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第272章
轻焉如愿回到阮府,却仍旧噩梦频频,为温岂之的安危担忧,她连日孕吐,食欲不振,越发消瘦下去,胳膊、腿都比从前还要纤细,只有肚子日渐隆起,云怡拿着一罐油润润的药膏,一点一点往她肚皮上抹,温声说道:“这是夫人给的,抹在肚子上,能防长纹……”
轻焉歪靠在隐囊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雪团,小猫懒洋洋地迷离着眼,已要睡去。
抹完药膏,云怡替她将衣衫合拢,洗过手后,才来替她捏腿、捶肩。这些日子,轻焉总睡不好,腿胀肩酸,难受得紧。
云怡捏着捶着,缓缓停下动作,用拇指与食指圈住轻焉的手腕,量一量,发觉她的手腕又细了些,云怡忧心道:“小姐,你这样下去,身子可要受不住的,无论如何,该吃的东西总要吃进肚子里!”
“我知道该吃……”轻焉幽怨道,抬手抚着隆起的腹部,“为他也该吃的,可我就是没胃口,吃一点东西,便难受得不行,想吐,扯着胃都疼……”
云怡叹一口气,满眼心疼之色,只要能让小姐好受,她愿为小姐受苦!可这妊娠之苦,谁又能替?
替不了,轻焉只能自己咬牙忍着,再委屈也要受着,想到还未归来的温岂之,她的委屈更厉害。
倘若他在,一定舍不得她这样,一定会想尽法子哄她……可是,他不在。
轻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微微抬起下巴,朝着房梁虔诚祈祷,“仙人、菩萨、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各路仙家,各路神尊,请一定保佑岂之哥哥平安归来!信女有钱,许多许多的钱,一定为各位塑金身,雕玉牌!”
话音刚落,房外传来急切的呼喊声。
云怡皱着眉头寻出去,不多时,再回来时脸色已十分凝重。
轻焉忐忑地看着她,咽了咽喉咙,问:“是他的消息?”
云怡迟疑,嗫嚅不言。
轻焉霍然起身,一下冲到她跟前,抓住她的小臂,“说呀!是不是他……”
她不敢说下去,眼里已有恐惧之色。
云怡扶住她,“小姐莫急,姑爷会没事的……”
轻焉一震,腿一软,往下蹲去,若不是云怡扶着,她已跌在地上。云怡吃力地扶她坐下,嘴唇嚅动,似有话说。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云怡终究不敢多言,将话咽下。
两日之后,轻焉还是知道了。
龙虎军在回程的路上,遭遇羌军伏击,温岂之在外生死未卜,而楚王已命人前去接应……
萧衍!
轻焉扶着墙,胸口剧烈起伏着,“萧衍会害他的!云怡,萧衍会害他!”
她手足无措地转向云怡,含泪的眼眸中尽是恐惧之色。
不远处的拐角,立着一道人影。
萧衍。
领路的丫鬟正要出声,被萧衍拦下。
萧衍走了。
轻焉才知他来过。云怡冷哼一声,碍于身份,她没说过分的话,只是撇着嘴角,一脸鄙夷之色。
又过去两日,传来好消息——
温将军平安归来!
轻焉正有气无力地喝着一碗素粥,眼睛一瞬亮起来,搁下勺子,撑着桌面起身,看向一旁的云怡,再确认一遍,“他回来了?”
云怡欣喜地点头。
轻焉喜极而泣,扶着桌往门外去,忽又停住脚,一手拉住云怡,一手摸上自己的脸,担忧地问:“我、我这样子丑不丑?”
她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该是很憔悴的模样……是不是要擦点脂粉才好?也不知头发乱没有?珠钗歪没歪?
云怡忍俊不禁,“不丑!小姐美得很!”
轻焉闻言松一口气,转身急急朝外走,眼中重新放出光亮。
穿庭过院,轻焉一路跑出阮府,跑上街头,云怡扶着她走,一路都在劝她慢些。
可是,轻焉怎慢得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她一刻也不愿多耽搁。
她跑得快一些,便早一些见到他。
她就要见到他……
远远便见黑骏马上一个威风霸气的人影,达达的马蹄声,淹没在一众欢呼声中。
祁安府的大英雄英武凯旋!
众人争相挂红,抛出红丝绦。
红丝绦飘在空中,柔柔荡荡,掠过威武神气的黑棕骏马,掠过温岂之风尘仆仆的俊俏容颜……
轻焉缓缓停下脚步,喘着气看着马上之人,惊喜的笑容在她脸上一点点加深。
黑马停住,温岂之翻身下马,朝他飞奔而来,将她一下拥入怀中。
云怡惊呼一声,让他小心轻焉的肚子。
温岂之缓缓松开轻焉,低头看向她隆起的腹部。
“孩子,咱们的孩子。”轻焉说。
温岂之点一点头,抬起眸时,眼眶已然通红,他将轻焉重新搂入怀中,克制地呼吸着,半晌,才凑在她耳边,内疚地说:“阿元,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
轻焉一瞬哭出声,将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担忧全部化作眼泪发泄出来。
温岂之轻拍着她瘦削的背脊,待她情绪稍平复,便一下打横将她抱起,一路疾步回到阮府,回到欢喜楼。
“碰!”
他一脚踹开房门,抱着轻焉一阵风似的刮入房中,匆匆进入里间。
架子床上,轻焉躺着,温岂之弓着身,粗鲁而又小心谨慎地亲吻她,情到浓时,他喘着粗气拽轻焉的裙子,轻焉迷迷糊糊的,任由他动作,分别数月,她也想要……
温岂之突然顿住,喘息片刻,猛然抽身而起。轻焉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温岂之脱下铠甲、衣衫,又朝外叫水,“我身上有味儿,别熏着你。”
轻焉捂着脸裹住被子,要熏也早已熏过了……
澡室里,氤氲着满屋子热气,温岂之泡在水里,闭着眼休息,为早日赶回来,他已两日未曾合眼。
轻焉换下小厮,悄悄走进房中,拿起澡巾替他轻轻擦拭肩背。
温岂之察觉不对,猛然睁开眼,眼神一瞬犀利,他一下钳住轻焉的手,转过头来,眼神又一瞬柔和下去。
轻焉含着眼泪看他,“你怎又弄出许多新伤……你怎么这样……刀来了,要躲,箭来了,也要躲……”
温岂之一脸心疼之色,捧着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他忽然起身,跨出浴桶,于一室氤氲热气中,打横抱起轻焉,跨过房中小门,进入寝室里间……
相拥亲吻,缠绵悱恻,到最后关头,他仍咬牙停下,趴在轻焉隆起的腹部,一面喘气,一面痞笑。轻焉被他弄得难受,嘤咛着表示不满,温岂之笑一笑,搂着她轻哄,轻焉不高兴,他便只能自作自受,咬牙强忍着自己,用些别的法子……轻焉满足睡过去,一身畅快醒来,正房已备好饭菜,等着她与温岂之去。
温岂之正在妆台前为她挑选珠钗。
轻焉缓缓站起身,想喊云怡进来,转头一看,铜镜里映着的人看来很是满面春色,眼波荡漾……她连忙闭上嘴,羞得红了脸,也不想再叫人。
温岂之笑着走到她身边,拿起挑好的一套干净裙衫,要伺候她穿上。轻焉摇一摇头,扭捏着不肯让他效劳。
温岂之笑着倾身,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方才……我可是伺候了你多时,难道你还不满意?嫌我伺候得不够好?你要如何?不妨与我说,晚上……我再好好表现。”
“谁要你……”
“你不要?”
轻焉抿着嘴唇,转向一旁,她要,可他不能说出来!
纠缠一阵,轻焉推搡着温岂之的胸膛,喘息道:“别!大家还等着呢。”
温岂之抵着她的额头,一阵低笑。
正房。
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张大桌上吃饭,气氛祥和。温岂之伺候轻焉到底,见她看向哪个盘子,便主动给她夹菜,轻焉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没停过。
大夫人欣慰一笑,女儿孕吐厉害,已许久不曾吃过饱饭,如今不但能吃下东西,还吃得这般香,实在是好事!
轻焉喝下半碗汤后,放下碗,用手帕擦擦嘴,抬眼看向祖母,发觉祖母正在看她,不只是祖母,叔婶兄嫂都看着她,她一时难为情,羞红了脸。
“岂之回来,阿元胃口也好了。”
“哈哈哈哈……”
“岂之便是阿元的开胃菜!”
“哈哈哈哈……”
轻焉羞红脸,偷偷拧温岂之手背一下,都怪他太殷勤!
温岂之微皱眉头,仍旧笑着。
轻茵不明所以,溜溜转着眼珠子,瞧着她的二姐夫。
饭后,她走到温岂之跟前,仰着小脸要听故事——战场上的故事,她一向最爱听故事。二夫人一把抓住女儿,数落她没规没矩,又朝温岂之一笑,道:“不必理会她,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温岂之笑一笑,朝轻茵招手,让她到他跟前,又转头看向轻焉,问:“你想听么?”
轻茵两手交握在胸前,仰着头,期待地看着她二姐。轻焉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温岂之,兴奋地点头,她也爱听故事!
温岂之笑着牵起她的手,一起回欢喜楼,轻茵跑在他俩前面,时不时回头,她已迫不及待要听故事了,二夫人远远望着女儿,哭笑不得,伸长脖子叮嘱:“莫要待得太晚,你二姐、二姐夫还要休息……”
“知道了——”
轻焉一口应下,蹦蹦跳跳地远去。
湘云搓着手,局促地看一眼白氏,眼神中有几分期待之色。白氏娇哼一声,骂他没出息。湘云目中光彩瞬间黯淡,他失落地垂下头,却听白氏道:“去吧。”
他登时一喜,抬起头来,一脸神采飞扬模样,在白氏故作嫌恶的目光中,屁颠屁颠地跟上轻焉等人,他也爱听故事!
*
轻焉犹豫一晚上,不知该不该将在楚王府发生的诸多事告诉温岂之,不说,她憋着秘密难受,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等她考虑清楚,温岂之已从几个私下议论的丫鬟口中得知此事,黑沉着脸将轻焉拉入房中。
“我、我……我本要与你说的,只是……只是还未来得及。”轻焉心虚地说,她本希望此事化作云烟,他一辈子也不要知晓,连她自己都觉在楚王府的日子难堪,更何况是他,萧衍闹得祁安府人尽皆知,他不知要被多少人嘲讽!即便她一一去解释,恐怕也无人相信:她虽困在楚王府,却与萧衍清清白白,并无苟且!
他也会介意吧……
轻焉垂下眼眸,遮掩目中失落之色。
温岂之突然将她搂入怀中,“为何不早些与我说?受了那样的委屈,还要忍着?阿元,我会是你的靠山!不论谁伤你,我都不会善罢甘休!你难道……还不信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在隐忍着怒气。
轻焉仰着头,抵在他肩上,忍不住哭出来。
温岂之缓缓松开她,捧着她被泪水浸湿的白嫩小脸,将额头抵着她的,“是你……让他来救我的?”
轻焉一愣,疑惑地看着他,眼中渐渐现出诧异之色。
他?萧衍?
是萧衍救的岂之哥哥?
他怎么会?
温岂之缓缓离开轻焉,皱起眉头,似也有疑惑。若是萧衍不曾想起前世的事,也许会救他,但萧衍已记起从前,便绝不可能救他!
可萧衍为何还会在危难之时救他?替他挡下羌人一箭!
轻焉惊问:“他受伤了?”
温岂之点头,眼神变幻莫测。
轻焉又问:“伤得重不重?”
温岂之抿着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轻焉便已知,萧衍伤得很重!否则,温岂之不会是这副表情。
轻焉垂下眼眸,想一想,闷声问道:“他……会死么?”
温岂之并未作答。
轻焉抬起头看他,眼神带着探究之意。
温岂之凝视她半晌,摇一摇头,转过身去。轻焉嘴唇嚅动几下,终究没问他摇头的意思是,萧衍不会死,还是,不知萧衍会不会死。
此后几日,轻焉忐忑不安,终于忍不住向常出府的小厮打探消息——萧衍到底……死没死?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希望萧衍死,还是不死,他算计阮家,算计大哥,又偏偏救了岂之哥哥,他也曾是明君——救国朝于危难的明君,天下百姓心悦诚服的明君……他若死了,国运该何去何从?
当今皇上又会否为儿子迁怒岂之哥哥,怨怪阮家……
轻焉虽叮嘱那小厮莫要将她打听的事说出去,不知怎的还是被温岂之知晓了去。他吃起醋来便不肯吃饭,吃了两口,做做样子,便搁下筷子,借口还有军务要处理,留下轻焉,离桌而去。
大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满眼担忧之色
大爷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叹气。
外面皆已传开,轻焉与萧衍不清不楚,温岂之这个上门女婿,早已被戴上绿帽,这事,几个男人能坦然面对?
轻焉吃完饭回到房中,温岂之还在书房忙碌,她等了又等,实在熬不住,便裹着被子睡去,睡之前还骂了两句,“哼!小气鬼!”
温岂之几时回的寝室,轻焉不知,几时离去的,轻焉也不知,她一醒来,面对的便一室冷寂。
穿好衣裳,轻焉嘟着嘴,跺脚骂道:“温岂之!大坏蛋!小气鬼!”
骂过之后,舒心些,轻焉咬了咬嘴唇,想一想,让人在院子里的小池塘里采下新鲜的荷叶、荷花,便钻进小厨房里忙活起来。
“……吃了荷花糕,总该消气了……”轻焉嘀咕着。一旁的云怡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之色,几次想帮把手,都被轻焉挡开,“我亲自做!他若还不肯吃,饿死了事!哼!”
话音刚落,她便去揭那蒸笼盖子——
“啊!”
蒸笼盖子十分烫手,轻焉不察,被烫着一下,猛地缩回手,一道人影一瞬进入小厨房,疾步到她身边,握住她甩着的手,仔细地看,“烫着没有?”
温岂之抬起头,担忧地望着她。
轻焉含着眼泪,看一眼白嫩手指上的红斑,她其实并不太痛,却扑簌簌落泪,因为委屈。
“岂之哥哥……你真的很介意么?我和萧衍……”
温岂之突然俯身,吻住她的唇,他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他介意的并非轻焉与萧衍的曾经,也不是楚王府中发生的事,而是觉得在轻焉心里,萧衍仍旧十分重要……
“我只是担心你受牵连!”轻焉急忙解释。
温岂之的眼眸一瞬发亮,脸上也渐渐爬上笑容。他牵着轻焉的手,低下头吹了吹,抬眼看着她,问:“还疼么?”
轻焉抿着嘴看他,吸了吸鼻子,抽出手勾住他的脖子,靠近他温暖坚实的怀抱,蹭了蹭,“不疼了。”
楚王府。
萧衍命大,轻焉那一剪子,没能要他的命,羌人一支箭,也没能要他的命,他身上的伤日渐好转,心上的伤却在腐烂发臭。
阮慕琉又抱着孩子来见他,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死,她要他当皇帝,她要做他的皇后!这些日子,她常以泪洗面,真心几何,只有她自己清楚,不过,太监、宫女们倒很是被她所动。
“殿下为那温岂之受伤,他却未曾来楚王府探望过殿下一眼,如此忘恩负义,实在该死!”老太监为萧衍打抱不平,说完,几不可察地瞥一眼阮慕琉。
阮慕琉安静抱着孩子,有些话,她不愿直说,便借老太监之口说给萧衍听。
萧衍沉默不言,渐渐收紧拳。
当初,温岂之曾救他一命,如今,他将这命还回去!从今往后,他与温岂之恩断义绝!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夺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的阿元……只能留在他身边!
萧衍抬起头,双目赤红,眼神中藏着无尽恨意,与嗜血的疯狂,犹如食人的鬼怪,他一贯儒雅俊秀的脸庞,此刻抽搐得厉害,写满狰狞。
阮慕琉被她的模样吓一跳,不自觉后退一步。萧衍霍然起身,一瞬到她跟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贱|人!若不是你,阿元还是朕的皇后!”
阮慕琉惊愕地望着他,仰着脖子,满脸涨红,却不敢松手,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也抱着她的筹码!
小奶娃感受到危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十分刺耳,让人不忍。
老太监跪地求情,“王爷息怒!王爷——”
萧衍眼神一暗,一把推开阮慕琉,夺走她怀里的小奶娃,凝神片刻,他竟突然上手捂住小奶娃的口鼻。哭闹声戛然而止,小奶娃扭动着小小的身子,用尽全力挣扎,挥动着小小的手脚挣开襁褓求救。
阮慕琉捂着脖子,还未将气喘匀,惊见这一幕,不顾一切扑上去,萧衍冷漠无情地一脚踹开他。阮慕琉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勉强撑起身,双目暴突,大喊:“不要——”
小奶娃已渐渐不动。
萧衍仍未收手,将手捂得更紧,小奶娃脸色发青,终于一动不动,他才渐渐松手,手还在抖,一旦想起从前的事,他便无法不恨这孩子!
阮慕琉又惊又惧,伸着手,朝萧衍爬来,攥住他的袍角,艰难哀求:“殿下——”
萧衍冷着脸拽回袍角,将已经不动的小奶娃交给一旁的老太监,他定着深深看一眼,无情地绕过阮慕琉,头也不回地离去。
老太监面色煞白,捧着尚有余温的婴儿尸身,吓得浑身颤抖。阮慕琉瞪着眼爬过去,拽住老太监的袍子往上爬,看到那苍白中透着青色的小脸,她张开嘴,眼泪一瞬喷涌,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困难,最后瞪着眼一仰,猛地倒下。
老太监抱着婴儿尸身而去,留她一人趴在冷冰冰的地面,濒死一般微弱喘息,整个人都已不动,只有一双暴突的眼在流泪……
一场大火,在楚王府烧起来,所有人都以为阮慕琉葬身火场,墙角处,却有一双眼睛满含恨意地注视着那围墙内滚滚升天的黑烟。
秋去冬来,一转眼,又是白雪皑皑之时,轻焉已将临盆,温岂之恨不得时刻守在她身边,奈何军情紧急,他不得不与轻焉分离。
本来,羌军已有休兵过冬的意思,萧衍却趁皇上病重痛下杀手,之后,竟道貌岸然地以摄政王的身份欲扶小太子为傀儡皇帝,羌人得知老皇帝死讯,一鼓作气南下、攻城掠地。
如此,正合萧衍心意。
羌人南侵,小太子难担大任,在一众宗亲的逼迫下禅位于萧衍。
萧衍名正言顺地称帝,不久后,小太子便在玩耍时跌下高台,不幸身亡……
羌人数次南下皆以失败告终,便率军前往皇陵,要损国朝龙脉,破皇室气运。
萧衍明知羌人声东击西,剑指皇陵,实则意在祁安府,仍旧命温岂之率军前往,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温岂之去送死!
倘若温岂之不肯答应,他便一日杀一将,将龙虎军中不从军令者尽数斩首!他此举,看似泄愤,实则另有谋算,是想将温岂之在龙虎军的心腹全部换作自己人,彻底架空温岂之的势力!
温岂之不能眼睁睁看着下属惨遭残害,此时,羌人已将兵临城下,绝不可内乱!萧衍兴许吃准他这一点,才会这般步步紧逼。温岂之无可奈何,只能率军前往应敌,他知晓羌军的诡计,本打算分出一拨兵马前往皇陵,以此麻痹羌军神经,而他则亲率五百精兵前去截住欲袭祁安府的羌军主力。
他离开祁安府没两日,轻焉便发动了。
“二小姐!不要怕!深呼吸——”稳婆在一旁教着。
寒冬腊月,天气寒冷,轻焉却满头大汗,她呼呼喘气,憋着劲儿,配合着稳婆。两辈子第一回生产,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痛!仿佛她整个人都将撕裂!
大夫人守在一旁,心疼地替她擦汗,“阿元!别怕!一会儿就好……”
轻焉攥着胸前的小猫吊坠,心里默念着:“别怕,别怕……”
阵痛袭来,轻焉闭上眼睛,咬紧布条子——
“哇——”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随之,天边乍放一道曙光,绚丽的云霞层层叠叠,似神女送给新生子之新衣。
一夜休整,破晓之际,大军继续前行。温岂之骑在马上,望着天边,紧皱一晚的眉头渐渐舒展。
宝戌城。
“两日!再守两日,必有援军到来!”城中守卫一脸血迹振臂高呼,羌军攻势迅猛,又是偷袭,城中守军毫无防备,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仓皇传信请求援军,最快两日便可等到援军!
“援军一到,咱们必定反败为胜!”
“胜!”
“胜!”
两日不算太长,但在战场上,生死之间,两日太过难熬,守城的士卒心里没底,他们恐怕永远等不到援军……
温岂之带着五百精兵从侧面突袭而入,军旗高扬,阵列威武,纵然羌军铁骑强悍,也难破温岂之亲练的长刀阵。
三米长的长刀,从厚重的盾牌中刺出,一刀便能刺死一匹马,挑下一个羌人!
“龙虎军!”
“没错,是龙虎军!”
“龙虎军来人了——”
守军振奋不已,打开城门,冲入战场一阵厮杀,羌军不敌而撤,守军将领将温岂之与一众龙虎军迎入城中,安顿休整。
是夜,一匹快马疾驰入城,将一道圣旨送到守军将领手中,守军将领看过圣旨后,一脸焦灼之色,踱来踱去似也没个主意,不知过去多久,他握着拳头定住脚步,闭上眼叹一口气,“温将军,对不住——”
天还未亮,羌军便攻入城中,将温岂之与一众龙虎军卒包围。温岂之冷笑一瞬,已知萧衍的用意——萧衍是想借羌人之手除掉他!
萧衍算错羌人的心思。
他们憎恨温岂之不假,更想要唾手可得的天下,羌军破城围攻温岂之只是假象,羌军之精兵良将已向祁安府气势汹汹地挺进,一时之间,祁安府城危如累卵,随时有被羌军攻破的危险,萧衍布下一颗险棋,自然备有后手,就在羌军迫近的消息传入祁安府时,府城各处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幽灵军,原来,当初被温岂之查缴出的私铸兵器,并非圣安会之藏兵,而是萧衍谋划造反所铸成的。
尽管如此,城中百姓仍旧惶恐不安,争相往南方逃。轻焉记得上一世,此战惨败!这一世,萧衍早有防备,或许会不一样,但轻焉仍旧不安。
以防万一,轻焉打算变卖家中田地产业,往南方去。
大爷不肯同意,“祖宗家业不可败!”
城中达官贵人、皇室宗亲没有跑的,他们早已知晓这是一个局,傻子才会在此时离开祁安府!他们守在祁安府中,等羌军退去,政局安稳,他们个个都是功臣。有人胆子小不愿赌命,低价变卖家产,他们乐得一一吃下。
大爷有所耳闻,不愿拿阮家仅剩的产业田地,去饱那些人的胃口,他想一想,慎重起见,让轻焉、湘闲、湘云等带着阮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等人先去南方,倘若局势不对,他们再行商量,祖宗家业,他一定要守到最后!
“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轻焉劝道。
“阿元说得没错,要走一起走,谁也别留下!”阮老夫人说。
大爷叹一口气,“母亲——倘若将家产变卖,往后再想回祁安府,可就难了!”
这时候变卖家产只能贱卖,换到手的钱,恐怕遣散仆人、路上折腾便将用去大半,不论逃到何处,安置房屋也需一笔钱……
二爷等人皆是一脸愁容。
大爷的话没错,此时变卖家产,他们阮家可真就穷了……
轻焉看看大家,想一想,将阮老太爷曾留下巨额宝藏之事说了,宝藏由温岂之运往秘密之所藏起,阮家上下只有三人知晓那处。
除温岂之与轻焉外,三爷是唯一的那个人。
“真的有宝藏?”二夫人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众人皆显出惊喜之色!
二爷已笑得合不拢嘴,“难怪老三这些日子总不见人影!”
阮老夫人拉过轻焉的手,含着泪说:“阿元,辛苦你守着这秘密,咱们都走!走!”
阮老夫人拍板决定,大爷、二爷便着手变卖明面上的产业田地。
“哎哟,阮老二,我说你果然是软,怕什么!吴老爷,秦老爷不都没走嘛!早与你说过,羌人不会来,你看!这街上多热闹呀!十日前,便有人说羌军要杀来,此时,祁安府不也还好好的?你放心,羌军杀不来的!”
干瘦精明的老头子是二爷在生意场上的“老朋友”,得知阮家要往南边逃,很是揶揄了二爷一番。
“少废话,我只问你要不要?你若不要,我可便宜别人了!”二爷道。
“……”干瘦老头迟疑着。
“要不要?”
“要!我与你说,你阮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不放在眼里的一点家产,这祁安府可没几人能吃得下,实话与你说,我也拿不下的!”
“没钱你敢说要,松手,我要走了!”
“诶诶诶,我没钱,不代表别人没钱!逍遥坊钱多,你这些产业、田地打散卖出去,日后想买回去也麻烦,不如一并卖给逍遥坊!我嘛,帮你跑跑路,赚点手续钱。”
“好,你去,卖成了,不会少你的好处。”
阮家剩余产业大头由逍遥坊拿下,马奔给的价钱不算低,大爷为此有几分动容,剩一些家中不便带走的古董,由湘闲、湘云带去寻买家……
湘云成交一笔买卖,从酒楼里喜滋滋地出来,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似要进去,与他迎面相逢,却不肯让他先走。湘云皱一皱眉,不与他计较,绕过他往外走,才走出两步,便听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湘云转过头去,并未看清那人的模样,宽大的帽檐遮住那人大半张脸。
湘云皱起眉头,歪着头往那帽檐下看。那人似在配合他,缓缓抬起头来……
湘云终于认出来,疑惑的眼眸渐渐睁大,盛满惊讶。
“三妹!”
身披黑斗篷的人竟是阮慕琉!
湘云冲上前,“三妹,你不是已经……”
所有人都以为阮慕琉死在那场大火中,包括阮家的人,湘云也不例外,再见阮慕琉,湘云不光震惊,还很无措,他已知晓阮慕琉被赶出阮家的原因,知道她曾干过多么恶毒的事,可他记忆中的三妹一直是那个温柔善良的人,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嫌恶她……
阮慕琉道:“二哥,借一步说话。”
湘云四下张望两眼,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厢房里,阮慕琉放下斗篷帽,哭着同湘云诉苦,“二哥,楚王要杀我,我好不容易逃出去,也不敢回阮家,父亲、母亲早已厌弃我……”
湘云为她忧心,“你这些日子如何活的?”
阮慕琉擦去眼泪,道:“我本想离开祁安府,永远不再出现,我知道,阮家无人想再见到我,可我一出祁安府,便走错路,撞见了羌人……”
湘云大惊,“羌人!”
阮慕琉点一点头。
湘云不禁疑惑,“听闻羌人野蛮残忍,你……你是如何出来的?”
阮慕琉垂下眼眸,眸光一闪,抽泣着道:“我被送去伺候那北羌王子合延铁勒,起初,真是生不如死,我本已决心自尽,却见那合延铁勒又带回一个女子……”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湘云。
湘云似被她看得心慌,后退一步。
阮慕琉两眼放光,像是在放饵料的渔人,已料到鱼儿将要上钩,“二哥……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湘云咽了咽喉咙,顺着她的话问,“谁?”
阮慕琉道:“纪锦儿!”
湘云一瞬瞪大双目,“你说谁?”
锦儿明明已经死了!
母亲告诉他:锦儿怀着身孕却不安分地勾搭男人,流产、染病而亡……
阮慕琉走近他一步,“老太太不喜纪氏,根本不许那孩子进门,二夫人只能编出话来骗你,二哥,纪锦儿不曾对不起你,更没有死,那孩子也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湘云整个人都已混乱。
锦儿没死,他的孩子还活着……这……这怎么可能?
“倘若纪锦儿曾做过那些不堪的人,合延铁勒想要她时,她绝不会为守住与你的承诺而宁死不屈!她甘愿死在羌人刀下,也不愿负你!二哥!你难道还要怀疑她的真心?二哥,你不能怀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