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美人
涂耳在人群中经历了左右推搡，兜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正在买桂花糯米饭的沈明若。
现在不是桂花开的时节，铺在糯米饭上面的是酿好的桂花蜜糖，湿糯的米饭底下藏着零零碎碎的果干，一些红枣干、葡萄干、微酸带甜的杏干，底下藏不住的，就再捞两勺铺在米饭上头，颜色多彩，很是好看。
糯米饭事先浸透了薄荷冰水，粒粒分明，含在嘴里冒着丝丝凉意。
沈明若给老板娘铜板子的时候，伸出去的手臂寸寸收紧。因为——旁边有一道分外明显的视线，在紧紧盯着她。
她下意识以为是混在人群里的图谋不轨者，想抢她手里的钱。
沈明若感觉到身后的人走上前了一步，蓦地收紧五指，将铜板攥在手心里，连同老板娘伸过来拿钱的手。
老板娘吃痛，脸色瞬间胀红一半，“哎呦！”
沈明若愣了一瞬，慌忙松开手，“抱歉，你没事吧？”
“还行，还行，”老板娘使劲吹着发热发疼的手指头，嘴里咕囔，“小姑娘家家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呢。”
沈明若露出满含歉意的笑：“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
老板娘心疼地揉了揉手指，随后接过铜板，“小姑娘干嘛突然握住手呢，我又没算错钱，我这里的糯米饭一直是这个价。”
“不是，”沈明若屈身凑近，小声说，“后面有人，我怕他偷钱。”
“就八个铜板，偷也就偷了，”老板娘说，“而且我看站在你身后的那位小哥，长得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沈明若：“……”
行，她信了。
沈明若用小木勺舀起糯米饭，边吃边转身。
见到了“视线”的真面目，沈明若彻底确定了——老板娘说的果然没错。
来人一脸傻样，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手里的糯米饭。
沈明若刻意咳嗽一声，唤道：“兄台。”
这位兄台，就是来寻人的涂耳。
沈明若眨了眨眼，对他说：“要不要我给你买一份？”
涂耳连连摆手，“不用了。”
“那你……”沈明若问道，“找我有事？”
涂耳点头道：“有。”
沈明若大方示意，“那你说吧。”
涂耳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家公子，想要见你。”
沈明若问：“你家公子是谁？”
“我家公子……”涂耳含含糊糊说了半晌，挤不出来一句真话，“我家公子说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不能错过。”
沈明若在他的言语和目光中，看到了真诚。
她故作思虑模样，好好想了想，突然说：“行！那你带我去吧。”
“好。”涂耳呼出一口舒心的气。
等等！
她说什么？？？
这就答应了？
涂耳真诚的目光转化成了疑惑。
南燕换了家人不多的茶楼安详静坐，不过他没叫茶，只是吃了些点心。
他挑的座位也不好，是二楼靠着围栏的地方。这家茶楼的驱虫香囊似乎不管用，一只只蚊虫连成串似的飞进来，南燕只好拿着扇子不停呼扇虫子。
涂耳找到他的时候，南燕已经呼扇累了，拿着折扇遮着面，堪堪保住他俊美的容颜。
涂耳走近时，瞧间南燕“自我反省”的样子，不禁提着一颗心，放慢了脚步，静悄悄地挪到南燕身侧。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定了许久，才轻轻点在南燕的扇面上。
南燕一瞬窜起心火，“唰”地收了扇子，瞪着涂耳。
“何人大胆！”
涂耳吓得一缩脖颈。
南燕猛地站起身吼道：“你是不是被人群挤傻了？！”
涂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点了点头。
南燕：“……”
心火蓦地哑了。
在后面看戏的沈明若咽下了最后一口糯米饭，伸长手臂点了点涂耳的肩侧，“好心”提醒道：“其实你方才可以用嘴巴说。”
涂耳：“……啊。”
南燕这才注意到沈明若，欣慰一笑，对着涂耳称赞道：“还算不错。”
沈明若上下打量着南燕，神情略显凝重，“你就是那位——英俊潇洒？”
“是。”南燕微微抬起下巴。
“……风流倜傥？”沈明若迟疑道。
“也是在下。”南燕道。
沈明若结束了打量，说：“……还行。”
南燕对她的话语略有不满，“唉，你再仔细看看，怎可能只有还行？”
沈明若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在容颜这方面，沈明若向来是一眼下定论，这人能被她打量这么久，已经算是不俗。
她始终确信，真正的美人，只需一眼就能叫人不忘。
沈明若装作欣赏的模样，再次把目光放在南燕身上。但若是仔细往她眸中望一眼，就能知道她有别的心思。
良久，南燕又开始挥扇扑虫了，沈明若才开口问道：“你找我何事？”
南燕这个没什么记性的，轻易被她扯开了话头。
南燕认真拱手道：“哦，请姑娘来，是想学习学习你们东夏的身法。”
沈明若疑道：“你如何知道我来自哪里？”
“看出来的。”南燕道，“在下不才，对于中泽灵族、西洲牧族、北明翼族的灵术和体术皆有所研究，唯独对东夏人族缺少了解，这便猜到了。”
沈明若不吝称赞：“你还有点小聪明。”
“过奖。”南燕说着，突然耸了耸鼻尖，似乎察觉到什么。
沈明若：“不过聪明也无用，我绝不会教你，现在就死心吧。”
南燕突然沉重出声：“姑娘。”
沈明若瞧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南燕向她靠近两步，微微弯了腰，轻轻耸着鼻尖。
沈明若后撤一步，警惕道：“你干什么？”
涂耳见状慌张叫了声：“殿下！”
南燕倏地挺直腰身，冲涂耳一指：“莫慌。”
涂耳：“殿下？”
南燕眉心蹙起一瞬，很快被缕平褶皱。他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轻摇扇子，故作高深莫测，“姑娘。”
沈明若盯着他的变化，道：“你说。”
“姑娘中毒了。”南燕道。
沈明若：？
逗人呢？
沈明若静默片刻，忽然噗嗤一笑，“没头没尾的，你说我中毒？”
“是不是还要说你恰巧会解我身上的毒，然后给我诊一诊，开个药方？然后你恰巧有药方上的药材，再让我跟随你去抓药？兄台，世道变了，换个技法吧。”
南燕缓缓点头，似乎赞同她的说法。
他突然问：“姑娘是今日来的南巫国都？”
沈明若：“是。”
南燕：“所为何事？”
沈明若：“陪同兄长办事。”
“姑娘，”南燕顿了顿，“你姓沈？”
南燕虽然少管政事，但身份立在那里，许多消息都要过一过形式，在他眼前晃悠一遭再继续递交。于是便知道了，今日东夏使节到达国都的事。
沈明若蓦地一顿，对上他的视线，心道这人的小聪明似乎不只一点。
她思量少顷，道：“是，我姓沈。”
沈明若顿了一下，继续说：“你看你衣着不凡，身份也应该尊贵，为何要戏弄我？”
南燕心说冤枉，但脸上笑容不变，“在下并未戏弄姑娘。”
“你一个南巫皇族人出口便是谎言，那此次议会，你们又有何信誉可言？”沈明若道。
南燕轻轻摇头，无奈道：“在下确实没有说谎。”
沈明若见此人不知好歹，目光紧了紧。
就她所知，南巫皇族凋零，能和眼前这人对上年纪的寥寥无几，再加上散漫的性子……
莫不是……南巫皇子？
沈明若抬眼，再次认真打量南燕。
良久，她抿了抿唇。
这人……有点像皇子，但更多的是不像。
南燕瞧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满怀善意开口：“姑娘有什么想说的？”
“……南巫皇子？”沈明若迟疑道。
南燕满意地点点头，没有一丝被人戳破身份的慌乱或尬尴。倒是苦了一旁的涂耳。
涂耳在听到沈明若出说南燕身份的那一刻，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屏着一口气良久呼不出去。带缓过神来，他紧紧闭着嘴，两只手胡乱地冲沈明若摆弄。
至于他在摆弄什么……沈明若没看出来。
南燕收起折扇，往半空处虚虚一点，示意涂耳镇静。
转头对沈明若说：“姑娘聪慧，既然沈姑娘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便随我来吧。”
“去哪？”沈明若仍然怀着警惕。
南燕装出一副良善模样，眉目间染上一层虚伪的祥和，“当然是带沈姑娘去解毒。”
对于中毒一事，沈明若仍心有疑虑，但还是选择了跟上南燕。毕竟她找不出来一条南燕会伤害她的理由，既然是安全的事情，那走一遭也无妨，她本就是溜出来到处玩的。
就是费了点时间，多了点哄桃酥开心的难度。
但越走越远，越走越是人少，走到最后，只剩下了三个人——她、南燕和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小护卫。
沈明若不禁在心里盘算，若是这南巫皇子真要危害她，她该如何应对。
这个小护卫可以忽略不计，不太聪明的人学起灵术来也吃力，而且南巫灵术多是用来治病救人的无害之法。他的身板更是一般，估计扳个手腕还能输给沈明若。
至于这位皇子……沈明若看不透。身板看起来与小护卫差不多，但脑子似乎挺好使，多少有点难对付。
三人一路走来，远离了闹市人群，远离了房屋街道，最后走进了一片亲近山川草木之地。
这路途也遥远，他们从太阳悬挂西山，走到了夜幕登场。
南燕觉着眼前的景致越发模糊，吩咐涂耳道：“掌灯。”
给沈明若听得一愣。
掌灯，先要有灯，然后有火。
此时三人手上的物件只有南燕的折扇，这要从何掌灯？
只见涂耳一抬手，掌心荧荧微光闪烁，这微光似乎是个引线，引得周围的发光小虫团聚在涂耳掌心。小虫并不是互相拥抱着，而是各自隔着一段距离，各自发光，最终形成一团的只有光。
这点点荧光汇聚成的“灯”，足以照亮前路。
也因此，涂耳走在了最前面，作为开路。
沈明若走在了最后。
她一路憋着心思走到现在，终于能趁着此时摸出一张地图。地图主要绘制的是闹市街道，对于眼前的郊区，只能在犄角旮旯里寻找了。好在绘制地图的画师勤快，真的画了一个小角。
沈明若用眸光在地图上走了一遍来时的路，最终走到了——京都郊外。
沈明若：“……”
这不会是拐人吧？
“沈姑娘。”南燕忽然叫她。
“嗯？”沈明若迅速收了地图。
南燕：“沈姑娘别担心，南巫国弱，我若是有什么不轨之行，不是南巫承担得起的。”
沈明若讪讪道：“皇子说笑了。”
南燕不明意味地“嗯”了声。
沈明若不想再吭声了，只耐心跟着前方的脚步。
再走了一些路，沈明若渐渐闻到了一种气味，有点熟悉。但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气味。
沈明若动了动鼻尖，仔细闻了闻。她品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有点像……驿站香囊的气味。
两者很像，但有不同。
香囊的气味更加浓重，带着陈旧气息。而现在气味是新鲜的。
沈明若看向近在脚边的花草。
他们脚下的路也很新，或者说根本没有路，是生生踩在花草上面走出来的路。花草不是被他们压弯的，是先前就被踩倒的。
说明这条路有人走过，但不多。
嗯……更像拐人了。
道路停在了一坐庭院前，庭院的大门牢牢关着，似乎很难有松动。
涂耳停下脚步，转身说道：“殿下，到了。”
南燕一扬下巴，冲着门，“敲门。”
“是。”
“咚咚，咚咚。”
“咚咚。”
响声之后，大门没反应。
涂耳眨了眨眼，继续敲，“咚咚。”
仍是没反应。
他嘴里念念有词：“奇怪了，歧公子出门了？不应该啊。”
“要不……”沈明若见此，好心建议，“我们翻个墙。”
涂耳：？
南燕：“……”
南燕：“我不会。”
南燕走上前，又重重敲了两下门，门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他偏头问涂耳：“南歧今天出去了？”
涂耳想了想，说：“歧公子今天是出去了一趟，但应该回来了。”
南燕拿着折扇，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强行打开门呢？”
涂耳收了荧荧虫灯，许多只小东西一哄而散。随后，涂耳伸手贴上门，“似乎不行。”
“这门被歧公子施了术，强行打不开。”
南燕沉默良久，终于把形象包袱丢了，“那，翻墙吧。”
“行。”沈明若爽快应道，随后她往侧边一伸脚，开始探查墙边的地势。
她掠过一眼墙面，随后脚下一蹬，攀住墙面，又顺势借力，蹬到墙头。
南燕：？
这姑娘是怎么上去？怎么眨眼间人就飞了……看这身手还挺熟练的。
反正，他不行。
南燕：“涂耳，你先上去，然后拉我一把。”
涂耳愣愣点头：“好。”
沈明若稳坐在墙头看着下面的人磨磨唧唧，催促道：“快点啊，这墙就这么点高。”
南燕充耳不闻，也不抬头看她。
“行吧，不理我就不理。”沈明若眼角瞥见火光，转头看向高墙重围下的庭院。
庭院里的火，是有一人手中的灯。
那人似乎是被吵醒的，身着素色衣衫，肩头披着一件黛紫色的氅衣，长发未挽，懒懒地垂着。
他手中的灯，是正正经经的纸灯笼，恍恍惚惚的光亮映照着那人漂亮的眉眼，他一抬眼，火光携着眸光，竟然温柔。
沈明若怔怔看了好久。
那人对上她不加掩饰的目光，有些受不住，低首无措地笑笑。
南燕终于爬上墙头，见沈明若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便找到了还嘴的时候：“看来早爬上来也没用，不还是下不去。”
“别吵。”沈明若软着筋骨，作势要打他。
她打得不走心，南燕也不用躲避。南燕这才发现她直勾勾的目光，“你看什么呢？”
说着，南燕看向庭院。
沈明若突然：“有美人兮，远而望之。”
南燕自然看到了执着灯笼的南歧，撇了撇嘴，随后指着自己：“那我呢？”
沈明若良久才转头看他，一时说不出话。
终于忍不住南燕期盼的眼神，她憋出一句：“凑合。”
南燕：？
南燕心里默默滴泪，心道姑娘的心果然善变，方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沈明若如果能听见他的心声，大概会回一句：“因为有了比较。”
明暗火光下的那位美人，是一眼不能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