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年：承欢

    令仪的估计并不错，嘉章确是长成了，隐在宽大不合体的衣裳里，好像钟罩里笼的小小芯子，除了令仪，再没第二个人看见，只是眉目间稚态淡去好多，不似昔年。没有风雨，苗木是长不成的，人却能长成，这便是造物的奇处，天公有太多不合情理的安排。

    夫人还只管拿她当小孩子，她也爱扯住了母亲撒娇，乐得做小孩子承欢膝下，似乎也晓得做女儿是好的，做小女儿更是好的。依依之情，早被他们扭成了“纯孝”，然而这样的话毕竟为人情留了点荫庇。有些人是不许被当作小孩子看的，似乎一出世便是一个有头脑有手段的大人了，独独没有人情，出错是不许的，然而尊重却是一点也没有。

    令仪看见她们母女们有说有笑，使劲地要想起自己的母亲，可使劲也想不起来，波翻浪涌后只剩得一片白沙。事情虽还零星记得几件，但前后连不起来，里面也许还杂了些别的东西，她一忽儿记得母亲也是这样搂着她同她讲话的，一忽儿又记得母亲明明同夫人是处处相反的，头绪太乱，终于记不起什么，只觉得能记起的这几件事情都可疑。

    “母亲若还在人世，这会儿有我帮着她做工，必不寂寞吧。”她低着头，原不忍听夫人同嘉章说的话，这会儿停下来不去想自己的事，那声音反而都传在她的耳内，驱也驱不开，又不敢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净都是些傻话，嘉章是孩子气，却还不到得这样地步。戏彩斓斑，只觉得假气多，真气少，实在听不过去，只有夫人哈哈地发笑。做父母的都盼儿女长成，又怕儿女长得太快，不受自己拘管。“倘若眼前我母亲还在，她不会这样的吧。”又觉得自己这样的猜测太没来由，连自己母亲是怎么样都记不得了。心里多少是怨着的，嘉章只顾着同夫人撒娇撒痴，竟想不到她就在边上侍奉，行走不开。也不能怪，人家母女们亲热，倒是她立在这里有些儿碍事。

    “这么大的人，说话做事分明还是小孩子脾气，叫人怎么不担心呢？过两日便是你生日，就是大人了，总这么胡闹，叫做母亲的怎么放得下心去？”夫人摇着扇子，嘉章只管弄那穗子玩儿。“这话便说得不对了，凡人生长，难道只在四时八节里长，在生日那天长，除过这几天，别的日子竟都是不生不长了？也同草木鱼虫一样，日日有个不同样的，要慢也慢不来，要急也急不来。母亲既要我快快成人，我明天就变了大人，那时却怎么变回来呢？母亲叫我变我也不变了。”夫人笑着拿扇去扑她，却被她腾挪避开。“真顽皮孩子！你们都来看你们小姐说的话，越说越不像样……”她倒一头扑在夫人怀里，笑个不止。

    底下服侍的尽皆发笑，有看着热闹的，有陪着发笑的。都晓得慈怀寂寞，亲心难慰，纵然是作态，也有一片志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