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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只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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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刻钟后。

    阿雀捂着肚子,半死不活地从永宁宫里慢悠悠溜达出来。

    走到一半,忽却又像想起什么,拔腿便往回跑,直跑到那后院柳树下,复才将裙角胡乱扎起,三步并作两步,猴子上树般窜上枝头,伸手摸索了好一阵——待到将自己头先藏在这的糖盒原原本本给摸出来,这才大松口气。

    还好还好。

    她宝贝地搂住那糖盒。

    一手抱住树干,一手小心打开盒盖,瞧着里头没摔没坏,完好无损,十粒雪白糖丸工工整整摆放其中,芳香宜人。甩了甩手上水珠,便又顺手从里头捻了一颗,径自扔进嘴里。

    咂摸咂摸。

    咂摸咂……

    阿雀脸色一变。

    只牙齿轻轻一咬,外头糖衣破碎,苦涩粉末顿时呛进喉管。她瞬间面如土色,猛地把嘴一捂,一时间两手竟不住胡乱挥舞,好赖犹记得紧紧抱住树干,这才勉强安全、稳稳滑下树来。然而站定地面,人仍忍不住咳嗽连连,直呛得小脸发白,深深弯下腰去。

    缓了不知几久。

    还好永宁宫中有宫婢听到动静,跑来给她递茶,这才助她稍稍平复了嘴里那骇人苦味。

    阿雀打小怕苦,这会儿眉毛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只觉一开口都是药味。当下只得左右轻轻摆手、同人作势道谢过后,又苦着张脸快步踱出殿去——

    一路上,只听得陌生宫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们都听说了么?曌华宫的飞絮姐姐方才传话来,说是襄城公主此番名为省亲,实则竟从北疆带回一份大礼。那巫医久居天山,是为公主孝心所感动,这才愿意远道前来,以失传多年之灵术、望以根治太后娘娘那呕血怪症……若此言非虚,怕不是太子殿下的腿疾和痨症或也得见转机?”

    “可别听风就是雨。说得玄乎,哪知道是不是真有些实学在身。”

    “……要我说也是。可恨今个儿嬷嬷没将我调去侍宴,我也是听旁人说,那巫医竟生得一头白发,面容却俊美清秀、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罢了,也不知个中是否有些诡秘之道。你想想,咱们太后娘娘礼佛虔诚,哪里会容得这般妖邪人物?依我看,怕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你、青莲姐姐,你打我做什么?”

    阿雀从三人身旁走过。

    眼见得其中年长那个满脸讳莫如深神情,带着身旁两个姊妹向自己俯身见礼,不由尴尬一笑,心知方才听墙根的行径显是被人发觉。停留不得,唯有加快脚步,便一路循着来时的路线小跑而去。

    然则俗话说得好,心急终归吃不了热豆腐。

    阿雀平生最爱凑热闹,尤其喜欢瞧别人瞧不着的热闹,这会儿心里着急,脚下步子果然便乱了节奏:原本永宁宫到御花园,理应不过一炷香时间便能赶到。她急着“赶路”,平日里又在清辉阁的园子里野惯了,心存侥幸,便选了道小路来走。可这宫中七拐八绕,哪里是府上园景比得?

    没多会儿,她心头便暗道不妙。四周环视一圈,果不其然,真真误入歧途、到了处从未见过的冷清殿宇。

    “倚、落……宫?”

    阿雀看向头顶那结了厚厚一层灰的匾额。

    一字一顿、将几个依稀可辨的大字读出口。琢磨片刻,仍却是半点印象没有,只觉这名字好生奇怪,从前竟都全没听过——这会儿又该往哪走才好?

    正迟疑间。

    耳听得风声肃杀。她不知为何,忽竟猛一哆嗦,恍惚又是那日在清辉阁见着血流成河时,有人掠到耳后、直取她命门,这般预感袭上心头的瞬间,身体却比头脑更先一步,冷不丁向右一避。

    眼角余光顿时掠过身后黑影。

    惊叫声卡在喉口。她花容失色,正欲脚底抹油,那人却抢先一步,看似纤白柔弱的手,捂住她嘴时竟如铁钳般丝毫撼动不得,便是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也不曾叫他动弹分毫。

    惊惶之下,也顾不得鼻子被挤得生疼,她愣是硬生生把脸向上挪了半寸,便张开“血盆大口”,一嘴下去——!

    “嘶。”

    二哥常说她属狗。

    这回倒当真是狗到极点,尖牙利齿,一招见血。

    阿雀嘴里尝到腥味,“呸呸”两下,趁人吃痛,泥鳅般滑溜溜矮身一钻,便从人怀中溜出两步、顺利逃离魔爪。然而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不知使得什么腿脚轻功、竟又后脚追上,淌着血的右手虎口在她眼前一掠而过,霎时间,已然站定她身前一步远。

    又轻轻按住她肩。

    “雀雀。”

    那人唤她小名,丝毫不见半点愠怒语气,竟出乎意料的温和可亲。

    阿雀认出这声音,不由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去。

    果真便见那日后山树林、一见惊鸿的白衣少年,此刻卸下面纱,一张老天爷追着赏饭吃的上好清倌——不对,俏郎君脸、好书生脸,总之,如此这般俊秀绝伦的脸。五官无一处可挑剔,多一分则色浓,少一分则寡淡。独独眼睛却生得有些“兴致缺缺”。须得聚精会神,方才同人对上视线。

    “贺、贺执哥哥?”

    她眨巴眨巴眼。

    看看他,又看看四周,最后视线心虚地飘过他仍流血的伤口。

    当下干笑两声,忙扯过自己袖角、欲盖弥彰且颇存亡羊补牢之心,殷勤为他擦拭虎口。

    贺执便任她拽过手去。

    左手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向某处轻挥三下。屋檐之上、那已然显出锋芒利刃的弩/箭迟疑片刻,终究放下。

    一切不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阿雀却丝毫不察这个中转瞬即逝的危险。

    依旧为自己没看清人便张嘴乱咬而汗颜不已——当然,一边擦,亦不耽误她边好奇追问。瞧着那贺执总是一副好相与的笑面模样,教她伤了也没有半分怨言,不由又愈发软了语气,问道:“贺执哥哥,说起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难不成也跟阿雀一样迷路了?我就说嘛,这宫里就是这样,弯弯绕绕,像个偌大迷宫,要是第一次来,真是叫人找不着北……贺执哥哥,你、你也是和家里人一同入宫,来向太后娘娘祝寿的?”

    这可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今年三品下朝中官员,竟也有资格入这长寿宴?

    她可没听说过朝中有姓贺的大官呀?

    贺执看出她面上神情怀疑,间或夹杂些好奇情绪。

    索性亦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点头过后,又三言两语表明了自己的处境:“我父年初方才升任户部,此次我也是初蒙圣恩、随父入宫贺寿。”

    “因是家中庶子,少有人在意,那宴会上觥筹交错,我却因身患奇症,滴酒不可沾,实在呆得无聊,想着能进宫的机会又确实少有,便找了个机会出来走走。没成想一走便迷了路,又不敢闹出动静引来宫人,只得在这等着,看会否有好心人路过——如此这般,阿雀,说来也巧,便这么等来了你。”

    “我……好心人?”

    “难不成不是么?”

    贺执笑笑。

    似是全不觉痛,只浑不在意地抖了两下衣袖。顺势便藏住虎口那骇人牙樱

    正要说话引人离去。

    少年眼神一低,忽却见她袖中露出一角红木雕花盒。

    怔愣间,竟忘了平素行事说话的分寸,径直将手一指,便已开口问道:“阿雀,”他一寸不差、指向那木盒,“你这又是藏了什么新鲜宝贝,瞧着却怪精致……能不能拿来给我瞧瞧?”

    此言一出。

    阿雀正愁自己伤了人家、却搜遍全身上下也无礼赔罪,听他提起,瞬间却才反应过来,掏出二哥送给自己的宝贝糖盒。

    “这……这是……”

    她面露难色。

    心里当然是舍不得。

    然而人都说了,她更不好意思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只得将那盒盖掀开。心想这糖原也不好吃,大概又是二哥打哪搜罗来给她的补药,裹了层糖衣罢了,给这体虚病弱的哥哥正为合适,便也不再犹犹豫豫,从中捻了颗最最圆润可爱的丸子,放到贺执手中。

    “这是我哥哥给我的糖。说是糖,却苦得很,”阿雀道,“但我想吃了总归是对身体好的。二哥知道我打小不爱吃药,常常便使这样的把戏——虽说我已托了我二哥,得空时到太医处拿些药来,到时再转交给你。不过贺执哥哥,你脸总这么白,八成亦是气血不足、合该是要多吃些好东西的,我刚又害你流了血。你、你要是不嫌弃,吃颗糖,我们便一笑泯恩仇吧……如何?”

    贺执听罢,一时失笑。

    却竟当真从她手里接过糖丸,眼见着小姑娘一副眼巴巴不舍模样,依旧老神在在,将之捻在手中仔细把玩,末了,凑近轻嗅片刻,眉头微蹙——亦只一瞬。

    又换作如旧温和模样,将那糖丸原样放回盒中。

    “是好东西,留着吧,”他说,“我打小是个药罐子,一闻便知道,这是扶桑国的灵药,远渡重洋而来,千金难求。你哥哥愿把它留给你,的确如你那日所说,是待你极好的。”

    “那你还不用么?”

    阿雀忙问。

    “我毕竟、毕竟一不小心咬了你一口……下口不轻,若是处理不当,估计得要留疤的……贺执哥哥,你可带了家仆来么?这样,我们先一同回御花园去罢,得叫他们给你包扎才好1

    说着便要拉他离去。

    然而她毕竟个子小,力气亦不及人家,拉了几下也没个反应。局促之下,不由又回过头去。

    却正撞上少年噙笑眼神。

    “不急,区区小伤罢了。”

    贺执轻声道。

    他今日显然心情极好,一改初见那日少言寡语的沉默个性。此刻将她拉回面前,双手扶住小姑娘瘦弱肩膀,最后由上及下,认认真真打量了她一眼。

    “你若真要偿还,”末了,竟又温声打趣起来,“雀雀,不如将自己养得膘肥体壮些。等你长得珠圆玉润,和善可亲了,我再向你讨回这一口的账。你我之间,如此,便才算是两清了——”

    阿雀一愣。

    心想两清两清,怎么听却都不像什么好词,只是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又见面前少年眸色微沉,分明是笑着的,笑着看向她,眼神却陡然一转,慢悠悠晃过她身后、不过十步远,那积得厚厚一层灰尘的宫门。便也忍不住循之望去——

    彼时的她又哪里知道。

    一墙之隔,一门之隔。那被人以手中弩/箭抵住喉口之人,这一日,这一时,已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于清醒中得见一面。

    而等她回过神来,贺执早已收回视线。

    只摇了摇头,又作势牵起她的手,说是莫要耽搁了时辰,让家中父兄着急,便拉起她、往那依稀灯火通明的大道走去。

    直等走得远了。

    “你方才到底在看什么,贺执哥哥?”

    阿雀的声音遥遥自风中传来。足沉默了许久,终于,又有另一道男声接上她话茬。

    似是叹息,似是感喟,不过淡淡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贺执说,“宫闱繁华,本应奢靡无度,却竟有这样破落冷清之地,稀奇得紧。想来……曾住在这里的哪位娘娘,一定十分不受宠。”

    “一定十分……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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