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四年：月容

    老爷从常州回来，果然轿里下来一位年轻姑娘。短短身量，圆圆面庞，衣衫素净，样貌还算周正，言语行动却一团稚气，虽已上了头，看来还只是个小孩子。敬茶时，夫人捏过她的手，撩起她的裙角看了又看，直夸她可人疼，送她一对鸡血镯子做了见面礼。仆役们又纷纷见过了小夫人，她窘得直摆手，推说这样客气，真把她折杀。老爷乘隙要同夫人说上句把话，夫人只将脸别过一边，拧转身子，理也不理。

    她憨得很，总是在笑。人家支使她一句，她要笑，人家同她说半句闲话儿，她也要前仰后合地笑上半天。夫人很爱惜她，只把她当女儿看，并不很去管她，吃穿用度，也不许人短了她的，不许人刻剥了她的。夫人背后里同管家娘子念叨着这孩子可怜，不知父母怎么忍得下心来。

    日长无事，她总要跑来找令仪玩耍。令仪喊她小夫人，她总装作不高兴，一定要令仪唤她的名字，她叫月容。

    有一回，不知说些什么，她说到自己是常州城西卖布人家的女儿，只为那年布价贱，本钱全折进去了，兄长又要娶亲，差了一笔数目，爹听了媒婆撺掇，便将她卖了作小老婆。采桑同伴听说了打趣她，她羞得哭回家里，母亲气得几天没和父亲交言，几乎要同父亲相打，父亲却还强着嘴说这是为了一双儿女。

    “你女儿便强杀了，还能指着她做个皇帝妃子诰命夫人不成？也不过是一个不高不低的门户，倒不如给人家当官的做个小老婆，人家出得起财礼。女孩儿嫁出去就是人家的，儿子才能养你百年。你们妇道人家眼孔浅，心糊涂，懒得同你争！”她学着父亲的口气，一一数说给令仪听，好像在讲旁人的事情。令仪不知道怎么宽慰她，只好说：“但是老爷欢喜你哩，夫人也爱惜你。”她便憨憨地一笑，低了头望着水，不再出声。

    老爷是很爱她，无人时总把她抱坐在膝上，播弄着她的头发，抚弄着她的面庞，教她识些字，念些书。她只是憨憨地笑着，字也写得东斜西扭，书也念得脱字漏句。老爷不高兴时，便也只在她身上出气，捉住她又旋又拧，有回她湿着眼睛去找令仪，卷起袖管，臂上青红一片。令仪也卷起袖管，给她看自己臂上的鞭痕。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捧过令仪的胳膊：“一定很疼吧。”浑然忘记了自己的痛。令仪搂着她的肩，颤着声：“我们自己做不得主的。”

    嘉章撞见了，有些不高兴，拉了令仪就回房，留下月容一个在那里愣神。“再不许你和那个什么月容缠在一块儿了。”“这又是为了什么我的好小姐？我说句话儿总也耽误不了服侍你吧。”令仪头一回发恼，口气不很好，嘉章却哭了起来。令仪忙哄劝着，赔了多少不是，答应着不再同月容兜搭，嘉章只是抽抽搭搭止不住眼泪。她觉得自己分明有种妒意，这时嘉章才意识到自己是离不开令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