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清颐陵园
“有你的信息。”闫清说。
卫骐划开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提示。
“已出发,一定安全送回。”来自顾寒。
他按了锁屏键,把手机放回口袋。
闫清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的微表情告诉我,对于这个新来的短消息,你不仅不排斥,甚至是有些期待的,但是对于消息的内容,你又不怎么认可。”
卫骐向椅背一靠,闭上眼睛。
闫清盯了他几秒。
“这就是你对我的分析的回应。看来我说对喽。”
卫骐睁眼:“开始吧,闫大夫。”
他掏出烟盒,扫一眼闫清身后。墙面贴了张a4纸,用铅笔写着“请勿吸烟”四个大字。
卫骐把烟盒放了回去。
“瞧你,一脸的勉为其难。”闫清倒了杯水,递给卫骐。
“谢了。”卫骐接过水杯,几口喝完。
“这么不情愿来我这心理诊室。”
“没有。”卫骐答得心口不一。
要不是徐阳下了死命令,还硬是亲自找了闫清预约,他是绝不会过来这间被局里戏称为“撒气屋”的办公室的。尽管据说成效不错,但他没有对别人吐露心事的习惯,更是从来不信“心理辅导”这种东西。
“好。我的第一个问题是……”
卫骐不由自主地坐直。
“别紧张。”闫清笑道。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面小圆镜,摆到卫骐面前,镜子清楚地映出一双遍布血丝的眼。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多少天没睡过三小时以上了?”
卫骐想了想,“也就,不到一周吧。”
“……啧。”
是侦办什么恶性案件,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闫清正要再问几句,卫骐忽然道:“我能跟你请教点事儿吗?”
“说。”
“我记得你提过你对催眠遗忘治疗有些研究。那能不能通过催眠治疗,唤醒被遗忘的记忆?”
“这……我不能绝对地给你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能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具体实践起来,要同时满足许多条件。比如,被催眠个体的身体和心理状态,他或她对于医生的信任,等等,哪个条件不满足,结果都会打折扣。”
“那要是所有条件都具备,是不是可以成功?”
“并不。还有一种可能,所谓被唤醒的记忆,其实并没有真实发生过,而是被催眠个体潜意识里构造的‘记忆’。”
卫骐捏着扶手,木质扶手咯吱作响:“并未真实发生过?”
“别那么激动,这是一把旧椅子——对,有的病人在催眠师的暗示引导下,是会构造出虚假记忆的,可怕的是病人自己也认为那记忆是真的。曾经有个案例,发生在美国,一个女人在心理师的催眠下,说出幼年时被父亲性侵,可经过调查,她的父亲是无辜的。扯不扯?这很考验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催眠激发的所谓记忆,对于案件侦破能起多大作用,我深表怀疑。”
卫骐低头沉思。
本来想劝说顾寒接受催眠治疗,回忆他失踪期间的经历,现在看是行不通了。
“病人要达到什么样的身体状态才可以接受催眠?”
“其他的我就不说了,必须是健康,健壮,四肢发达!至于头脑嘛……”
闫清指着自己的脑袋:“要做一套全面的检查,看看大脑皮层是否有器质性损伤。条件不具备而强行催眠的话,人会被‘催’疯掉哦。”
“……”
眼前是少年时代的顾寒,牵着苏琳琳的手,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地,走在种满栀子花的公园里。姑姑虽然早就把顾寒当成了未来的女婿,却总不放心两人单独相处,要他陪着,做一只硕大的电灯泡,防止他们偷吃禁果。于是,他更多地目睹了那一幕幕从青涩到成熟的情路历程,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却不会随着少男少女的成长而化为泡影。
泡影?现在,顾寒被吞噬的那段回忆中,不仅多了一个女孩,似乎还有犯罪的疑影。
失踪后到再次出现,顾寒身上多了很多伤痕,包括——脚腕。
大黑牙齿的检测报告还没有出来。如果……
卫骐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原来不知不觉中点了根烟,都抽了一半了。闫清笑嘻嘻看着,也不阻止他。
“对不起。”卫骐在茶几上找到烟灰缸,把那半支烟按灭了。
“刚才那个,呃,怎么说来着,得了遗忘症的家伙,不是你焦躁的全部原因吧?……啊,看来我又说中了。不要吃惊,窥破人心是我的专长。”
卫骐坐在茶几旁的长沙发上,感到眼皮沉重。
真是太累了。对顾寒的怀疑,和对怀疑成真的惶恐,已经折磨了他几天几夜,现在又多了对李兵和小赵被害的自责。徐阳越是严厉地叮嘱他要忍耐,他心中那份愧悔便越是浓厚。
鹤县公安局,真就那样结案了。
徐阳要卫骐忍耐:“我们的手够不到那边,只能等机会。时机成熟才能铲掉那个幕后黑手,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给我忍着!”
除了忍,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他能做的,只是给李兵的妻子和小赵的父母打去一笔钱。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播起了音乐,轻缓的钢琴曲,叫人想起了森林中的小溪。
还有淡淡的香。很好闻,有点青草的味道。怎么这个男心理医生还用熏香。
“其实所谓催眠术,对于侦破工作的作用并不大。我曾经专门做过一个调研……”
声线平平,毫无起伏。说的又是这么枯燥的东西,一句里至少两三个专业词汇,是念经呢还是念经呢……
卫骐的眼皮终于合上,靠着沙发,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
闫清踮着脚走到门口,确定“勿扰”的牌子挂着,又拔了电话线。
“再不好好休息就猝死了。没有什么是狂睡一觉解决不了的。醒过来,又是一条好汉!”
…………
墓碑立好了。
打扫干净后,凌灵将一束鲜花放在父母的墓前。
黄白菊,白玫瑰,勿忘我,天堂鸟,以及母亲十分喜爱的凌霄花。她跪坐碑前,额头抵着父母冰凉的照片。
爸爸妈妈,你们在天上好吗?以后我就可以经常来陪你们了,还有霄霄。今天有朋友在,霄霄不敢来,下个周末我再带她过来,她现在长成大姑娘了,画也画得特别好,你们看见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无声念叨了许久,站起来有点眩晕。
转过身,只见顾寒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松树下,望着墓碑出神。只有他一个人,苏琳琳不知去了哪儿。
她正要问苏琳琳,顾寒道:“你爸妈的照片,都是身份证照?”
“是。”
除了姑姑家相册里的那张她百日时父母拍的合影,就只有公安局户籍系统提供的身份证照片了。
“你爸爸看起来很年轻。”顾寒说。
“爸爸办得早。我妈妈身份证掉过一次,补办那会儿刚坐完月子。”
身份证上母亲的脸实在太胖了。据说这是因为凌灵小时候太能吃了,母亲要大碗大碗地喝鱼汤肉汤,确保能有充足的奶水。
在凌灵的眼里,母亲是位身姿窈窕的美人,但她并不在乎身份证上的丑照,也不喜欢拍照。凌灵本想画一幅栩栩如生的父母相互偎依的油画,缩印处理后嵌在墓碑上,又放弃了。
顾寒不说话了。凌灵问道:“苏琳琳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去洗手间……”
顾寒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你怎么这样!”
“是琳琳!”
打苏琳琳电话她也不接,那愤怒的叫嚷一直不停。顾寒循着声音飞奔,眨眼间就把凌灵甩得远远的。
凌灵跑得气喘吁吁,终于找到了他们。在陵园西北角,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苏东志。
他站在一块墓碑前,平静地看着狂躁的苏琳琳。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苏琳琳抹着泪,指了指那块墓碑,嗓音已经有些嘶哑。
“我昨天那样求你。妈妈过生日,你都多久没陪她吃饭了!你说今天签约,要陪外商。可今天上午威廉先生的秘书很肯定地告诉我,威廉先生有事,不出席宴会了。而你,还是那套说辞——其实就是为了来看这个女人,对不对?!”
原来苏琳琳出现在谈判会议上是盯着苏东志吗,还有,她刻意要一起跟来墓园,是为确认她的父亲来了这里。
凌灵不觉望向墓碑,照片里是个女孩,好年轻好年轻,比凌霄还小,不会超过十五岁,这是……
“季苒。”墓碑的主人,这么小就死了?不,根据生卒年月算,她去世时快三十了。死亡日期为1996年11月20日。对了,苏琳琳的确说过,她妈妈生日就是11月20日。
苏东志还是一言不发。他妻子的生日,是季苒的忌日。季苒,是他的什么人?
风起,吹来淡淡的芬芳。碑前放置了一大捧娇艳的红玫瑰,不用想也知道是苏东志送的。
顾寒拉住苏琳琳的手,低声说:“别在这里吵,我们走吧。”
“我不走!要走你走!——爸,你自己算一算,我长这么大,你陪妈妈过了几次生日?五次?三次?……呵呵呵,我看是一次也没有吧!怪不得妈妈告诉我,活着的根本斗不过死的,我现在才明白……”
“哦——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转身,看着那个突兀发声的男人。
两鬓已斑白,清瘦颀长,黑西服,白衬衫,抱了两束白菊,冷笑着,望向苏东志。
苏东志张了张口,仿佛要说什么,又静默了。
男人一步步走向与季苒紧邻的墓碑。他放下一束花,蹲下,低声说了几句。
凌灵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季炜。
生于1940年6月12日,卒于1980年8月10日。
季苒出生于1967年。那么……
男人念祷完,转向季苒的墓,放下另一束花,又拎起原先的玫瑰花束,狠狠砸向苏东志。
“拿着你的花,滚!”
砸得太重了,苏东志的脸划了道口子,顿时冒出血来。
“爸!”苏琳琳急忙拿纸巾去擦,被苏东志挡开。
“季杰,”苏东志推开苏琳琳,对那男人道,“你能不能冷静一下,我有话问你。”
“好。”那被称作季杰的男人在苏东志走近后,忽地一拳打在苏东志脸上。
“爸!”
苏琳琳惊怒,指着季杰吼:“你打人!我要报警,顾寒,你赶紧把他抓起来……”
季杰看了顾寒一眼。
“你是警察?找了这样的岳父,眼瞎了吧。”
苏琳琳大怒:“你无缘无故打人,还藐视警察,素质真差!顾寒,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琳琳,你……”
顾寒的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振动,他立即拿出来,苏琳琳看到来电,面色变了。
110指挥中心。
…………
凌灵睁开眼睛,感到头疼如裂。
陪着苏琳琳回到家,劝了她好久,好不容易她睡下了才离开。回到蓝月公寓,觉得眼冒金星,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身上盖了条毛毯,定是凌霄盖的。可是屋里真冷,暖气片凉凉的,又坏了。怪不得头疼,别是感冒了吧。
“阿嚏!”
一连打了两个喷嚏,鼻涕也流了下来。
“姐,你总算醒了。喊你几次,你睡得真沉。”
凌灵抽出纸巾擤鼻涕,“怎么了?”
不用凌霄回答,说完这句,自己都反应过来。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素描纸。女孩嘴巴被堵住,眼里含着泪,惊恐万分。
“这——难道是顾寒今天接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