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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只阿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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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不愧是太子,说话格外有分量。

    虽早听说天子重文轻武,连当朝太子——那出了名先天有亏、走几步路便要咳血,且不良于行的病痨鬼,亦在山长处求学多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既然出现了,平白无故过来说句话,却也足够吓退一片人。那肩舆前脚刚走,后脚,宋落雪便不情不愿踱到谢沉云面前来。

    先是微微屈膝行礼。

    复又咬紧牙关,良久,才似是下了莫大决心:“谢小将军,”她沉声道,“今日是落雪冒犯。三小姐伶俐可爱,与我家守常情谊可贵,是落雪识人不清,听了丫头胡乱告状,这才气急动手……”

    正说话间。宋守常担心阿雀,挣开婢女跑上前来,又被她一手拦下。

    见谢沉云仍一副无动于衷表情,嘴里更不知打哪叼了根狗尾巴草来,穗子左摇右晃,眼神压根没往她身上放。宋三小姐愈发气急,心下一沉,索性直接指了指脸颊道:“若小将军要为幼妹出气,也还落雪一巴便是。落雪绝无二话。”

    谢沉云彼时忙着揉阿雀脑袋玩:被小姑娘拍开,又盖上去,又被拍开,这会儿正玩得有趣。闻言,登时满脸莫名其妙地望向她,指了指自己,“我,打你?”

    “是,落雪绝无二话。”

    “但我这手劲可大,”他笑,“真打下去,若伤了姑娘,怕是在宋国公那说不过去。”

    “小将军不必多言。落雪既已允诺,那便绝无二……啊!1

    谢沉云出手极快,收手更快。

    若非那“啪”一声清脆惊人,众人皆还没回过神来,等反应过来,这人却已像无事发生般笑着摆摆手,不过轻飘飘一句“冒犯”,同一众围观群众“告别”,又尤其向赵云佩颔首示意,便又顺手拎起脚边看热闹看得正欢的某豆芽菜。

    “走了。”

    他拎妹妹像拎狗。

    阿雀蹬腿抗议无效,被自家大哥提货似的提走,又依依不舍地掀开马车窗帘,作势向表姐挥手作别,不想正对上宋落雪发狠眼神、一双如水星眸瞪得斗大,她吓一跳,忙灰溜溜地缩回了脑袋。

    “谢阿雀。”

    她大哥将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出声调侃:“方才在太子殿下面前尚且鬼哭狼嚎,怎不见你怕,这会儿才晓得人家厉害?”

    “那……那还不是因为我晓得,大哥犹如天神在世,一定能救我出苦海么?换了我自个儿、一个人便不成了。”

    “哦?”

    “我早都听说了,大哥英明神武,六年前随军出征、和阿爹东征扶桑时,才不过十三岁,便军功赫赫被封作少将军,”虽说六年过去,亦没什么长进,背地里都被人叫作混子——阿雀在心里补充,面上却仍神采奕奕笑着,十足孩子气的脸庞,倒颇显出几分马屁成真的真挚来,“阿雀生得太晚,和大哥见得少,但是二哥却经常提起,果然,今天见到,真好像从来没分开过一般。”

    “沉璧时常提起我?”

    “是呀1阿雀信誓旦旦,“就前几日,二哥还同我说,今次太后娘娘寿诞,阿爹和大哥都要回来,叫我、叫我好生准备、勿要殿前失仪。可不是怕丢了阿爹和大哥的面子么1

    ……

    谢沉云右手撑颊,老神在在地听这丫头天南海北鬼扯。

    直等阿雀说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自车内矮桌前端起一壶凉水猛灌,又被呛得满脸通红,他却突然笑出声来。

    伸手,比划着眼前矮桌的高度,又开口道:“说起来——我随军时,你不过两三岁吧?雀雀,你那时也就这般高。整日不是抱着奶娘,就是抱着你二哥不撒手。如今真是长大了。”

    “见着你,我便又想起来,那天你二哥不在,奶娘刚把你哄睡下,我过去看你,觉得十足有趣,便把你抱出去玩。结果没走几步你便醒了,哇哇大哭,吓得我差点将你抛出去——喔,那时你也不重,我一抛老高,还以为你要摔死了,还好反应快,又忙接在手里。说来你这丫头也有些意思,抛来抛去反而乐呵呵直笑。我便顺了你的意,那天多半抛了不下二三十次,犹记得手从未那样酸过,两臂重得简直挥不起来。如今长成了,果然也是个活泼性子,闲不下来。”

    谢沉云连比带划说着,显是没注意她脸色诡异。

    犹然乐在其中,似回味良多:“只可惜后来沉璧便下了学回家,一见我这玩法,脸黑得犹如锅底。我倒从没见过他生气……唯独那天差点跟我打起来。我不服气,后来却听说你真回屋吐了一地,又发了整夜的高烧,大病一常也怪我,第二日便随阿爹出征了,没来得及再跟你玩……再照顾你两天。”

    “不过也无妨,如今终于又有机会。”

    什么机会?

    阿雀听得冷汗直冒。

    心想再玩两天——别说是玩,就是被你照顾两天,那还能有命在么?

    谢沉云却浑然不觉这车厢内沉默死寂。只思忖片刻,又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眼,若有所思道:“这么说起来,你如今这么身无二两肉……”

    “什、什么?”

    “豆芽菜,”他拎起她,作势颠了颠重量,“怕就是沉璧把你养娇气了罢?和他一样,这不吃那也不吃,亦不习武,又懒于骑射,哪像我们谢家女儿?这样,你明日起,和大哥一同晨起,绕着侯府外院跑上五十圈如何。”

    如何?

    阿雀以行动代替回答。

    一炷香后。

    马车甫一停至定远侯府正门前,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跳下来,一溜烟跑了。

    “呼、呼……呼……”

    一路头也不回、直跑至清辉阁外。

    阿雀仍不住轻抚着胸脯回头张望:眼见着没人来找,这才敢稍稍停下脚步,背靠着廊前那参天榕树,缓了好一阵才回过劲来,扶着膝盖直喘粗气。

    她自忖绝不能和这不靠谱的大哥单独待在一块,又急于找个安全地藏身,上次未及归还的玉佩这时又起了大用。

    只是门口那侍卫似乎换了一批人——个个见了她如见瘟神,半个字不吭。阿雀进门前,本还想找他们打探几句消息:毕竟这几日她阴影仍在,都故意躲着二哥走,也不知二哥有没有生气?可他们竟都视她如无物。尤其是领头那个新来的,面黑如炭,五官刀刻斧凿,瞧着十足气势逼人,她都不敢多说话,在园外踟蹰良久。末了,终是一咬牙,仗着没人敢拦她,又熟门熟路地直跑进去——

    “吱呀”一声。

    这次她仍死性不改,偏走侧门。

    门缝打开一叶,一只眼睛凑上前,机灵地滴溜直转:虽角度太偏,望不见正厅,但却也能看清院中左右并无异样。几个侍女来去匆忙,擦花瓶的擦花瓶,洒扫庭院的、给院中草木浇花除草的亦闲不下来,个个皆是一顶一的勤快。

    她观察了许久才放下心来,随即光明正大“现身”。

    “荃华,”就近便拉住一个眼熟的丫头,阿雀小声问,“我二哥呢?今日听说董夫子告假,太平苑休课一天,他尚在府上么?”

    荃华向她弯膝行礼,手中比划道:二少爷正在书房。

    果然在她意料之中。

    阿雀扭头便穿过正厅、往书房跑去。没跑几步,人到门前,却并不急着推门,只小心翼翼凑到窗前,扒拉着窗框往里看。

    二哥似乎没注意到她脚步声,正专心致志伏案观画,不时提笔蘸墨,又在画上多次修补。

    旁边茶水热气袅袅,茶点一动未动:也是。往日里那些茶果都是备给她吃的。二哥看书不喜分心,时常一声不吭,是怕她陪着无聊,才准备些点心给她充饥的。就连房间角落那一整箱——她不用看也记得清楚,小时候爱玩的拨浪鼓,年纪大些便央奶娘纳的布娃娃、棉花小人,还有这两年外头风头正盛的拼图石板、诸葛锁、九连环、皮影戏,装得满满当当,也最是和这书香气十足的房间格格不入。全是她的杰作。

    ——这会儿没了她的打扰,二哥倒乐在其中罢?

    阿雀嘴一扁。

    又想:难不成没我更好么?也是,我已三五日没找过二哥,却也没见二哥找我。想来是我不重要,过来是惹他烦了。

    她缩回脑袋,躲在窗下,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罢了罢了。让那个蛮子大哥把我作沙包玩好了。反正我已与二哥形同陌路了。他可不管我的死活。

    怎料,越是这般“安慰”自己,她牙齿反倒愈发咬得咔咔响。

    想发狠走人,可忍到牙痛也迈不开腿不说,又莫名其妙忧愁起来,想着:但我若一直生气,以后谁陪二哥解闷呢?二哥生病时,谁陪他喝药呢?二哥在外头风清朗月,在家却是个闷葫芦,连院中的侍女亦不是哑巴便是又聋又哑,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没了自己这个贴心善良、可爱大方温柔美丽的妹妹,难道要他去和大哥说话,去和阿爹下棋么?是不是、实在是、是有点太可怜了?——

    她“痛心疾首”。

    思及此,又哼哧哼哧地爬上扒上窗框去。

    想着再看一眼再做决定,说不定二哥就正好先看到她、先过来哄她、然后再跟她解释了呢?如此她便就顺理成章,当无事发生好了。然而这一次爬上去,竟四下都没瞧见人,书桌前空空如也,方才还提笔泼墨的少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人呢?

    阿雀愣了下,有些慌神,手连撑了几下才勉强立稳,然而她腿实在太短,人一撑高往前倾,后头便够不着地上,眼见着便要头朝下栽进房间里,旁边忽伸出来只手,虚虚托了她腰间一把,回头看,却是二哥神出鬼没,不知不觉已绕到她身后。可她还没说什么——谢沉璧已把手撤开。

    少年抱住手臂,倚门不语。

    微风穿过长廊,拂过他如缎般墨色黑发,阿雀痴痴抬眼望他,他的眼神却是冷的,一如他望着荃华,望着表姐,甚至望向陛下的时候,无波无澜,难掀风浪。好似她也不过他这般望着的每一个人。

    阿雀突然便有些害怕。

    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先前心中打下的腹稿全作了废纸,“你你我我”了好一阵,谢沉璧已转过身,一脚踏进书房,仿佛从未见过她出现在这。

    她心下一急,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什么对错,方才被宋落雪打得满地滚也没落下的眼泪,这会儿却竟忽争先恐后便冒出来。

    “二哥、二哥。”

    扑上前便抱住他。

    说实话,原先倒还不觉得委屈的。

    她自小皮实,几岁便会爬树掏鸟,泥地里打滚、钻狗洞偷溜的事更是五只手也数不过来的多,被人打一巴掌算什么?充其量有些丢脸罢了,可这一刻,莫名其妙酸涩的情绪却突然在心里胀得不受控制,她一把抱住哥哥的腿,刚一开口,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阿雀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一说话,眼泪便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阿雀想不明白宫中的事,不能帮到二哥便算了,还胡乱猜想,胆小怕事,整天避开清辉阁走……二哥,我知道错了。”

    “可二哥,二哥你不知道,今天在凤鸣阁,我受了多大委屈,”阿雀眼泪直流。越想越难过,直哭得跌坐在地,脸上红肿处淌过热泪,泛起火辣辣的疼,却还抱着哥哥的腿不松手,嘴里直咕哝着,“还从没有人,从没有人这样打过我。我便是烧了二哥的书、砸了二哥的棋盘,上次还弄脏了御赐的衣裳——二哥、你都没有这样打过我,她竟这样打我!若不是正好遇上大哥,她说不定还要再教训我,偏说宋守常是我带坏的,我、我……”

    我什么呢?

    阿雀明知自己实也有错,却不敢说,哭到再说不下去。

    谢沉璧默然不语,只无言间任她抱着,低头沉默看她。

    看她哭得那样凄惨,看她如此旁若无人,仪态全无。若让宫中的“贵人”见了,想必皆怪他没能把她教好。无论怎么算,怎么狡辩,她都是不配,亦无法做他的妹妹的。

    然而她便是这样泪眼汪汪,便是这样狼狈了。

    便是从走路也走不稳的小丫头,长到如今连见丝血也值得大惊小怪,心慈手软,天真娇憨,已校正不过。又能怎样呢?

    又能怎样——

    谢沉璧忽便长叹出声,在她面前,亦蹲下身来。

    阿雀哭得噎声噎气,伸手要他抱,他便伸手抱起她。

    手有一下没一下轻抚过她乱糟糟长发。

    “脸还疼么?”

    他低声道:“阿雀,下次若再有人打你,你且记着:她打你一下,你还回去三下,她敢踹你一脚,你便挠花她的脸——知不知道?”

    “这世间,及时雨是等到等不到的,但无论何时,你惹了祸回家,有哥哥做你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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