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傅衡峄百忙当中抽出空去了趟襄梦楼,现在回到府内,书房门口已经等着三五个官员。他们手里一人捧着一叠厚厚的公文,全都是等候相国批复的。
他一本本的看,一条条的问,一字字的写,等院子里的人都走完了,他才放下笔,出神的看着空荡荡的院落。
夜阑更深,寂静无人,只剩月色斑驳。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
还是幼童的时候就显现出比别人更高的悟性,于是年仅五岁便被帝师大人收为学生。从此生命便只有两个词:治国,安邦。
无数个星月高悬的夜晚他都是在一本本公文或是书籍中度过的。他不是不会厌烦。少年时期也对外面新鲜的事物而感到好奇,小商摊的叫卖声从深院里传进来的时候,他也会不小心跑神,心绪乱飞。
这时候,便是突如其来打在身上的一下藤条。
随即是老师严格的训斥,以及整整一夜祠堂的跪罚。
于是渐渐的,乱飞的心绪都收回来了,关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牢笼里,继续拿起一本本堆积如山的似乎永远学不完的书籍,做所有人需要他做得那种人。
胸怀天下。兼济苍生。恪尽职守。
这都是一个相国的职责,也是他应该做到的事情。
不会有错。
他从沉沉的思绪中慢慢进入梦乡,梦里是黑夜下寂静的湖面,没有皎月,没有繁星,没有水光潋滟和波纹荡漾,只有莫名其妙像是从湖底传来的琴声,轻柔而哀伤。
“公子又睡在书房了?赶紧叫人去给公子更衣洗漱,太后有旨,要公子进宫。”
迷蒙中醒来听到的是许畔轻声催促下人的声音。
他坐起身来,整了整衣着。新的一天又开始,【治国】【安邦】两个词要重新开始写。
“陆烟宁来了吗?”
许畔递给他一杯早茶:“来了,我给她换了府里丫鬟的衣服,到时候可以随着轿子一起进去。”
“让她换小厮的衣服吧,我没有带丫鬟的习惯,到时候反而引人注目。”傅衡峄说道。
许畔叹气:“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穿男装的。”
傅衡峄不由想起出征的那天,边整理袖口,边无奈道:“算了,随她去吧。”
·····
今日是入冬以来少见的好天气,温煦的冬阳撒下,像一张毛茸茸的毯子盖在人的身上,任是什么风雪也不怕。
陆烟宁穿着鹅黄色的衣服,一身相国府丫鬟打扮,与许畔一起跟在傅衡峄后面。
齐太后住在中阳宫,傅衡峄打算先送陆烟宁去翠微宫附近的浮星桥,然后再绕路去中阳宫。为了避免遇到人注意到相国身后比平日多了一个小丫鬟,傅衡峄特意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迟安不是轻功很好吗?你让他带你进来不就行啦?非得麻烦公子。”似乎是因为多绕了不少路,也或许是因为一直心惊胆战担心被人发现,许畔很不愉快的嘟囔道。
“拜托,禁军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好吗?再说了,他轻功好是他的,带上我哪能还那么灵巧?”陆烟宁还嘴道:“到时候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人家看我一朝廷钦犯大摇大摆在皇宫里晃悠,把我抓起来询问,我先卖了你家公子,你看好不好啊?”
许畔说不过她,气得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陆烟宁冲着他吐了嘴脸,却刚好被转过头来的傅衡峄看到,于是她就顺便也向他吐了一个。
傅衡峄无奈摇头。
过了浮星桥,陆烟宁便可与他们分道扬镳去找萧庭了。本以为这浮星桥偏僻,不太有人经过,却不料刚到桥中间便迎面遇上了人。
来人仪架不小,后面还跟着不少人,三人见状一惊,生怕是齐太后,正准备悄悄往回退,但谁料对方眼神极好,老远便认出傅衡峄,大声道:“来者可是相国傅大人?”
那人声音淳厚,一听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待他渐近,发现原来是厉阳王萧蒙。看他的样子,想必是刚给齐太后请过早安,闲来无事,才在浮星桥这边闲逛。
不过所幸萧蒙没见过陆烟宁,应当不会有所察觉。
尽管如此,傅衡峄还是刻意的往陆烟宁前面站了站,宽阔的身量将她完全挡住。
“王爷安好。”傅衡峄彬彬有礼道。
“没想到数年不见,王爷竟然隔着这么远将在下一眼认出。”他微笑着寒暄。
萧蒙走近,笑道:“本王这一身病骨头,哪哪都不行,偏偏就这眼睛还和年轻时一样亮堂。”说罢,他上下打量着傅衡峄,又笑赞道:“况且凤都城里,有大人这般风姿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不日前,傅衡峄刚抢了他的摄政王之位,换做别人或许并不会给这个年轻的后辈好脸色,但他却笑脸相迎,也不知这话间溢美之语究竟是真心赞美还是刻意调侃。
但傅衡峄却宠辱不惊,只是向他微微一躬:“王爷谬赞了。早就知道王爷回了凤都,一直未得空去看,是在下失礼。”
“诶,不妨事。”萧蒙道:“你刚从北面回来,现在只怕还得解决四弟的事情。本王怎好再叨扰相国。”
萧蒙说的四弟就是长颐王萧燃。
北境之战,傅衡峄亲自率军拦住了南逃的两万大军,其叛首郑谳被擒于马下。傅衡峄将他带回审问,他如实说出陆烟宁送去的那个【捐粮细则】实际上是用密语写成,而密语就是萧燃联系他的唯一的方式。
再问下去,傅衡峄才知道,原来萧燃夺回北军军权之心一直未灭,他将郑谳安插进来,就是想拉拢人,伺机造反,以夺军权。郑谳一直以来都在暗暗贿赂在北军中资历极深的金洪鸣。而金洪鸣也多次透露在必要时候会助郑谳一臂之力。
郑谳本以为自己安稳的待在北军军内,等候时机即可,却不想陆烟宁一封信,改变了他的计划。
他按照信中的指示,纠集了两万人马,深夜快马朝凤都而去,具体是去干什么,信中却没说。他起先也有些怀疑,但又一想,这种密信只有萧燃知道,又怎么会有错?于是便当机立断,带人离开。
等他被傅衡峄以‘谋逆罪’擒拿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不由喊冤。
傅衡峄将此事如实上报,却不想,同样喊冤的还有萧燃。
萧燃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直道傅衡峄是故意为之,坚决不肯认罪。而他虽承认了密信所用的暗语,但却坚决不承认自己发过这一密信,还坚称或许是郑谳故意诬陷。
因这件事只有郑谳的一面之词,朝中大多数人并不肯信,帮他说话的武将不少,齐太后不好引起众怒,再加上他毕竟是王爷的身份,于是便先将他禁足府中,待调查清楚后再说。
这件事齐太后委托给傅衡峄亲自来查,但此事证人太少,要查起来不容易,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但对于齐太后和傅衡峄来说,其实现在这样的结果已经达到了他们想要的:借着这件事为由头,他们以危害皇权之嫌将萧燃带来的那一万铁骑赶出了凤都城五十里之外。
陆烟宁得知时,捧着脸摇头,要不是郑谳叛逃的那天夜里,傅衡峄气得差点杀掉她,她真的会以为整件事是他故意谋划的。
两人又寒暄几句,萧蒙身后冒出来一个小男孩,三四岁左右,圆圆的脑袋,眼睛咕噜咕噜的转。
“外公~咱们什么时候走呀~肚肚饿了~”小男孩有些难为情的小声问道。
“这位是…”傅衡峄问道。
萧蒙还未开口,一女子连忙上前,将小男孩抱在怀里,向傅衡峄致歉道:“大人恕罪,小孩子不懂事。”
傅衡峄并未有丝毫介怀,萧蒙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女儿瑰儿,这是我的小外孙阿裕。”
傅衡峄听了连忙向萧瑰拜礼:“多年未见,竟然未认出嫂嫂容貌,不想连小阿裕都长大了。”
其实他很少与萧氏的这些皇亲国戚往来,算来算去,其实最相熟的反倒是这个眼前完全没认出的女子。
萧瑰的丈夫名为莫廉,厉阳人,曾是北军中的一位将领。傅衡峄虽然职位高,但他年纪轻,便常唤这位莫将军为大哥,久而久之,关系也比常人亲厚一些。
怀延大捷后,他回厉阳探亲。他家是当地大户,与萧瑰自小便情投意合,这次他功成而归,自然顺理成章的结为连理,没过多久便诞下了一子。
可谁成想,这样美满的日子没过几年,却遭遇奇祸。
莫廉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上报给凤都,玄烈皇帝下令命全国帮忙寻找,可都杳无音讯。
萧瑰丧夫后备受打击,整日以泪洗面,长久以往脸上神色大变。傅衡峄记得,从前他二人未曾成婚之时,他每次路过厉阳都会与他二人把酒言欢,每每见到萧瑰时她无不是光彩照人,可现在再见居然成这幅样子,像是老了十几岁一样。
傅衡峄见她如此,心中不由想起莫大哥,不免一悲。
“时移世异,一切都不比当初了,相国大人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萧瑰抱起孩子,面上虽是微笑,但话语间却是颓丧,话毕便退往后面,并不打算与他有过多的言语。
傅衡峄见此亦没有再拉着她说什么,只是心里感概道,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怀延之战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萧蒙向傅衡峄再行一礼,便是告别。
但他从傅衡峄身边走过时,却无意间看到了刚刚一直躲在傅衡峄身后的陆烟宁。
他盯着陆烟宁,直到傅衡峄再次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时,他才回过神,笑着解释自己刚刚失礼的行为:“相国大人身边待着这么娇俏的丫鬟,小心中阳宫里的小主不高兴喽!这平日也就算了,今日可是要格外注意了。”
他留下这句,哈哈一笑离开。
陆烟宁知道中阳宫里的小主说得就是陈璧月,可是这后一句又当何解?她探头望向傅衡峄,等待他给一个答案,却见他也一头雾水的样子。
她与傅衡峄以及许畔在浮星桥尾分得手,两人说好,待到酉时再在桥尾会面,他带她出宫。
陆烟宁满口答应,头也不回的溜了。
傅衡峄看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叹了口气,然后带着许畔前往瑶珑殿。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萧蒙说的那句话,但直到进了殿他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原来,今日是要给他和陈璧月定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