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舒蓝站在黎宴成身后,慢慢调整着呼吸。她握着长鞭的手腕微微有些抖,额角也沁出些细密的汗。唇色发白的模样,会让人产生她才是那个被打的人的错觉。
“差不多了吧。”
方才起就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出了声。
“这就受不了了?不像你啊。”舒蓝提了一下手腕,又因腕间倏然传来的钻心疼痛而放下。
黎宴成的上衣早就在鞭笞下碎成布渣,后背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鲜红绽裂的伤痕,光是看着就觉得很疼。
“再打下去,你手腕受不了。”
舒蓝隐约听到男人轻叹了一声。但那声叹息太轻了,以至于让她怀疑那只是她的错觉。
事实上,黎宴成说得没错。她每一鞭都精准地打在了黎宴成的背阔肌上,这是他背部最有力量最结实的肌群,换句话说,就是这块地方经打。舒蓝用的手法,看上去鞭势凌厉,响声破空,但实际上抽在人身上时劲道已被卸去大半。伤口看着可怕,但其实只是皮外伤,不会伤及筋骨。要做到这点,对手腕的控制力要求很高,负荷也很大。
舒蓝看着男人冷漠笔直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她的手腕上是有旧伤不错。但其实,黎宴成腰上也有旧伤。所以,之前舒蓝特地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腰部。
黎宴成的前腹和后腰,对应的位置各有一个圆孔型伤疤。那是被拇指粗的钢筋贯穿留下来的伤痕,每到阴雨天就会隐痛不绝。
七年前。
尼拉区,新城最乱的一片老城区。满眼可见的寮屋和参差不齐的老式居民楼塞满了这个不大的社区。这里人口流动量大,人员复杂,充斥着各种地下交易,是新城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
社区西北角有座六层高的公寓楼,在这个地方,这样的高度几乎可以无遮挡地俯瞰整个社区。
夜风微凉,没有一丝灯火的楼顶天台上,趴着一个人。他手里举着一个精巧的军用望远镜,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体。
“出来。”
本该专注于眼前事的男人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两个字。而后,利落地翻身坐起。他靠在一旁被弃置的水缸上,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射向天台通向楼梯间的那扇铁门。
过了几秒,那扇铁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身材颀瘦的女孩儿从门后走了出来,不是舒蓝又是谁。即便是浓重的夜色和缺乏想象力的运动服式的校服也没能掩盖住她长相的优势。那张白皙的小脸,漂亮得有些过分了。
“上来做什么?课业太轻松?”
黎宴成在收留舒蓝几个月后就帮她联系了当地的学校。舒蓝母亲在世时,她一直都在上学。母亲宁可打几份工也要供舒蓝读书,她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却绝不想女儿步她的后尘。母亲过世后,她才辍了学。那个不称职的父亲一门心思想着怎么从她身上榨钱,更不可能替她交学费。她天资聪颖,虽然辍学近两年,却很快就跟上了进度。
但因为不爱跟人搭话,又是插班生,舒蓝在学校里的境遇称不上愉快。而且她也不喜欢在学校待着。
舒蓝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我想跟着你做任务。”
舒蓝一开始并不知道黎宴成是做什么。黎宴成从来没跟她解释过自己的职业。
起初她以为黎宴成是道上混的,那时他身边总跟着一群‘小弟’,lee哥长lee哥短的。
后来感觉又不像。黎宴成似乎总是辗转在各式不同的雇主之间,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任务。而且,她发现跟在黎宴成身边的那些人不像一般的小混混,他们各个伸手不凡,似乎都经过某种专业的训练。
舒蓝猜测,他们的工作性质有点像是佣兵,或者赏金猎人。
学校里教的东西在舒蓝看来太过简单,又无趣。反倒是黎宴成的这身本事,舒蓝觉得很有用——至少对她这样的人来说,生存技能大于书本上的那些知识。
“学校不适应?”黎宴成微微挑眉,静如寒潭的黑眸看不出喜怒。
黎宴成似乎不太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住,每次都是短租几个月。舒蓝跟着他不到一年,已经搬了两次家,转了一次学。转校生总是不太那么容易融入新的集体。
舒蓝微微抿唇:“我想跟你学点有用的。”
黎宴成轻嗤一声:“什么叫有、用、的?”
他视线从舒蓝脸上缓缓下移,停在她特意拉高的校服外套衣领上。
“脖子怎么回事?”
舒蓝目光微闪,没说话。她立起领来就是不想让黎宴成看见脖子上的淤青。
学校里有个姐妹团找她麻烦已经不是一两次了。理由很荒谬。不过是因为年级里很受欢迎的那个男生主动对她示好了几次,即便舒蓝都没怎么搭理过那个男生。
黎宴成轻轻蹙眉:“跟人打架了?”
舒蓝勾了一下嘴角,没说话。她心想这要是打起来也还好。可惜就当时的场景而言,大概只能说是单方面的霸凌。
一点红光,像来自幽冥的鬼火,从女孩的肩头移走到她纤细的脖子上。
黎宴成几乎是像猎豹一样扑了过去,舒蓝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噗——”几乎是同一时间,舒蓝所站位置的后方墙上出现一个圆形的弹孔。
黎宴成背靠那个弃置的水缸,和旁边的电信设备箱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是个狙||击死角。多年的经验让他养成了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但是舒蓝就不一样了,她正大光明地将自己暴露在了视野最可见的位置。
舒蓝还在发着懵,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然而黎宴成已经拎着她的胳膊像拎小鸡似地提了起来。
“闲聊时间结束。”
舒蓝被黎宴成半拎半拽回位于顶层的公寓。只见他一进屋就快速拉上了遮光窗帘,对舒蓝一指窗沿下的墙角:“蹲那儿。”
舒蓝不明所以,却也只能依言照做。
黎宴成以最快速度将桌上和抽屉里的资料清空扔进一旁的铁皮垃圾桶里,点燃。资料燃烧的过程中,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舒蓝的角度,只能大概看见一个纯黑的小窗口弹了出来。只见黎宴成快速输入了一串字符,电脑忽然蓝屏,闪烁数十下后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收拾了随身携带的武器,将笔记本扔进背包,而后对舒蓝做了个手势:“跟紧我。”
见舒蓝还有些发懵,他忽然伸手过来,握住了舒蓝的手:“走。”
舒蓝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因这起变故而产生的害怕、忐忑和强烈的不安情绪,慢慢褪去。
从公寓出来后,黎宴成没有继续往楼下走,反而转身进入了楼道另一侧。走廊尽头,是一扇老旧的木窗。
黎宴成推开窗户,手掌在窗台上轻轻一撑,整个人便轻巧地翻了出去,瞬间不见人影。
舒蓝心头一惊,扑到窗边才发现黎宴成站在下层屋顶的房檐上。这座楼是小洋楼的建筑风格,每层都修了装饰的屋檐。屋檐部分足有四十公分宽,站立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舒蓝动作虽然没黎宴成那么凌厉迅速,却也没有丝毫犹豫。她学着黎宴成的动作翻上窗台,再面朝外坐在窗沿上,试探着用脚去够屋檐。
一双结实的胳膊圈忽地住她的膝弯,稳稳一托,便直接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
舒蓝一声惊呼卡在喉头,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了男人的脖子。低头的时候,正对上男人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
“……”
心惊不过两秒,双脚便着了地。
然而下一刻,男人便又换了个姿势,右手箍住舒蓝的腰。修长的腿在屋檐上用力一蹬,黎宴成整个人凌空腾起……而舒蓝也在瞬间被他带离了屋檐……
“呀——”舒蓝猛地闭眼,再没能压抑住嗓子里的那声尖叫。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和冲击。
“可以睁眼了。”耳畔传来男人沉稳的声音,伴着一声低笑。
舒蓝睁眼,微微一愣。他们已经落到另一栋居民楼的楼顶……准确来讲,是挂在了顶楼的防护栏上。
黎宴成左手稳稳抓住了防护栏,右手仍然紧紧地箍住舒蓝,而双脚则踩在了下层窗户顶的外沿上。
“能够着吗?”他向上微微一挑下巴,示意舒蓝抓住护栏。
舒蓝手忙脚乱地松开他的脖子,努力去够,费了些力才抓住了防护栏的底端。
黎宴成箍住舒蓝腰的手微微一松,下一秒又转而圈住她的腿,忽然用力,竟然就那样将她托举了起来。
舒蓝心脏怦怦乱跳,手心出汗,然而男人结实有力的胳膊却在这紧张得氛围里给予了她一丝安心。
“翻上去。”
舒蓝也不敢耽误,在黎宴成的帮助下,她踩住了顶层平台,而后顺利翻了上去。
安全落地后,她跪坐在地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刚才那顿操作实在有点过于反人类,比拍电影还刺激。
黎宴成紧跟着也动作利落地翻了上来,朝她伸出手:“走。”
这片旧城区因为疏于规划,楼与楼的间距很窄。而且大多都是低层居民楼,因此从一栋楼移动到另一栋楼并没有想象中困难。舒蓝第一次跟着别人这样‘飞檐走壁’,只觉惊险又刺激。
一开始舒蓝也不理解为什么黎宴成好好的平地不走,非要当半个空中飞人。然而当她听见从身后方向传来的摩托车轰鸣时,才明白过来。从视野开阔的屋顶走,的确比在下面错综复杂的狭窄巷道中穿梭要有效率多了。而且这样移动,也不会受巷道里的死路和高墙限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要去哪儿?”舒蓝一边跟着黎宴成飞快地移动,一边追问。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很多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在提出跟我一起做任务的那一刻,不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黎宴成略带嘲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
“川儿,是我。到c点接应我。”
黎宴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舒蓝侧头看他,很明显这句话不是跟她说的。她这才注意到,黎宴成右耳中佩戴了通讯器。这个叫‘川儿’的人,舒蓝见过两次,是黎宴成的手下之一。
“……对。”
“对方可能有反|侦|查专家……还有狙|击|手。”
黎宴成一边有条不紊地和手下交流着信息,一边快速熟练地领着舒蓝继续在楼与楼之间穿梭前进。
舒蓝发现黎宴成并不是毫无章法的在移动,他对每一步怎么走,在哪儿拐弯,哪儿有障碍物都一清二楚。这不禁让她怀疑这样的撤离路线是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的。
不多时,他们便已抵达这片旧城区的边缘地带,舒蓝甚至已经能看见近在咫尺的码头。他们最后的落脚点是一个二层高的寮屋上。寮屋下方看起来像是一座被废弃的楼房地基。只粗糙地用砖头和混泥土打了一圈外墙,大概被弃置了多年,现在呈半完成半损毁的状态。地上四处可见断裂的预制板,碎掉的砖头和石块,还有被弃置的又脏又破的塑料布。
而越过废楼基再往外,就是码头旁笔直的大路了。
寮屋边沿和废楼外墙有一个高低差,但水平距离只有不到一米之隔。黎宴成率先一步跨了过去,稳稳落在墙上。他本就身高腿长的,整个动作非常轻盈,毫不费力。
他转身看着舒蓝,对她比划了一下落脚点。
“慢一点,我接着你。”
舒蓝小心翼翼地挪到屋顶边沿,微微停顿了一秒。
她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屋檐到外墙的距离,确实不算远,稍微使劲跳一下应该就能够到。但……如果踩空摔下去,却是四五米的高度。非死即伤。
舒蓝定了定神,往后退了退,而后忽然发力助跑了两步……
“等等……”
黎宴成几乎是在舒蓝助跑同一刻出声。
然而下一秒舒蓝已经像只刚学飞的小鸟一样笨拙地从屋顶扑腾而下。助跑确实让够到了外墙,但够得有点过了,迅猛的冲势直接将她带出了外墙的范围……
连带着准备接住她的黎宴成一起,也被她一头撞得失去平衡。
她忘了,那墙只有不到成年人一脚宽。黎宴成让她‘慢一点’,是真的字面意思的,下脚慢一点。
外墙高度比起屋顶又矮了一截,摔下去的话应该死不了……但大概会骨折。舒蓝在跌落过程中,自暴自弃地想。
落地过程比想象中快,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嘭——”
一声闷响后,舒蓝直接撞上了一个有些坚硬的,像墙一样的东西。身体好像没有特别的不适,只有鼻子有点疼。
一只温暖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
舒蓝揉了揉险些被撞歪的鼻子,缓缓抬起头……
那个像墙一样坚硬的东西……是黎宴成结实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黎宴成将她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充当了人肉垫子。那声闷响,大约就是他背部落地时发出的撞击声。
“笨死了。”
男人似乎有些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舒蓝脸一烫,撑着他的胸膛坐起身,刚想找补两句,手下却摸到一阵温热的黏|腻。
待看清手心里的那片猩红时,舒蓝的瞳孔骤然紧缩。
黎宴成身下垫着一块儿废弃的预制板。那块预制板从中间断开来,一条黑黝黝的钢|筋|裸|露在外。而现在,那根钢筋从黎宴成后腰扎入,直接贯穿了他的左侧腹部。
如果不是黎宴成护住了她,此时被钢筋刺穿的,就是她了。
舒蓝脸色惨白,手指颤抖着虚碰了一下从黎宴成前腹露出来的那一小截钢筋断面,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情形。
鲜红的血,顺着那根钢筋,从伤口慢慢渗出,不一会儿就晕染开一大片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