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窍
当日的后半程,虞知鸿坐在一旁监督,以防顾铎再突发奇想,又把话题扯远,扯着王誉的思路到处跑。
顾铎不耐烦这么坐着听人讲事,一会就坐没坐相地趴到桌子上,眼皮子都快合上了。
虞知鸿用一根戒尺拍过去,他一个激灵爬起来:“……知道了!我都听你们两个的!”
王誉也跟着紧张:“王爷,那今日……”
“退下吧。”虞知鸿又对顾铎道,“你留下来,看兵书。”
——刚刚贤王殿下没闲着,整理出来一摞入门的兵书,给这人临阵磨枪。
顾铎喃喃:“……瑞王这个骗子,没告诉我做护卫还要读书啊。”
但说归说,他也懵懵懂懂地知道,凡事涉及人命,都不能再看作儿戏,沙场不是好玩的,该读的书一本也没扔下。
他甚至就此开了窍。
顾铎从前过得闭目塞听,人间百态只挑自己能看懂的看,其余的全当做不存在,因而有些浑浑噩噩。
如今遍阅兵书,他读着排兵布阵,脑子里那些散乱无章的人事物,竟然借此练成一条线,还举一反三地琢磨出不少道理。
——可见从古至今,和人沾边的玩意统统一个样子。无论兄弟倪墙争权夺位、还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都早有前例,不是新鲜事。
只是顾铎兴趣不在此,看过想想就罢,并不准备“学以致用”。成天计来算去,他嫌累的慌。
虞知鸿早将这些书烂熟于心,听顾铎翻书的声响,都能靠着纸页的材质和翻书动静猜出看到了哪,有任何疑问,他都随手拈来、张口就答,而且能够引导顾铎多想多说。
读到《火攻篇》时,顾铎问:“如果江面没有东风,那周公瑾岂不是白白布置了?”
虞知鸿不答反问:“去过西厢房么?”
“去过,”顾铎那历来不走寻常路的脑子忽然转上正轨,“那总有穿堂风!”
虞知鸿道:“嗯,继续说。”
顾铎答道:“我猜江边也这样,天天都刮一种风。就算今天没有东风,明日也会来。那北境呢?”
虞知鸿依旧没告诉他,只给了他库房钥匙,叫他自己去找北境的天象录。
读《三十六计》,顾铎道:“什么叫走为上计?打都不打一回,直接败走,和逃兵有什么区别。”
虞知鸿道:“倘若只你一人,大可逞凶斗狠。可你麾下还有士兵,除了力战强敌,还要将折损降至最低。”
顾铎颇不要脸道:“好吧。可我不叫逞凶斗狠,我是英勇。如果真有这一天,别人走就走,我至少得殿后。”
虞知鸿道:“我出征时,只盼不要落得这样狼狈。你也不应该——”
“当然。”顾铎扬起眉梢,“我又不是闲的,没落到绝境,当然不会逞这种要命的英雄。”
如此过了近十日,端午节前,虞知鸿为顾铎出了一张考校试题,待答完后批改,竟发现单就纸上谈兵来说,他已经比朝中大多武将强了。
顾铎有些紧张:“怎么样?我合不合格?”
虞知鸿欣赏难掩:“不错。”
顾铎眨眨眼睛,惊喜道:“嗯?你居然还会夸我!”
“你做的好,自然要夸奖。”虞知鸿手上动作一顿,“为何不能,我待你严苛至此么?”
顾铎哂道:“那倒没有,你纯属懒得理我。你不喜欢瑞王,当然看我别扭,懒得搭理也是人之常情嘛。”
虞知鸿默了默,说:“抱歉。”
顾铎有些不自在:“别,我来你这,已经比从前舒坦多了。大家非亲非故,你爱不爱理我都没事。我也不大在乎这些,反正是你们兄弟的事,好歹都和我无关。”
他说完,见虞知鸿彻底不说话了,心说难不成这家伙还盼着他埋怨?
理解不了此等奇异的志趣,也干不出那以怨报德的事,顾铎一耸肩,接着看书去了。
出征的日期定在端午后,临近时,顾铎抽出来一天,寻思着陪小花过个节。
他出府去买东西,遇见卖五彩绳的老太,第一次见这新鲜玩意,先给小花买了一条,又想起虞知鸿家有个崽,便又多买下一条,美滋滋地拿回府。
“喏。”顾铎把精致些的那条给虞知鸿,“给你儿子买的。”
虞知鸿抬眼望了望,禁不住一恍惚,差点接过来,却还是谨慎道:“我代他多谢,不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虞知鸿一向在儿子的事情上小心翼翼,不收外礼、不用外食。
顾铎懒得往“他这是担心我害他儿子”的层面琢磨,没把事放在心上,出门随手将这东西送给扫地的小丫头了。
虞知鸿处理完政务,恰遇上那个丫鬟,一眼看到她手腕上的绳子,无端心里一紧。
而后,贤王殿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干了一件极无趣无聊的事情:他将这丫鬟升了一阶,调到偏僻的小院,改为做别的清闲差事。
小丫鬟欢天喜地领命,乐呵着走了,小声说五彩绳真是带来好运,该去找仙女还愿。
次日顾铎来时,虞知鸿心有懊恼,不知倘若他找那丫鬟,该如何做答。
——可这想法委实太高估顾铎了,整整一天过完,这没心没肺的玩意都没发现,身边伺候的换了个人。
虞知鸿放下心来,尽管他都不知道自己放的是哪门子心。
是怕自己干的蠢事被发现,徒增尴尬?还是怕顾铎和丫鬟牵扯,不务正业?
又或者是……随着日日相对,几乎压抑不住的、实在不该有的私心。
幸好这些细微的心绪大多时候不会冒出来作乱,虞知鸿更多的是惜才。随着顾铎看完大部分兵书,虞知鸿和王誉等亲信议事,也捎带上了他。
顾铎敢想敢说,提出的建议大多明显缺乏实战经验,不甚可行,可总是能令人耳目一新,稍加改善又合乎虞知鸿惯来的作战部署,默契天成。
这些下属没有贤王殿下那种“包袱”,夸起人来不害臊,常常让顾铎有点飘。
飘着飘着,这人就自来熟上了,临行前夜,拉着虞知鸿问:“这仗是不好打,但也不见得就差你一个。你都这样了,何苦逼自己上战场?”
虞知鸿望着他的目光有点复杂,像透过他落在了别处:“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这种说了仿佛没说的话,顾铎也能听明白了,知道有种名叫“私事”的东西,不足为外人道,遂不再多问,只安慰道:“那你明天放松一点,哪里不舒服,随时叫我们。”
虞知鸿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