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身份
飞机掠过挪威的领地,穿越北海,降落在斯特拉斯堡机场。
回公寓坐的是公交车,车上有许多空位,苏慧坐在靠窗的位置,陈瑞清在旁边靠着椅背昏昏欲睡。
她轻声叫了一下他。
他有些困,有气无力的:“嗯?”
“这次去挪威,花了多少钱?”
“想这个干嘛?”
“你算一算,我赚了钱还你。”
他笑出声,仍旧微仰头靠在车背上,睁开眼睛看了苏慧好几秒。最后摇摇头,闭上眼继续假寐,说:“不用你还,我去挪威也不是专门为了你,正好有个时机给自己散散心,你是顺带。再说了,你哪有钱。”
苏慧一直盯着窗外,表情木木的,眼睛里却有着无可撼动的坚决。
“不行,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继续欠你的,你回去算一下。酒店费、坐雪橇的那些游玩费用、还有你给我的那些衣服,你都算算。飞机票的话,劳烦你查一查最近的票价……”
“我说妹妹,”陈瑞清十分无奈:“您可别犟了,我出去旅趟游哪会记那么清楚,说了不用你还你就别还了,你别有负担。”
苏慧不再纠缠,她另有打算。
陈瑞清在公寓睡了一下午,这一下午,苏慧在思考着自己的去处。
首先得找一份工作,最好是那种包吃包住的工作,她必须搬出去了,打扰人家那么久,还赖在这里就有点没脸没皮了。
但是找工作要证件,她什么都没有。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思绪乱窜,苏慧感到头疼。
打开窗户,冷风夹着一点细雪飘在脸上,她清醒了许多。
这一年的冬天,苏慧十二岁,是个胖胖的小姑娘,在村里的学校读六年级。
法国进入冬时制,与中国时差变成了7小时。看看时间,这个时候的苏慧应该在朋友家,坐在火箱里看湖南卫视的跨年晚会。可是明天早上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半夜父母又吵了一架,这一架越吵越烈,演变成了父亲单方面的家暴,苏慧睡得很沉,第二天睁开眼才知道母亲跑到了很远的大姨家去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丢下她。母亲去了很长一段日子,苏慧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她怕母亲就此永远离开,她想如果妈妈真的不回来了,她就跟着妈妈一起走。
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苏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上的月亮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看了一轮又一轮。
苏慧的眼眶润润的。
如今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先稳定下来,才能谈回家。
她仰头让眼泪流回去,然后戴上围巾和帽子,走出了公寓。
公寓就在伊尔河边上,她沿着河边走,速度不快不慢,到了一条宽阔的街上。
那些房屋上仍然挂着许多装饰,有彩灯、有圣诞贴纸、还有玩偶,她走了好一会儿,恍然间想起来,明天是法国人的新年。
在一家咖啡馆,苏慧怔怔地望着门口的牌子,牌子上介绍着咖啡店的新品,她看着那些单词,却怎么也无法把它们完整地拼出一句话。
直到咖啡馆的店员出来,面带疑惑地问:“小姐,您要进来坐坐吗?”
苏慧的精神霎时集中起来,她仍有些茫然,反应了几秒,才用法语问:“请问你们这里招店员吗?”
“不好意思,我们暂时没有招聘的意向。大家都在准备过新年,我想您过段时间来找工作会更容易一些。”店员温和地说。
苏慧把她的话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才点点头:“谢谢,我明白了。”
她没有走太远,走着走着,居然又到了那家中餐馆附近。老板娘正在收拾餐桌,不经意抬头却看见了她,热情地朝她挥手,又指着门口,想要她进去坐坐。
苏慧感到些许尴尬,她不擅长与人交流。于是远远地朝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便快步离开了。
中餐馆里,老板娘面带困惑,对着丈夫叹了口气:“老林,我刚刚看到你那个老乡小姑娘了,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在外面晃呢。”
“那你没叫她进来坐?”
“我叫了,她一看我那手势就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欢迎她呢。”
林老板在鸡排上挤完番茄酱,走出门去看了看,说:“那姑娘不是跟着小陈走了吗?”
“是呀,算了不管了,我猜是两个人又闹别扭了。小年轻哪,就是瞎折腾。”
苏慧原路返回了陈瑞清的公寓,在门口她挣扎了会儿,才按下门铃。
门迅速打开了,男人的脸是她没见过的严肃,苏慧一时失语。
“你去哪儿了?”
她鼻子被冻得红彤彤的,打了个喷嚏,陈瑞清向后躲了下。
“进来再说吧。”
苏慧站在壁炉边,脚趾抠着拖鞋底,闷闷道:“在外面逛了逛。”
“外面那么冷有什么好逛的。而且你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我家的钥匙,万一迷路了走不回来了怎么办?”
苏慧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任凭大人处置,茫然无措。
陈瑞清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低声道:“坐下吧,别冻坏了。”
苏慧就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单人沙发上,她没脱外套,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围巾里。
好像那些衣服就是她的武装,她把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一个壳里,外面的人看不到她,她也不愿意展示自己。
陈瑞清躺在长条沙发上看她。
他总觉得,苏慧确实有一层外壳。她像一只茧,把真实的自己包裹在里面,外面的人怎么对她不重要,里面那个苏慧不受其扰,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再责问下去她也不会有回应。
陈瑞清转了话锋,问:“去外面逛了什么?”
“街上随便走了走,我想找份工作,但是咖啡馆的员工说新年期间不好找,”
“找工作?”陈瑞清沉思了会儿,对她的想法理解了几分。
“现在当然工作机会少,等过几天吧。不过你没有护照也没有签证,你怎么找工作?”
“护照那些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以后再说吧。我想餐馆后厨、服务员那些,应该不需要吧?”
他蹙眉,“你不是学法语的吗?你的法语怎么样?说来我听听。”
“现在说吗?”
陈瑞清点头:“现在。”
“(我不知道说什么。)”
“(身份证件的办理确实急不来,有机会的话我会帮你。你说到服务员这类工作,上次我们去的老林中餐馆还记得吗?我帮你去那里问问?或者我姑姑开了一家花店,你要不要去帮忙?)”
陈瑞清的语速不快,但苏慧仍是反应了几秒,才算彻底明白他的话。
陈瑞清:“(听得懂吗?)”
“听得懂。工作的事情我也会自己去找的,如果你能帮我的话,那就麻烦了。”他对这地方比自己熟,也是有人脉的,苏慧觉得找工作拜托他比自己去找更靠谱。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苏慧沉默了会儿,补充道:“最好是能包食宿的。”
陈瑞清撑起了半边身子,看了看苏慧,又四处张望房子。“行,我这公寓只有一间房,两个人住也确实不方便。”
新年是法国人的新年,对俩人而言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陈瑞清钻到了厨房里准备晚饭,苏慧帮忙打着下手,大约一个小时后,三菜一汤就做好了。
土豆闷牛腩、香菇炖鸡、一盘青菜和一份西红柿蛋花汤。
晚饭过后,苏慧主动去洗了碗,陈瑞清推脱不过,也由她去了。
刚洗完碗,就听到楼下起了骚动,苏慧趴在窗台边看,烟花弹到处爆发,鞭炮的剧烈响声下,仍能听到年轻人的兴奋欢呼。
忽然间一位年轻人捂住了手,路灯下的表情痛苦不堪。旁边的亲友围成一团,不一会儿,警察闻声赶来,他被送上了私家车,而在警察的调节下,那边热闹的人群也向旁边散去。
“法国每年跨年夜都会有暴力事件发生,所以今夜我们待在家里看电视就行了,不必去凑热闹。”
陈瑞清按着遥控器,淡淡道。
远处升起烟花,苏慧看了会儿,便拉上了窗户。
陈瑞清的手机来了几个电话,有朋友的,也有家人的。
朋友约他出去玩,他都以太累为由简短地拒绝。跟家人的通话倒是保持了很长时间,他不时笑出声,后来走到房间里,打开笔记本和家人通起了视频电话。
苏慧承认自己不是有意去听的,她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但那些聊天不知不觉就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听到电话那头有好几种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在关心陈瑞清、同他开玩笑。于是她就明白那边是和睦的一家子人,他们思念自己的孩子,提醒他好好学习,但也不要忘了保重身体,并且他们还不忘催促他快点回去。
陈瑞清看了眼苏慧,他关上了房门。
苏慧仍旧面色如常地看着电视,里面在播放一个著名的喜剧片,放了一半了,可她其实连讲了什么故事都完全不清楚,她的精力已经被那边的欢声笑语吸引。
漫漫长夜,何其热闹。
她的夜晚平静如水,她还要度过无数这样安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