为曲大娘为了给刘琴保密撒谎了,瞎说自己是东岭的,没敢说是西沟的。走出半里地,曲大娘叨叨咕咕地说:“老了老了还长能耐了,跑这么远来撒谎来了。咳——,也是没办法,事情不前不后就赶到这了。没办法呀!就这一回吧。”
在张铁军和刘琴面前和外人撒谎,让曲大娘感到很难为情。她是有意叨咕出来让他们听听,别让他们笑话自己。刘琴和张铁军很理解她,撒谎并不是她的初衷,也不是她的人品不好。曲大娘是个待人再诚实不过的人了,今天的撒谎都是为了刘琴,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山沟子里太阳落得早,到曲大娘老家的屯子时已经傍黑了。他们要去的是曲大娘的叔伯妹妹家,老两口加一个十多岁的小儿子,三口人住着三间房。一进屋曲大娘就让妹妹把刘琴安顿到西屋,西屋闲着没人住。曲大娘的妹妹比曲大娘小两岁,和曲大娘性格差不多,待人热情,说话干脆,办事利落。曲大娘把妹妹、妹夫叫到东屋,向他们做了详细的介绍和交待。告诉他们:你们别问她姓啥叫啥,就叫她外甥女,和别人千万别说是西沟的,就说是来走亲戚的。妹妹、妹夫说让她放心,保证出不了差错。当晚妹妹就把村里的老娘婆偷偷找来给刘琴看了半天。这样的事老娘婆见过,一瞅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但人家会办事,不该问的人家一句没问。她对曲大娘说,快了七八天,慢了半个月就可能生。啊!曲大娘很惊讶,庆幸赶早来了。看到曲大娘如此惊讶,刘琴感到很害怕。曲大娘原定第二天是要和张铁军一起回去的,等快生的时候再来,但听说快生了,就决定不回去了。张铁军家里事多,不能在这陪着。即使留在这,一个大小伙子也没啥用。再说他出来时间长了,就会有人盘三问四瞎打听。别人不问,齐桂香也得抠根问底。曲大娘让他早点回去,别让人看出破绽,跑了风,撒了气。第二天一大早张铁军撩下饭碗,擦擦嘴就准备走。曲大娘抬起身去送他,刘琴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着。
云层像破旧的棉絮,很低,贴着山头,预示着一场封山大雪即将来临。让人感到很压抑,打不起精神。刘琴站在张铁军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铁军熟练地套上一匹马,又套上一匹马,又把路上用的草料袋子从屋里拎出来,用绳子绑在爬犁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张铁军对曲大娘说:“我走了。”
曲大娘说;“上坡下岭的,遇着不好走的地方慢着点,我们回去时给你捎信,你再来接我们。”
刘琴以为张铁军临走前怎么说也能和她打声招呼,但没成想张铁军连正眼看都没看她一眼,像没她这个人一样。张铁军吆喝着牲口出了大门,跳上爬犁挥动着鞭子,没再回一次头,只有马脖子上的铜铃噹哗啦啦的响。曾几何时,每每听到那铜铃噹哗啦啦的响声都是那样的悦耳,让人马上联想到人欢马跃的画面。而此时刘琴感到那玲声是那样的刺耳,是张铁军故意弄得那么响,他在用这种方法来嘲讽自己。
刘琴突然有一种感觉:张铁军走了,这就是告别吗?他头也不回地把我扔在这了,像似在躲避瘟神。整个青年点都把我抛弃了,西沟把我抛弃了。
刘琴终于按捺不住了,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张——铁——军!你就不能和我说句话吗!你不能这样就走了!”
那喊声是从她的胸膛里迸发出来的,在低低的云层下,显得那样的凄恻,那样的哀怨,那样的苍凉,瞬间便穿透了寂静的山林,在小村的上空荡来荡去。张铁军听得分明,像针扎在他的脊背上,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一把扯住缰绳勒住马,爬犁打了个侧滑停在雪窝里,哗哗的铃声戛然而止。张铁军回过头,看见刘琴笨拙地追出来,扶在院门框上,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一双呆呆的眼睛正孤立无援地望着他,两行泪水不停的流。张铁军心里顿时好难过,忽然意识到自己心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应该和刘琴说点什么,这是最起码的。他跳下爬犁,把鞭杆往往爬犁上一扔,迟疑了一下往回走,边走边想应该说点啥。曲大娘在旁边看着他俩,心里阵阵发酸,止不住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张铁军来到刘琴面前,爱抚地注视着她的泪眼。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看着她,心里乱遭遭的。
他轻轻的说:“有曲大娘陪伴,没啥事。别着急,过些日子我会来接你。”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字字都敲在她的心上。在刘琴的心里这句话弥足珍贵,她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她深情地点点头,思绪澎湃,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她想了半天啥也没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要说的好多好多,没找到一句合适的来。她最想说的是:你责怪我吧,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只要你觉得应该。谁让我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你瞧不起,给全点丢人,给李支书和曲大娘带来那么些麻烦。她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要嫉恨张铁军,他不是把自己扔在这里不管,青年点没有抛弃自己,她还是西沟的一分子。昨晚来到后山里,尽管这边的人很热情,但她还是感到很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要在这里住下来,产下腹中的孩子,让她心里生出很多恐慌。她渴望有亲人陪伴左右,只有亲人陪伴在跟前,才会摆脱陌生,才能消除恐慌。她有很多亲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郭光辉,有那么多同学和知青战友。亲人会给她勇气,给她力量,给她很多安慰。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见到你们,多么地需要你们?然而,阻隔着千山万水,风雪弥漫,遥远而不可及,纵然千丝万缕,情深似海,爱如磐石又能如何?眼下的亲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曲大娘,一个是张铁军。紧关节要的时候女人常常想起男人,男人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堵墙,可以遮风挡雨给她或者她们带来温暖和力量。三年来,每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张铁军都给予了她热情的,及时的帮助。特别在工作上,张铁军使出浑身的力量帮助她。在生活上他也想帮助她,只是刘琴从来不好意思张口,让张铁军不知道她是咋想的,心里始终没有底。现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她更需要得到他的帮助。她真想让张铁军也留下——她身边多么需要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啊。但她明白,这只是自己的冲动,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奢望。在这种特殊的时候,他不能在这,他在这有很多不方便。如果是遇到别的事情,她可以直截了当地让张铁军留下,但今时今地今天这事,留他在这显然不合适。他要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可惜的是他不是。他赶着爬犁一路颠簸送她来后山里,已经很够意思了,已经尽力了,我没有理由再责怪他,再要求他留下来。
曲大娘催促:“刘琴哪,快进屋,外面冷着哪,别感冒了。铁军快点走吧,早点到家。早点喂上牲口,明天还干活呢。”
刘琴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离开,一直到张铁军的身影和那哗哗的铃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路上。她希望张铁军早点到家,毕竟要顶着寒气跑七八十里的山路。
七
昨天,北京防治地方病医疗队到了公社,他们是周总理亲自派来的,很多人都是著名专家。公社通知各大队的赤脚医生都到公社卫生院进行培训,学习防治技术,同时汇报本村克山病和大粗脖病的分布情况。机会难得,李小艳接到信就兴高采烈地去了。因为她文化程度相对较高,学习得很认真,工作很卖力,多次受到医疗队的夸奖。医疗队的领导说,准备在当地选些人到北京阜外医院进修一年,李小艳应该算一个合适的人选。但医疗队的领导只有建议权,说了算的是公社领导。几个当地的赤脚医生四处做工作,都想上北京去,争得矛盾重重。李小艳想去的心情很迫切,但自己年龄小,资历浅,又是外地来的知青,没有帮忙说话的人,干着急没办法,只好劝自己死了这个心。一天中午,公社王书记要打点滴,院长让李小艳和一个护士去。王书记感冒了,发高烧,咳嗽,流鼻涕,浑身不舒服。他躺在办公室里屋的炕上,有气无力,眼睛都懒得睁。但一见李小艳,还带着来苏尔的味道,顿时来了精神。这不是借到县里跳芭蕾舞那个知青李小艳嘛,她是哪个村的?王书记印象很深,但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村的。不仅是印象深,王书记还琢磨了好几天:人家市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身材修长,皮肤白晰,特别是眼睛,个顶个都那么有神。你在看咱乡下的女人,没文化,没见过世面,满头的高梁花子,一嘴大馇子味。两只眼睛总是直勾勾的,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看不明白,就使劲盯着看,给城里人的印象就是眼睛总是直勾勾的。他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的老婆,心里老大不舒服。结婚的时候就看着还行,现在越看越难看,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自从当了书记,他常常不回家,对外说一天都扑到工作上,其时是晚上不愿碰他老婆。他心里不只一次地想,这他妈的是人,这他妈的要是猫是狗,早就一脚把她踹了。想踹他老婆的心早就有,但借他个胆也不敢。首先他老婆嗓门大,得理不饶人,不管家里外头,敢惹她的人不多;二来他老婆能干,养猪,养鸡,采山菜,刨药材,没有她不能干的,一年挣的钱比当书记的多;三是他老婆正伺候着公公和婆婆,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他要是敢和老婆离婚,那纯粹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等着他的不仅仅是妻离子散,背上当代的陈世美的骂名,还要被罢官撤职,断送自己的政治前程。他做过一个梦,说是允许纳妾了,敲敲打打,红灯高挂,喜气洋洋,高朋满座,他娶了宫娥满屋。一觉醒来,老婆正大声唤着喂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