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七年：缺月

    年下老爷回来，只带了几个随身家人。月容竟死了，葬在常州。吊颈死的，老爷听事才毕，退堂便见她悬梁高挂，吃了一惊，叫人把她抱下，心口犹温，气息已无。大概还写了一篇悼文吧，他把其中得意的句子拿出来，对着人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一会儿是朝云阳台，一会儿是绿珠关盼，一会儿是瘦月寒蛩，全是些哀艳的字眼儿。他本来倒未必有多伤心，念到颓阳满地，魂兮归来，竟然泪落，好像死掉的不是月容，倒是他自己。他怀念着月容的温存，从此抱衾无人，悲悼着月容的孤单，从此泉台寂寞。他悼念着与月容不曾存在过的深情厚爱。大家听了，都不免有些惨然，半是为了他惨然的态度，半是为了一个年轻姑娘的死。

    令仪旁边听得呆了，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腾腾的。替夫人搥着腿呢，手停住了，抬不动。她记得初见时月容的笑脸儿，记得月容笑着来挽她的手儿，“在家时他们都管我叫月容的”，记得那晚月容的惨然，不过才两年。月容竟为什么死了呢？是吃了打？挨了骂？或是再也捱不住了？老爷不曾说，或者他也不知道吧。月容自己会怎么说呢？她已不能说了。要是能说，她也会嘲笑那滑稽的悼文吧。老爷期盼着来生还能结缘，全不管今生已经结了无穷愁怨了。十六岁，采桑姊妹应还在家里快快活活地说笑戏耍。

    令仪替嘉章掩上窗儿，只见一轮冷月，斜斜地挂在天上。她不愿阖了窗，把它独个儿推在窗外，故意地在那里立了一会儿，看了多时，才转身去打水。嘉章同令仪说着话儿，又是今天先生说了什么，又是腊梅新打了朵儿，令仪也无心听，只是旁边应和着。她不知道自己对月容是怜还是爱，她可怜许多人，却从不像可怜月容这样，也许是月容最像自己。

    “令仪，你是为了月容么？”嘉章看出她心不在焉。令仪知道瞒她不过，连忙赔罪。“不，错不在你，在我父亲。”嘉章虽没同月容说过几句话，却知道令仪把月容看得很重。“死，或者还好些？她太累了，太孤单了。”令仪原只是心里盘算着，口中不觉说出个“死”字，自己也懊悔，但已收不回来了。嘉章抓住她的臂膊，朝她的脸上望去，珠泪断续。令仪转了脸去，想要避开嘉章的目光，已经迟了。“可我们在一起，也会孤单吗？月容死了，你会孤单，她是你的朋友。可我也是你的朋友，我更少不得你。令仪，我怕得很，我怕你撇了我不要我。令仪，答应我，就当为了我……”令仪觉得这话实在太重，她不敢应，替令仪揩了水珠，端起脚盆，仰头正撞着嘉章的眼睛，嘉章眼里满是期待和迫切，等着她点头。

    她想着一世为人，生既然已经不能自主了，能自主的只剩下一个死。连这点子自由又要交托给人，要死不能，自己算个什么呢？然而嘉章的眼神是那样灼热炽烈，蓦地里烧起了一团火，把她冷下去的心肠也烫得滚热，她不知不觉便点下了头。三生约，石上盟，原是不可轻许的。那边鬼神早知，替她们注上了这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