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悸动

    建同学群第六个夜晚，如依站在二楼房间眺望朗月村繁星遍布的夜空。毫无来由的忧伤在她心头蔓延。她突然想和久未谋面的同学们谈谈心，想聊聊生活的艰辛以及学生时代的快乐。自结婚以来，她未想过与人谈心。好像最近她才有心似的。

    她将感想转化成文字抛入同学群。无人回应。……怅惘。也许，不该掏心的。也许，止于肤浅的对白与抢抢红包更适合。她想。

    如依得不到同学群回应，准备入睡。她决定不再掏心，此举似乎很可笑。她不再张望繁心遍布的夜空。突然手机响，是予默。予默回应她了。予默问如依怎么了，是否心情不好，如依说就是想谈谈心。予默单独给如依短信。予默对如依说，要开心点，简单点。然后他对如依讲开大货车的一些见闻。

    “前年，有个司机朋友开车出了事，我责怪自己很久。他们达目的地时，做哥哥的倒车时把正在车尾指挥的弟弟撞成了重伤，经全力救治还是成了植物人，司机兄弟痛心疾首，还被警察盘问。他和他兄弟跑的那条长途路线是我指点的，如果当时我劝阻他们，而不是说让他自己决定……”

    “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吧？予默，你不必自责的。”如依想了想，继续回复予默，“予默，意外事情因素太多，你不可能看得那么远，他们兄弟根据你指引的路线在路上是安全的。”

    “如依，这正是我想通过这个事情告诉你的，明白吗？那些日夜奔波在路上的自责，折磨我好长时间，有个瞬间就想通了。事情都有两面性，如依。要换角度思考，要放过自己。我在想，如果阻止他走那条线路，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没有如果，如依。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是必然会发生的。想太多太多后就不想了，“想”没用。所以，简单点，如依。”

    “予默，人说简单就能简单吗？那你告诉你亲戚朋友，让他们简单点啦！”如依竟在予默面前胡搅蛮缠，她自己也深感惊讶，“为何我说话一点也不拘束，好像予默是认识已久的故人。就是啊，我们确实认识很久很久了……”

    予默手打大堆文字，告诉如依要简单点和事物的两面性。这使如依深感慰籍。她稍微能理解予默说的“事物的两面性”，自读书和思考以来，她颇有收获。她会就生活中的事物从不同角度思考，虽然考虑得并不那么清楚。这样，她便觉得和予默有点感同身受。但是关于予默说，如依你要简单点之类的话，她还不大明白。她不会懂得予默独自开大卡满世界跑，遇见过多少复杂的人心，才领悟到“简单。”

    予默就如依上述的回复发了无语的动画表情。他苦口婆心要如依要简单点，告诉她别想太多，说想多没有。说想多不如行动。如依不懂予默的话。后来，她可是想了太多太多。直至“想”折磨她到崩溃的边缘，直至“想”引发的分裂感欲将她击碎时，她才从予默的言行里深深感受到“少想多行动”的重要以及“简单点”带来的慰籍。

    予默见如依钻牛角尖，就换了话题。他继续手打长长的文字。继续对如依讲他的故事。

    “有次我和我的大卡经过没有尽头的沙漠地区时，天黑了，这时天空掀起沙尘暴，我想下车检查绑带是否牢固，打开车窗时漫天的沙尘旋风般席卷而来，如依，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差点就消失于这天地了！幸好我才落下一只脚，幸好我手抓得牢。如依，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予默，你好勇敢！你独自开大货车跑长途，你经历那么多！……”如依看予默打出的文字占满了屏幕，不知怎的，就很感动。

    “在漫天风沙中，我和八轮货车渺小得像尘土。如依，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渺小，发现生命脆弱。如依，凡事别太执着。开心点。”

    如依隔着屏幕思考予默的话。她见过太多婚后发胖的中年男人，他们聚集时就是喝酒打牌说琐碎话语。而她对事隔多年再次见到的予默第一感觉也是如此。但此时，如依隐隐窥见予默思想的深度，她发现予默并不是人群中肤浅发胖的中年男人。不是群里抢抢红包、说些琐碎玩笑话的予默。

    夜已深。而如依睡意全无。她太喜欢这略有深度的交流。“从来没人对我这样讲话，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从来没有……”她激动地想。她在落满月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激荡。这从未品尝过的蜜糖，多甜。

    如依也说了点自己的事给予默听，都是些琐事。予默没有觉得如依啰嗦，他听如依说。回应如依。……

    凌晨两点，如依终于觉得疲惫。

    予默，我们明天继续吗？我喜欢这样的谈话。

    好的，如依。明天继续。

    予默告诉如依，说自己在乌里木载货，会停留五天，夜晚不用开车，有空聊天。如依兴奋得久久未睡。她滑着手机屏幕上予默手写的大段大段文字，然后删了。后来她无数次后悔草率地删了和予默的聊天记录。这样有深度的聊天，不是常有的。

    第二天，如依感冒了。她去衫渔镇诊所吊水，她把吊水的视频发在动态。予默点赞回复惊讶的表情，如依回复尴尬的表情。予默清楚原因。是的。

    第二个夜晚，如依隔着屏幕等待予默。予默给如依信息，说和当地朋友在喝酒，要晚点。他发给如依短视频看。视频里，俊朗的予默和他高鼻梁眼睛深邃的朋友在吃烤串喝乌苏啤酒，他微笑着把正在喝的啤酒朝手机镜头摇晃，如依笑了。乌里木的天很亮，朗月村的夜已是星河灿烂。

    不多会，予默来信息了。予默像昨晚那样，讲自己的事。如依觉得，予默的意图不是只讲自己的事，他更多地是在引领自己前进。思考。

    “那次开车经过一片草原时累了，就地休息。饱餐后散步至原野尽头，发现有弯弯曲曲的溪流覆盖在草丛内，我就随这湾清泓走，走着走着见到一条河流，大感意外！要知道，我常经过这里，如依，但那天才发现那片草原有河流藏匿，还有十来条溪流从其他方向来，最终都汇聚到此。溪水缓慢流淌，遇见阻拦物就避开，最后流向小河。如依，你明白什么吗？”

    如依想了想，说不明白。她不明白予默要说什么。顺其自然，万事顺其自然，如依。予默说。尽力后的顺其自然，如依。像这溪流。

    如依似懂非懂。

    予默，我明白顺其自然的道理，但是……

    不，如依，这不是抽象的道理，你明白吗？

    不知道明不明白，予默……

    予默耐心诠释，用他读书时代学的那点文字。如依还是一知半解。后来如依清楚，那是予默无数日夜奔波在路上的领悟，不是她所发现。所以，如依对予默的良苦用心似懂非懂。

    予默这两晚的话语多少撬动了如依的灵魂。特别是后来那些日子里，予默总是说要如依简单点、顺其自然之类的话，说得多了，如依就有所触动。就会思考。

    这晚，他们又聊到深夜。如依感到内心长久以来的空荡感突然填满。这两天，她的世界如此完整。她寻寻觅觅许久的、无法言语的东西，突然被她寻着。她恍恍惚惚地望着朗月漆黑的夜，许久。河对岸，杨树叶的沙沙声在夜风中飘荡。星河璀璨。远处高速路的灯火连绵起伏。

    不早了，她和予默互说晚安。

    两天后，如依带鱼儿回漫樱。如依继续波澜不惊的生活。予默并没有因此就在如依心里留下深刻痕迹。和予默的聊天记录如依毫不犹豫地删了。那些在暗中发酵的东西，如依尚未认出。

    一如既往，如依坐在电脑前做她的工作。接单、回应客人的询问、处理售后、拿货发货……同学群不时有同学叽叽喳喳，如依工作之余也不忘撂几句话琐碎。这些小小的快乐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从不避讳和子辰分享，但与予默那两夜的谈话持缄默态度。

    同学群的气息有轻微变动，却无人在意。比如有予默聊天时，如依会格外兴奋，她会热烈参与聊天。予默不在时，如依就不怎么聊天了。有时如依忙，没注意同学群动态，等看时就发现予默在群里大呼她的名字，他说，如依呢，如依挺忙啊，如依不说话了……！如依就说，来啦，来啦，发完包裹就来……

    她和同学们就是这琐碎的、可有可无的关系。然，随时间流逝，予默的影子偶尔从如依心里滑过。如依未曾在意，大概这影子并不影响她吃饭睡觉的缘故。回漫樱以来，如依没再主动和予默私聊，她很忙，也觉得没有和他聊天的欲望。而予默不时和如依聊上两句，如依漫不经心地回复。

    秋末初冬，天气变冷。子辰生意寥落，如依加紧给店铺上新款。子辰生意不稳定，她就不敢懈怠。若她和子辰都处于停滞状态，就如依那点积蓄会很快掏空。掏空的将是安全感，这是如依所不允许的。再有争执或者暴力，积蓄会给她喘息的空间。实际上，夫妻俩很久不吵架了。

    风清冷的夜晚，如依和如云带着两个孩子在湖心公园散步。如依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神情忧郁。她望着湖对岸灯火辉煌的城市倒影，影子波澜起伏……她不明白忧郁的来源。然而，她给自己拍照发在动态里，收到予默第一个点赞时，忧郁即刻消散。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欢喜。

    这张照片是一个分界线，把如今的她和从前的她分隔开来。从前的她，眼里只有愤怒、焦虑、怨恨。现在，她神情里的忧郁和几缕被风吹乱的头发，令人心动。睫毛下那双大眼睛不再乏味。微胖依然是个难题，但不再显得臃肿与蠢笨。

    这个夜晚，如依开始写日记。终于，她再次拿起笔了。上次提笔的时间她已不记得。她感到心里有东西在撞击。所以，她就在隔壁商店买了纸和笔。她要将那份无名的撞击绘出轮廓。

    最初动笔那几次，她遮遮掩掩。她不写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不写予默偶尔出现在她心里这回事，不写予默给她动态点赞时内心的悸动。而是记些琐碎。她考虑到笔记本的内容若是被偷窥……所以，她不对自己诚实。后来，她读最初写的日记，觉得那些文字苍白枯燥。那些藏起的如烟花般一闪而过的情愫那样美，而她却忽视它。

    如依会诚实的。阿妮说，如实记录你的所思所感。如依就这样做了。这样做时，她惊讶地发现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越来越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