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所有市团的团长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乔楚。
这小孩儿在说什么?超越《丝路花雨》?太荒谬了!那可是唯一一部进入大会堂表演的剧目!
而此时此刻,厅长谢畅也在思考。
在汉朝,丝绸之路最初是以陆上为主,海上为辅的。到了隋朝,西域战事频发,丝路重心从陆上转到海上,加上唐代造船和航海上的进步,海上丝路就成了主要外贸通道,一直持续到今天。
所以,敦煌早就不是对外交往的城市了,可羊城过去是,现在依然是,未来更将持续下去,海运也成了国际贸易中最主要的运输方式。
谢畅心想,这和他原来的计划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这小姑娘的一番话,他不会多想,可现在听了,就无法忽视。
而且,除了城市文化的契合度之外,他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这两三年文化界百废待兴,相对中原地区来说,粤省从前古代王朝流放罪人的“南蛮之地”,文化底蕴始终是弱了一些。
而在古典舞方面,不止粤省,全国的艺术家都还在摸索当中。
原本,在汉唐时期,舞蹈还不分贵贱,即使是皇室也会跳舞娱乐。
可从明清时期,古代舞蹈归属“三教九流”,融入到戏曲当中,成为绿叶,不复前些朝代的辉煌,从前唐诗宋词里头描绘的那些舞蹈,已经消失了,古代舞蹈由此出现断层。
于是,大家只能在明清戏曲和芭蕾之间寻找古典舞,《丝路花雨》开拓出一个新思路——从历史文化中探索。
而他眼前这小姑娘,正是用同样的方式,想要从羊城的汉唐史里入手。
如果成了,这是属于羊城自己的特色作品;如果真的与《丝路花雨》并肩,既能为广交会出力,又能提高在古典舞上的地位,让粤省名利双收。
现场很多人想要说话,但谢畅不出声,谁也没敢开口。
谢畅看了乔楚一眼,发现这小姑娘特别镇定,心里一阵赞赏,不由自主地对她有了期待。
他问:“关于这台海上丝路的舞剧创作,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乔楚:“既然是为广交会服务,如果舞蹈中融入展品的元素,在开幕时演出,相当于现场打一次广告,紧接着开幕后的销售,能最大程度引起外商对展品的兴趣。”
之前所有的讨论,都是建立在调动广交会气氛的作用上,也就是单纯的热场。而现在,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浅显易懂,却又直击要害,论证新舞剧更适合广交会。
如果说团长们刚才还有点看笑话的意思,现在一下子就收起了那种看小孩儿的眼神,也严肃了起来。
谢畅也马上说:“继续。”
乔楚忽然走出了座位:“比如说,中原地区有唐三彩,而我们也有兴于唐朝、延续至今的石湾陶。”
陶瓷一直是粤省的出口利器,甚至在21世纪时,让部分国家出动反倾销措施。
“石湾陶瓷栩栩如生,那我们在舞剧中,也能安排陶瓷化形,比如这样。”
乔楚退到一旁的空白处,提腰、旁移、抬肘、低头、敛眉、凝神,是一个标注的唐仕女姿态,衬着那白皙的皮肤,更像一位瓷美人了。
然后下一瞬,她那修长的脖颈微微一抬,紧接着自上而下的关节也动了起来,幅度由小到大,像沉睡的灵魂在里面苏醒过来,开始支配泥塑的身体。
左右顶胯向前,脚尖划圆着地,同时双臂随脚步左右纤摆,兰花指转翅掌,旋身,侧颈,眉眼含笑,眸里波光流转。
旁边是几名市级男主演,和她眼神对了个正着,猝不及防,一下子闹了个大脸红,离得最近的那位甚至还打翻了杯子,衣服都被泼湿了,狼狈地别开眼,却又忍不住瞄了回去。
真好看……
这是乔楚前世作品里的一小段,只简单地跳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所有市级团长们都震惊地看着她,就连早就见识过她跳敦煌舞的周毅军和严焕,也满脸惊艳。
和那些脸红耳热的青年不同,团长们看到的,是这短短几步里的技巧。
如果说敦煌舞以s造型区别于以往戏曲舞蹈,那乔楚刚才也不在这些范畴里,而是全身上下都在“圆”。
胯部,脚尖,手臂,手指,肩膀,脖颈,甚至连眼神,都在划圆,也不同于以往舞姿的内敛,整个人都是一种打开的姿态,却又端庄大气,完美契合唐代女子雍容的气质。
谢畅也是专业的,自然懂行,这时也忍不住激动了,一连说了几声“好”,朝严焕笑道:“严焕同志,看来你这趟出去采风,成果很大呐!”
显然,谢畅以为这是严焕教的,严焕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冷静地说:“谢厅长,这是她自己的,我也是第一次见识。”
谢畅一愣,好一会儿后,才笑着感叹:“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而其他市团团长们,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再看严焕时,又不由自主地羡慕嫉妒了:这严焕是什么运气,居然让他收到这么个宝藏徒弟!
至于演员们,目光还停在乔楚身上,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
明明还是个学生,比他们所有人年纪都小,他们还没搞清楚所谓的敦煌舞是怎么样的,她却已经跳出了与敦煌舞相当的新式舞!
而省团的主演们,还多了一份骄傲,真想朝旁边的市级演员炫耀:看,那是我师妹!
这时,已经没有人对海上丝路的舞剧创作有疑问了。
谢畅朝众人说:“那么,这个海上丝路的舞剧创作,就交给省歌舞团吧。”
“文化厅这边,由舒月兰同志对接。不过,这个创作短时间内也做不完,所以陇省的学习要同步进行。”
“其他市级的同志,请全力协助,希望新剧早日诞生,为粤省经济提速添砖增瓦。”
众人:“是!”
散会时将近十二点,参会者将在文化厅的饭堂用餐,然后乘坐包车返程。
刚一出会议室,乔楚就被师兄师姐们包围了,只有白健棠还矜持地站在最外面,但也破天荒地没走开,显然也是对她好奇至极。
几名主演都一脸看宝贝的眼神,积极主动地自我介绍。
“郑少东。”
“李知闵。”
“姜彤彤。”
“张斯敏。”
乔楚:“乔楚。”
主演们哈哈大笑,觉得乔楚有点意思,白健棠忍不住嘴角一抽,有种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
姜彤彤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话:“乔楚,你刚才跳的那个,是怎么想出来的。”
附近都是其他市的演员,都朝他们这边竖起了耳朵。
乔楚知道这问题是肯定避不开的,也早就想好了理由:“我爸爸是教历史的,我从他那儿了解了很多古代知识,这次去京市也看了舞剧,结合古诗想象古代仕女的样子,可能是想得多了,晚上做梦就梦见了。”
众人恍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如此!
郑少东点点头:“所以说,还是要多读书。”
张斯敏:“那是,懂得少了都做不了编导。”
姜彤彤和张斯敏本来还听说,团长之前就让乔楚免试进来,又听到严焕要指名她做主演——还没毕业就直接主演的,在省团还没有过先例,她们心里都以为她是关系户,结果今天一看,算是心服口服了。
两人心里既不好意思,又有点愧疚,争着说晚上要请乔楚吃饭。
张斯敏亲昵地挽着乔楚的左臂:“小师妹,以后团里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们,师姐替你收拾收拾!”
姜彤彤挽的是乔楚的右臂,回头朝白健棠说:“白健棠,你可千万不能欺负乔楚。”
白健棠:“幼稚。”
姜彤彤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讨厌!”
两人之前就是搭档,白健棠一直嫌弃姜彤彤跟不上他,说话从不留情,姜彤彤烦死了他那张嘴。
郑少东是入团最久的,脾气也好,劝架都劝麻溜了,连忙打圆场:“别吵别吵,都是自家人,还有没有点师兄师姐的样子,别第一天就给师妹树个坏榜样。”
除了乔楚之外,其他人都不是第一次过来开会了,对这里熟门熟路,领导们散会后还是会一起吃饭,所以他们演员就是自己吃自己的。
几个人走到半路,一个女生笑眯眯地跑了过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对乔楚表示了仰慕之情,问能不能一起搭桌吃饭。
只要师兄姐们没意见,乔楚倒是无所谓,正想开口问,姜彤彤就已经懒洋洋地开口了:“不行,你们别过来。”
这话内容不婉转,语气不客气,那女生顿时一脸尴尬,干笑着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讪讪地走开。
姜彤彤见乔楚还没反应过来,解释说:“小师妹,她那是替自己团里的男演员搭线呢,这些诡计多端的臭男人!”
乔楚看过去,果然看见那女生正跟一个男演员说着什么,双方视线对上,对面一阵尴尬,胡乱地点点头,又飞快地转开脸。
原本其他团也有存这样心思的,看到这情况都不敢过去问了,乔楚一行人最后也团内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再没被打扰过。
吃过午饭之后,众团开始返程,乔楚等人乘着小巴回到省团,两位师姐陪着她把被子枕头放到宿舍,然后再一起回了古典舞蹈组。
严焕等人和其他非主要演员也在,等到乔楚三人进来后,严焕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乔楚,依然是让她跳了反弹琵琶,为的是彻底杜绝任何不服气的问题。
周毅军和严焕早前在文化厅时,舒月兰特地在中午时找他们又开了个小会,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既然是要做海上丝路相关的舞剧,自然要先了解那段历史,所以舒月兰会从羊城各高校的历史系里借人,组成一个顾问小组,给舞剧编导整理资料、解答问题。
而严焕这边除了要做好海上丝路舞剧的计划,还要兼顾即将到来的陇省团交流,做好相关安排。
大型舞剧都费编导,好的编导难得,所以严焕才那么上心地栽培白健棠,现在出现一个乔楚,严焕不知她的深浅,马上就要先摸个底,直接将人带到小会议室,问个清楚。
乔楚前世就是在严焕手下的,虽然一开始不受待见,但严焕在教导上并没有偏差。他本来就是研究汉唐舞,所以严格来说,乔楚能有今天的表现,离不开严焕的教导。
只是在这个时候,严焕自己还在摸索当中,于是乔楚只说了大概的研究方法,并不提结果,怕影响到他自己原来的研究。
但其他方面,乔楚并没有多加掩饰,编导的思路、技巧等等,严焕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严焕终于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捡到宝”。
严焕非常满意,并且让她今天就开始跟着他和白健棠一起加班。
乔楚借了传达室的电话,打到陶瓷厂里,让那边的传达室帮忙转告姥爷,自己晚上在省团吃饭,晚点回家。
今天讲了很多话,乔楚嗓子都有点冒烟了,想了想,走到省团大门外面,果然远远就看到前边的榕树下,有人在那儿摆摊卖水果。
她记得那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每天给省团和附近学校的饭堂送蔬菜,然后会在附近卖水果。
现在都兴做点小买卖,赚点小钱还是容易的,可那青年既不吆喝,也不怎么笑,沉默寡言地坐在树头下,生意不怎么好。
可他卖的水果是最甜的,所以乔楚光顾他。
乔楚走近了之后才发现,对方坐着挨在树边,睡着了。
青年其实是长得好看的,五官立体深邃,只是额角上有道浅浅的伤疤,给这张脸平添两分狠砺,加上双唇偏薄,按戏本里的说法,就是一脸无情相。
乔楚环顾一下四周,虽然也有其他水果摊,但也都是卖剩下了的,她实在是不想将就。
于是,她弯下腰,轻轻地扯了一下青年的衣角,小声地唤了唤:“杨东旭同志,醒醒,我想买个雪梨。”
杨东旭眼皮颤了颤,缓缓地睁开眼,眼底有点茫然,然后眼珠才慢慢转动,落到乔楚身上。
这反应如此迟钝,乔楚估摸着他是起早贪黑干活,累得狠了。
她正想着,杨东旭却猛地睁大眼,整个人弹了起来,上前就是一大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底泛红,连呼吸都急了起来。
乔楚感觉他下一刻就会扑过来,被吓得连退了两步,声音都磕巴了:“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只是想买个雪梨。”
杨东旭眼底一片惊疑,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看了看四周,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最后又重新抬起头看着她,缓缓地说:“抱歉,吓到你了。”
他的表情缓了下来,看起来也没那么凶了,可乔楚仍握着手抵在心口,显然还是有点怵,于是他微微低下头,垂着目光。
乔楚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放下手,试图缓和尴尬:“没有没有,我突然叫醒你,是我吓到你才对。对了,我想买个……不不不,买一斤雪梨。”
杨东旭点点头,回头装了一袋雪梨,递到她跟前:“送你,恭喜你考进省歌舞团。”
啊?乔楚连忙推了推:“那怎么行。”
青年的手臂纹丝不动,她根本推不回去。
人家起早贪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都是血汗钱,乔楚哪敢收,可他一脸坚持,于是她最后拿起一个,说:“那我拿一个,一个就够了,谢谢你的祝贺。”
杨东旭终于把袋子收了回去。
乔楚又笑着说:“那我先回团里了,还得干活。”
杨东旭点点头:“好,再会。”
乔楚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小跑着进了省团大门。
杨东旭看着她的身影,直到完全不见后,他还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回过神,将东西收拾好,搬到旁边的马车上。
每天,他就是驾着这辆马车,载着公社的蔬菜,送到收购的单位食堂里。
他拉了拉缰绳,坐到车架上,挥鞭驱使黑马奔走。
等回到牌坊公社附近,果然有个中年人等在那里,一看到他,马上大字形张开手脚,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挡在马车前。
杨东旭停下车,跳了下去。
中年人一脸苦口婆心地叫了起来:“哎哟,祖宗,你说你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这些也没几个钱,还不如回你爹那儿做大少爷呢,你……”
杨东旭:“好。”
中年人原本还在继续说,一下子卡壳了:“……啊?”
杨东旭:“我说,好。”
中年人一拍大腿,欢天喜地地说:“早这样不就好了?本来就是一家人,认祖归宗,多是一件美事呐!”
“但是,我有个条件。”杨东旭说,“你去告诉萧厂长,我五年内不改名字,如果他不答应,也就别想认回我这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