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去北广
如依病恹恹的样子和苍白的脸色,妈妈很快看明白了。妈妈咄咄逼人,如依羞于起齿但战战兢兢说了事实。妈妈在电话里对子辰破口大骂,说他做事不和大人商量,出了事是否担当得起!妈妈也臭骂如依。她心疼女儿表达的方式总是粗暴。
这些绵长而无形的粗糙,把她甜蜜爱恋践踏得灰头土脸。她便带着这身灰头土脸返回朗月。
在家休养的如依见爸妈在家和田野之间进出时,对她递过的失望眼神,极度失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一切是我愿意发生的吗?我谈个恋爱怎么这么失败?……”她找不到答案。她待在楼上的小房间不敢出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恋爱是不光彩的。所以,她要躲躲藏藏。
子辰约如依出门的次数渐少,他害怕如依的妈妈对他恶言相向。但是,他还是会约如依去衫渔溜达。也会给如依买吃的。不过,不那么殷情了。有时她给子辰打电话,子辰就说在打牌,要她自己玩。如依挂掉电话挺失望,她要的陪伴不再如初。
如依考虑着等身体恢复再次外出,子辰则等如依恢复了去南市。父母的眼神令她不安,子辰也令她不安。她得寻一片自己的天地。
一个傍晚,子辰骑摩托车载如依在衫渔镇的水泥路上溜达时电话响了,子辰住在郊区的朋友打来的。他们约子辰打麻将,子辰爽快答应。如依不高兴了,她想回家。她害怕太晚回去妈妈会打电话催促。她心里有些许阴影,这些阴影如影随形。
子辰希望如依陪他去朋友家,如依则固执地要回家。子辰不停车,他将车子往朋友家的方向行驶,如依脾气来了,她哭喊着锤子辰的背,让他停车。如依有性情爆裂的一面,爆裂时,她会忘记好好说话的重要性。爆裂时,她失去正确表达意愿的能力,子辰也就不理解她内心的急迫和不安。
子辰继续行驶摩托车,速度放缓了。这时,街道稀稀拉拉暗淡的路灯亮了。这时,如依跳下了子辰的摩托车,非常果断的。如依在空旷的宽阔水泥道上惯性地打滚,后面两辆小车急忙刹车,有廖廖行人在路边走,他们看见从车上坠落的女孩就惊恐叫嚷……
子辰终于停车了!他带着惊慌的神情向如依飞奔,他弯腰抱起下巴有轻微擦伤的如依,而后左右检查如依的身体部位,右手臂下方有大块擦伤痕迹,皮肤里渗出血迹。他搀着如依往医院方向走,如依伤心欲绝地哭。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把积攒已久的委屈通过嚎啕大哭释放。
如依站在医院门口轻抚不久前受伤的小腹。轻轻地,无言的。
子辰愿意送如依回家了。路上,两人沉默不语。她的恐惧不安并未因为摔跤和哭泣平复。路上,她在担心擦伤的手臂被爸妈知晓,她无法忍受爸妈漠然与失望眼神。特别是爸爸的。她记得儿时爸爸对她是那样的耐心和温和。儿时,妈妈责罚她,爸爸就安抚她。现在呢,现在她感到爸妈给予的爱褪了色。
第二天,如依穿起了长袖t恤。
如依畏畏缩缩穿梭在二层小楼的家,失去了快乐。她这趟回家未去如岳店里。她不想俊逸看见破旧和狼狈的自己。
如依渐渐觉得无所事事的日子漫长且无聊,她想外出工作但不知去往何方。她给在北广的晓柔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意愿,晓柔邀请她去。她说北广到处是工厂,到处招人,如依可以自由选择。她心动了。她决定去往北广。
距婚期还有大半年时间,如依必须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她和子辰清淡的告别,没有不舍。倒是子辰有些不舍。子辰说,如依,我很快出师了,到时我会开店铺,会去接你。如依默默点头。
恋爱的快乐火焰不知怎的就在如依心里熄灭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恋爱过。那少有的甜蜜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内心的悸动、眼神触碰的欢喜,哦,她并没有体验过。好长好长时间里,她都以为人世间的爱恋就是子辰和她的样子。
再次坐上北广的火车,如依百感交集。她坐在人群拥挤的车厢靠窗位置,任轻柔的风掀起缀学后踏上北广德顺的记忆。
那年冰天雪地,如依放弃学业和如云踏上去北广的路。年迈的奶奶站在朗月尽头流下不舍的眼泪,她用颤巍巍的声音叮嘱如依姐妹路上注意安全,说舍不得两个孙女。如依走远再回头看时,只见奶奶站在白雪茫茫里的背影已模糊不清,她哭了。如云也眼红了。她和如云只买到了站票,车厢人满为患,两姐妹缩在厕所一角,就这样坚持了一夜。天亮时,陌生城市火辣辣的阳光下,人们穿着短袖短裤在路上自如行走,……两姐妹的棉衣显得格格不入。这时的如云来德顺已有两年,她租有小房子,如依还挺喜欢如云干净整洁的小房间。她很快在遍地是工厂的德顺找到了工作。制作风扇的工厂非常现代化,流水线从前部分流到后部分时,一台完整的风扇形成。流水线两边站着负责各部分零件的工人,都是和如依年龄相仿的男女,人人重复同样的动作,从早到晚。如依做了两天就厌倦了,但还是在做。下大雨时,工厂厕所淹没,蛆虫到处蠕动,看得如依直呕吐。工厂的伙食比猪食略胜一筹,如依吃不下饭。她给妈妈打电话说想回家读书,说会认真读书、会考上大学的,爸妈在电话里沉默半响后让如依考虑清楚,她说想清楚了。但回租房后,如云苦口婆心劝如依好好工作,她说爸妈种地太幸苦,你回去读书他们会更累,如依犹豫了。如依终于妥协了,在如云怜惜爸妈的眼泪中。如云要如依在那边工厂再坚持下,说等自己的工厂需要人时就要她过去,如依答应了。如云工作的厂时间短、工资略高。如依继续留在风扇厂,慢慢地竟然适应了!后来还有男孩子喜欢她。坤有清秀可爱的面容,他是维修组长,他把修好的旧风扇给如依吹,如依脸红得不知所措,工友们就起哄,说坤喜欢如依。如依不解,她看见厂里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而黝黑瘦弱的自己有什么优势呢。坤给如依打饭,在深夜加班后送如依回租房,后来熟络了带如依去滑冰,还有其他几个男孩女孩一起。有对男女异常亲密,如依总见他们肢体亲密的接触,但她和坤仅限于牵手,也不说过火的话语。坤会和其他女孩说笑打闹,但面对如依时就很谦虚礼貌。这样的情意维持了三个月。如云厂里招人,如依就去了。她没有拿到最后那个月每天加班到深夜的工资,因为是突然走掉的。如依进了时间两班倒的印刷厂,坤还在风扇厂,他偶尔来看望如依。一天下班,坤骑自行车来看她,车后绑着雨伞,如依看见这一幕突然对坤失去好感。这样,她不再搭理坤。进入新厂,如依和其他女同事一样,每天推着叉车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拉印刷纸、检查纸质。如依不喜欢这份工作,她觉得推叉车的样子就像男人在干活。她后来特别倾佩如云将这份工作做了四年。在这个厂,她年龄显得特小,那些开机器的师傅总逗她玩,喊她小妹,时不时给她买饮料或者宵夜吃,她习惯后就挺快乐。印刷厂环境好,有绿色草坪,草坪周围有水池环绕,水池里有金鱼游动。夜班时,如依就躺在草坪上看星星,在水池里观赏金鱼,偶尔跑去夜市摊买米线吃。和她一班倒的四个女人都比她年岁大,有个是阿姨级别,她言语极少但喜欢如依,总把从家里带来的美味稀饭分一半给如依,如依甚是感动。两姐妹的邻居是四兄妹,有两个哥哥在印刷厂其他部门工作,另一个哥哥在其他工厂,大姐姐在印刷厂厨房炒菜。兄妹几个爱吃肉丸火锅,每次都喊如依姐妹一起。如依从他们爽朗的笑声里感受到了慷慨和善良。最小的哥哥维偶尔在傍晚时分骑单车载如依顺着江堤兜风,江岸边的小街住着密集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居户,那些居户说他们的方言,慢悠悠地游走。有次维载如依在附近工厂的大路上溜达时突然下雨了,维并不慌乱,她也不慌,两人淋得像落汤鸡却哈哈大笑。如依渐渐地对维心生好感,维知道后开始与如依保持距离,如依伤心极了。她后来和姐姐搬家了,新家离他们兄妹不远,如依总想去找维,维刻意回避。如依后来从她大姐那里得知,维只是把如依当妹妹。如依听了躲在新家的楼顶伤心大哭,眼睛都哭肿了。她喜欢维比喜欢坤多太多,多得她见不到维就想远离他、彻底忘记他。所以,如依不久后辞职了。她也厌倦那样的苦力活,她想远离这个城市。在北广德顺这座容纳千万打工人喜忧的城市,如依逃离了。如云哭着送如依坐上长途客车,然后独自待在这座城市。瘦而高挑的如云就像野草,能忍耐任何工作或者生活。
十七岁的如依在北广德顺昙花一现,然后回朗月学电脑知识,这才有了维娜的生活。
记忆无边蔓延,在如依纷乱的脑子里。睡睡醒醒后,天亮了。下火车时,她感受到北广灼热的阳光还和从前一样。北广四季交替的温度起伏甚微,不像她冷热两极分化的老家。她喜欢北广阳光明媚的天气。但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她已失去初来乍到的心情。她感到所见所遇异常陌生,异常无情。
她拖着行李箱转车至晓柔的住处。一路上,所见皆是大大小小的工厂,轰鸣声不绝于耳。穿各种制度的工人在大街小巷穿梭。晓柔住集体宿舍,她让如依和她住。她带如依去她的工厂。车间是堆积如山的汽车垫子,工人们拿着布满灰尘的垫子检查质量、打包,有些工人埋头在机器上给半成品上线。晓柔说她成天就埋头制作垫子,工资还可以,说有些幸苦但习惯了。晓柔邀请如依加入,如依说等两天、等休息两天或者去其他厂看看。
这两天,如依围绕着周边的工厂溜达,她发现大部分人做的事都大同小异。这些没有学历没有技术的群体都做着不太重但机械化的工作,如依无法忍受——她那年在工厂工作的经验告诉她。但是人已经来了,必须得工作。不能这也不行那也不做啊,所以,她决定在晓柔的工厂干活。
晓柔的工厂缺质检人员,如依就做起了质检。工作时长十二小时。她站在长条木板前检查汽车垫子,把针孔扎偏的、断线的、皮子破裂的垫子全清理出,然后给做成片的师傅更改。没多久,如依厌倦了。她似乎特别厌倦这种机械化的工作,整日重复同样的事使她昏昏欲睡。
子辰隔三差五给如依打电话,他说快出师了,让如依再等等。如依甚觉安慰。如依在枯燥的工作之余隐隐期待子辰开店的事。特别是频繁的感冒与头晕使她身心疲惫时,她就更想依靠子辰了。似乎距离使他们的心靠近了。
如依总是感冒。晓柔要如依去医院检查身体,如依不去,她清楚感冒头晕的原因。工厂的伙食是清淡汤水加劣质米饭,如依食之无味。她愈发苍白消瘦。每次感冒她都要跑去诊所吊水才会好转。头晕得厉害的那次,差点从楼梯上摔下。这所有令她无限疲惫,令她工作时力不从心。
如依会不时请请假。她在宿舍休息时,身心松懈。有时并不那么疲惫虚弱,但她就是不想去车间。那些琐碎枯燥的事,令她想逃离。晓柔偶尔给如依打饭到宿舍,饭里有时会出现一根鸡腿,那是晓柔掏钱买的。如依问晓柔为什么不换轻松点的岗位,晓柔说习惯了,又说什么岗位都要人做。
如依身边的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如鱼得水,只有她是孤僻的。她嫌宿舍吵闹,就独自租房。租房就是一个小小房间,能容纳一张床、能转身,有个小厕所。都是小小的。这样的租房遍地都是,房租便宜。如依下班时独自在房间走来走去,或者看看电视。床头有个小桌,桌上有小小的电视机。她很喜欢站在窗口俯视在港子里穿梭的工人,有手挽手说笑的恋人、有并肩行走的男人、有青涩如同学生的男女、有上了点年纪的夫妻……
只有维娜的工作和生活最动人,离开维娜的安乐窝,什么都在下滑。她站在窗口无数次想。她是后悔了。她对什么都后悔我。隔壁房间住着一男孩,男孩打扮酷似明星,他偶尔和如依在阳台上聊聊天。这样的时刻,她宁愿自己没有男朋友。
她觉得身体残破的自己只属于子辰。她以为再没有权利喜欢或者选择其他男人的权利。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这样想的。没有人给她讲讲生活可以是另外的样子。没有人告诉她,她还有选择的权利。
咳嗽、头晕、长时间站着工作、猪食般的饭菜,如依越来越疲惫。她等待着年底到来。她希望子辰快点开店。对子辰是怎样的感情她没有太多考虑。现在,她只想疲惫的身心有所依傍。
时间不紧不慢流逝。初秋时节,落叶在空中旋转,如依盼来子辰的好消息。子辰对她说自己出师了,在附近开了小店,要如依过去。她感到终于解脱。子辰总是出现得极是时候,不是在她失恋时、就是在她疲惫至极时。
这样,如依就和晓柔告别了。如依对再次离开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留恋。她拖着简单的行李,毅然踏上回南市的列车。她没有多少见子辰的欣喜,但软弱的心需要依赖。
列车上,如依坐在靠窗位置。车厢内男女老少絮絮叨叨,如依托着下巴沉默寡言。曾经向良哲曾赴的心情,她丢失了。怎样丢失的,她大概忘了。
夜色中,列车飞驰。窗外窗内一片模糊,而她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