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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只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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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阿雀倒终归是个心大的。

    愁也不过愁得一时,待到晚间御花园开宴,四下美人如云,舞姬翩翩。眼瞅见面前觥筹交错,笙歌曼舞。她离了表姐、回到阿爹身边,禁不住又看得入神,早把先前的许多疲累同不愉快忘到九霄云外。

    真要说遗憾,大抵也只有一条,便是因定远侯身份尊贵、声名赫赫,上前来敬酒的人只多不少。她原想和阿爹一桌,到底没能如愿。

    大哥又说什么伤了手臂、有人在旁反不便于侍女伺候,她左看右看,哪还有什么旁的救星?最后也只得不情不愿、如往年一般,垂头耷脑坐到了二哥身边。

    “侯爷,当真是多年不见了!如今一看,君之风姿不改当年,可叹方某却是老态毕露。惭愧、惭愧。”

    “哪里的话,右相亦风采依旧,正当壮年。前些日子我还问起怎不见右相临朝,一问才知,竟是受命前往淮阳赈灾,路途遥远,劳苦功高,来,本侯这便敬右相一杯——”

    宴席之上。

    阿爹忙着应付接连不断上前敬酒寒暄的同僚。

    大哥忙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似也怡然自乐。

    唯有阿雀闲得无聊,又不敢去讨身旁二哥的嫌,连头也不好扭过去半分。

    眼见着周遭诸位大臣把酒言欢,索性便也有样学样,作势要去取桌上那玉壶果酒来抿一口。结果手刚伸出去一半,脸色又倏然一变。

    她“嘶”地一声飞快缩回手。

    吃痛间,终于忍不住龇牙咧嘴侧头看。恰见自家二哥不慌不忙将手中折扇合起,随手放置一旁,又颇顺手地将她面前酒杯换作茶盏。

    眼下热气袅袅,茶香馥郁:白雾升腾间,她垮得一泻千里的表情却亦似隐若现。十足十的敢怒不敢言。

    这过程皆被旁边的谢沉云看在眼里。

    阿雀循着闷笑声愤愤扭头,果不其然,瞧见张因憋笑而泛红的俊脸,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心想说来说去,还不都怪你不愿和我坐一处,这会儿看人出丑、竟还好意思笑出声来。却无奈当着二哥的面,实在也不好动手动口。唯有继续憋着一股子气闷头喝茶——一口下去,又被茶汤烫得咳嗽不止。

    恰逢右相家的方文竹方小姑娘正由父亲带着,至桌前向谢沉璧祝酒。见状眼珠儿一转,忙又从袖中掏出块浅粉绣帕,满面关怀地凑上前来,给阿雀拍背顺气。

    “没事吧、没事吧,阿雀?”

    话虽是问得自家小同窗,帕子亦给了人家,眼神却直往谢沉璧的方向望。

    只一眼,方文竹已忍不住两颊绯红,又频频给自家父亲递去眼色,不自在地挽起鬓边碎发。

    想来熹真一朝,一贯民风开放,向不屑于宣扬什么三从四德、男女大防,此事在鹤山书院创始之初,便已有先太/祖亲笔赐字、明文直言。因此,即便是皇家盛会,依旧不倡男女分席,这倒成了不少达官贵族攀亲叙旧、欲结良缘的好机会。

    阿雀浑然不觉,还道这方文竹平素下巴昂得比天高,今天怎这么大方温柔,正要道声谢,却见那方小姑娘看也不看她,二哥才起身与右相共饮,方文竹又面不改色地掸了掸手帕、收回袖中,转而殷殷切切看向面前少年。

    “文竹见过世子殿下,”说话间,复又微微弯膝,周正行礼,“我是阿雀书院同窗,家中阿兄亦在太平苑读书,早从兄长处听说殿下芝兰玉树,惊才绝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文竹仰慕已久,近来亦在读殿下昔日诗集疏注。可想是才疏学浅,读时却有些龃龉,不知、不知若殿下得空……逢休沐时,文竹可否打扰殿下求解?”

    这话说的。

    阿雀心想你平时机会恁多,怎不问我云佩姐姐,问夫子去,这会儿却扰起我二哥。心头咂摸咂摸,又品出点这话的弦外之音来,不由沉了沉脸色。

    一直到方文竹不住拜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想起二哥方才那句什么“且来便是”,她仍气不打一处来。捞过面前一碟香饼,便直把那香糕当作二哥的手臂,放进嘴里咬得咔叽咔叽响。

    谢沉璧瞥她一眼。

    却不说话,只手指轻抵茶座、推去她面前。

    两相无话。

    这面不和心亦不和的兄妹俩,是以一个正视前方、愤怒咬饼,盯得那舞姬姐姐摸不着头脑,接连踩错两个舞步;一个如旧风雅,不时与人碰杯,丝毫不见波澜——分明并肩而坐,却竟全然瞧不出半分往日的亲昵来。

    仿若一两日的光景,便结成永世的陌路人。

    阿雀越想越气,不觉已大口吞吃了两张饼、又饮下两盏茶。囫囵咀嚼的饼子在肚里发胀,她捂着快要撑破裙衫的小肚子,下巴搁在桌上,腮边一鼓一鼓,锦鲤吐泡泡般乐此不疲,终于等到二哥身旁没了殷勤人,这才找着机会,装作不关心的开口:

    “你喝罢,喝足二十杯,三十杯,明日便正好不用去书院了。”

    “……”

    “整日说我,可二哥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大夫说过,你旧疾未愈,不宜饮酒,往年你都不过与人敷衍两句、以茶代酒便是了。今年却来者不拒。饮罢饮罢,阿雀巴不得没人管着,饮罢饮罢,最好喝得明日便下不来床。”

    谢沉璧闻言,举杯的动作一顿。

    阿雀却仍不知足收声,依旧低声咕哝抱怨着——可话到此处,又哪里只是仅仅意在怨怼?

    无非是既生气他破了酒戒,又生气自己正同二哥冷战,连好生出言劝阻的“资格”亦没有,说到后头,肚子也疼,喉咙也痛,鼻子也酸,眼睛也红,忙把头埋入臂弯。

    足顿了许久。

    末了,才闷声闷气道:

    “阿雀知道的。”

    “我一向做事没长进,习文识字一窍不通,原也当不起二哥的妹妹,常让你丢脸。”

    “……”

    “二哥打小教我什么仁义礼智信,对我处处严格,不许我饮酒,不许我贪玩,我也知道,你是盼着我能和别家女子不同,盼着我能有些出息的——是我总不争气,我贪玩,我只喜欢话本子里写野史怪谈,每次书院小考写的文章却都狗屁不通,气得夫子吹鼻子瞪眼。我也不像方文竹,三岁就能作诗,七岁就能仿照古人写长门赋,所以,二哥你才能对方文竹如此和颜悦色,对我却是怒其不争,一次比一次更失望。我都知道的。就因为这样,那天在书房,你才会——”

    “那天在书房,”话未说完,谢沉璧却打断她,“你究竟何时钻进屋子里来的?”

    “忘了,”阿雀摇摇头,“总之,大概是从你和黑脸人说什么、什么送我走的时候就听到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便是为了这件事,生了一阵子的气?”

    “是,也不是。”

    “……”

    “阿雀只想问一件事。”

    她说。

    说到此处,终归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地低头,轻轻摆弄着手指。

    几不可闻的心里话,在这一刻低声说出口去——她问:“是不是,你嘴上虽说做阿雀的靠山,实则只是哄人不哭的场面话?”

    “在你心里,其实也希望自己的妹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不要惹事、不要让你心烦,最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香粉胭脂一个不少。就像夫子那样,虽说日日教我们男女一视同仁,说先太后如何文治武功,春花秋月与天下太平并非不可兼得。可话里话外,依旧不忘教导我们,日后若出嫁,要做别人家的好娘子;孩子的好娘亲;婆家的好儿媳。哥哥其实也不例外。所以,若阿雀能做一个那般出色的好女子,若我能收敛些性子……若我活得规矩些,就好了,是不是?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么,哥哥?”

    阿雀定定望向他。

    说得分明是丧气话,嘴唇却紧抿,下颌却紧绷着,表情里丝毫没有屈从的意味。谢沉壁看在眼中,沉默许久。

    末了。

    只是伸手,纤长雪白的指尖,一缕一缕拨开她因汗湿而黏在额头的碎发。

    “是。”

    他说。

    顿了顿,又摇头。“但也不是。”

    “阿雀。你记住,我要你学规矩,学仁义礼智信。要你明白这世间万物,生为何可贵,言而有信因何可敬;要你学懂义字当头,愿做羔羊为天下人先;要你知道进退有度,方能得世人敬畏。我要你读书,读前人的道理,才知道他们为何得世人拥立;但我也允许你离经叛道,因为世上最难得可贵,是为本真之心,以平常之眼,观天下疾苦。你不是知道么?”

    “东市豆腐郎为谋生计,每日三更起,西市胡娘天刚破晓,便不得不旋身起舞,以求得过路人几枚铜板垂怜——那你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风霜满面之人重展笑颜,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苦徭役十年、抱薪风雪中之人得以免于颠沛?我要你读书。绝非要你读诗集疏注、读字眼、学句读,求解此字如何用,此句如何读,我要你懂的是道理,是仁心。”

    说话间。

    眼见着阿雀面露懵懂,似不解其意。谢沉壁亦只是低头一笑,叹息一晃而过,忽又从袖中掏出一小盒糖丸,轻放在她空置的手心,继而将她五指推起,握牢。

    紧紧握牢。

    “但是阿雀,现在还听不懂也没关系。”

    他笑着,柔缓了语气:“你只要记祝那些你想要的、得不到的、梦寐以求的,终究应当是属于你。不要着急,不要同人争抢,总有一天,哥哥都会亲手交还给你。”

    ……还?

    阿雀愣了下。

    心想一向只有我欠你,何时你欠我,正欲说话,二哥却忽又握住她手,就着掌心轻轻一按。

    不知捏到何处。

    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脸色巨变。

    当下也来不及细想,为怕丢脸,唯有猛地拂开他手,便抱着糖盒、捂住肚子,飞快起身向就近的宫宇跑走——

    一眨眼的功夫,已不见了踪影。

    “我原以为你会说得多些。”

    片刻后。

    一旁的谢沉云饮罢数杯美酒,把玩着手中酒樽,复又转头看向身旁人。

    而彼时明月尚未满,喧哗未起,尚有时间。两相无话,却到底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又随口闲扯起几句“家常”来,先开口道:“结果说得都是些什么?那对阿雀来说,大抵是天书之言罢了。就没有旁的话要我转告给她了?”

    “不必了。该说的尽都说了。”

    “父亲……”

    “今日之变,他亦是清楚的。”

    谢沉璧说话声音极轻。

    却是以浑厚内力驱使,使得一门极邪门的传音功夫。谢沉云听在耳中,只觉耳廊发震,隐隐作痛,攥住酒杯的右手亦隐隐沁出几分汗意。

    眼见于此,谢沉璧微微一愣。

    忽又收了力去,如常神色,只低声言语:“原是匆忙了些。但今日在曌华宫,季明殊公然指了王念之现身。王念之瞧见阿雀,吓得魂飞魄散,虽说未曾把诸事点破,但总归会有聪明人,觉察到个中不寻常的细枝末节——到时便麻烦了。再不动作,怕是要被明殊抢在前头。”

    “‘他’亦欣然应允?”

    “自然。”

    “……那,便是好事成双了。也好。”

    谢沉云低头饮酒。

    话音刚落。

    伴着谢沉璧起身离座的身影。忽却又听得嘈杂声起,四座皆惊。

    他循声望去,上座皇亲国戚中,果真陡然跳出一削瘦矮小的红衣女:正是今日曌华宫中出尽风头的风云人物,襄城公主季明殊。

    向帝王拱手叩拜过后。似乎成竹在胸,她复又微笑看向一贯兴致缺缺、撑颊养神的太后,双手作揖,深深俯首。

    那般熟悉的声音,此刻噙着笑意,亦只从容不迫、朗声念道:“大喜之日,儿臣不才,从大燕万里跋涉,亦带回一人献于母后,愿贺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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