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一开始,粒粒以为顶多两天就能从水晶球逃出去。
后来她在球里待了一个星期,小吱的血迹上爬满蚂蚁和苍蝇,塔楼安静得令人发指,只有灰尘日渐积累。
没人发现她消失了。
魔法师闭关经常消失几个月甚至数年,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众人视线,的确没人怀疑。
她不再盯着大门看,而是一遍遍复盘失误,寻找纰漏。可是下了禁咒的卷轴纸明明是老约克亲自送来,他不会背叛她,绝无可能。
但,真的不会吗?
粒粒抱膝,眉头紧皱。
人是善变的,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忠诚,并不意味着他至死不变。没有比被亲近之人背叛更难受的事,光是考虑到这层可能性,粒粒便差点将嘴唇咬烂。
光明神殿察觉到她的黑阳印记了吗?
他们收买了老约克吗?
还是说奎尼家族发现了端倪?
莎尔比会因为嫉妒而对她痛下杀手吗?
夜蝠商会的竞争对手、神秘强大的无形学院、敬爱的师父提摩西、慈祥的苏珊和严肃的桑德师父、一根筋的笨蛋罗兰、刚刚对她抛出橄榄枝的紫鸢……
一张张脸出现在脑海,粒粒几乎抓狂。
比身陷绝地更难受的就是,你开始怀疑过去的一切,这会动摇一个人的思想、信念以及活下去的勇气。可惜的是,粒粒现在除了不断怀疑,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困在水晶球里。
没有任何人来救她。
她能听到看到外面的一切。
但是外面的一切跟她无关。
她是世界的旁观者,但她所能观察的世界只有几十平米,几个小时、几天、几周都不会变化。
粒粒在羊皮纸上不断画正字。
墨水没了,就咬破手指蘸血。
十一月的早晨,枯黄的梧桐叶片铺满窗台。两个王国骑士带着魔法司理事长的认命书敲响房门,察觉到不对后接连踹开大门、院门、塔楼门来到她面前。
粒粒蹲在水晶球中朝他们大喊大叫:“喂,放我出去!喂,去找我师父!喂,把罗兰那个蠢货给我带来1
两名骑士望着空荡荡的塔楼,震惊到凝固。
傍晚,得到她“跑路”消息的莎尔比皇女乘坐马车亲自过来,威士男爵在塔楼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露西亚·危奇盯着地板上风干的知更鸟血迹,冷不丁问:“姐,粒粒是走了还是死了?”
莎尔比一言不发。
本就寡淡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此时露西亚还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只听到莎尔比和威士男爵低声说话,言语间谈及提摩西·风暴之眼已回到国内,那位疯狂的魔法师和另两位法师塔贤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粒粒·永痕凭空消失。
作为她共同的师父,三刺头稍微调查一下和她发生冲突的人,绝对会把她这个大皇女列入怀疑名单。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让粒粒悄无声息消失的人。
要知道,她可是圣级魔法师!
粒粒疯狂砸球,但是下面的人毫无反应。
第二天,光明神殿大祭司和圣子紫鸢也过来了。和她私交甚好的几位神殿骑士将塔楼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有一个受不了打击甚至跪到地上哀嚎。紫鸢和大祭司也有同样的论断,法师塔三刺头绝对要找皇室……或者他们的麻烦。
这个时候就要比拼甩锅能力了。
粒粒活着能和他们结盟,死了也算去掉一个威胁。
光明神殿方面没太大反应,不像皇室一样紧张。
“不过,她到底去哪了?”大祭司百思不得其解,看向紫鸢。
两人之前还打得火热,这些他可都看在眼里。
“不知道。”紫鸢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老家伙,别用那种看好戏的眼神瞧我,真是烦透了1
向来只有他渣别人,鲜少被女人玩弄的圣子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烦!透!了!
恨不得把粒粒揪出来问她搞哪一出。
粒粒在水晶球里喊得嗓子都冒烟。
眼睁睁瞧着神殿众人离开,扣着水晶球壁滑坐在地。
大祭司是高级魔法师,如果他不能感受到她,那么即便师父回来,也未必能发现。难道说她要困在这里,永永远远?
“我在这儿,求求你们放我出去1粒粒安静一秒忽然崩溃大叫,又拍又打。三个月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水晶球里的世界,时间似乎停滞了,她不会饿,头发和指甲也没有变长。
但是这种寂静的永生,不如让她去死。
粒粒低声嘶吼,犹如濒死困兽,“可我不能死啊,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我死了,就没人记得古恩了,转世了,就再也遇不到师父,再也,无法达到今天的高度。”
粒粒明白自己有多幸运。
一路顺风顺水成为圣级魔法师,触摸神的领域。以致于她敢肯定,来世绝对无法复制如今的成功。
那么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粒粒·永痕就只是携带黑阳印记,无法翻身的永世之奴。她会变成娼妓、苦工,如果有孩子,哪怕是被迫孕育的孩子,也会变成娼妓、苦工。
她不能死!
绝不能!
紫鸢迈出门槛,耳朵动了动,回头凝望塔楼半空。
他看了很久。
久到粒粒以为他发现了自己。
可最后,紫鸢还是皱着眉头走了,出门还踹了脚墙角的月季丛。
十一月,粉色的月季花早已枯萎,一如死成血水的知更鸟,只剩干瘪枯萎的枝干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摇摆。
她的世界濒临崩溃。
“师父,救我,救救粒粒。”外表大概四五岁的女孩蜷成一团,小脸满布泪痕,眼角和鼻头都破了皮。
她很少哭,古恩去世也没掉过眼泪。
她觉得自己很坚强。
至少在缩小之前,一直这么认为。
可如今却快把眼泪哭干了。
提摩西·风暴之眼没来。
罗兰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夜来了。
这是粒粒困在水晶球中的第二年,昔日生人勿近的魔法师塔楼住进了三四个流浪汉。他们在房间里吃饭、拉屎、睡觉、谈论着她的美貌然后一边说脏话一边自渎。
罗兰进来。
昔日锃亮的板甲如今伤痕累累。
他拔剑杀了流浪汉,割掉头颅挂在门廊显眼的位置,然后在屎尿、板结发臭的破布和乱窜的蟑螂老鼠中坐下。
“对不起,粒粒。”罗兰脱下头盔,满脸的油污和血,“有人在提摩西叔叔回程中设伏,他释放风暴魔法,不受控制的飓风把东南的城市和乡村全吹没了,皇室和光明神殿害怕至极,联合起来阻击……我没能接他回来,对不起。”
粒粒趴在半空中,早已干涸的眼睛又流出泪来。
罗兰站起来,疲倦地扶着柱子,眉间一道深深的伤口可以看见骨头,“苏珊婶婶和桑德叔叔被控制了,我得去救他们,如果你在天有灵,给我一点祝福吧。”
粒粒捂着嘴巴。
双手早被咬烂,乌黑的血凝结在指甲缝隙。
她想捧住罗兰的脸,或者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可是指尖所触,不过是冰凉得不能再冰凉的水晶球壁。
“我的骑士,祝福你,常胜不败。”
罗兰卸下鞋跟的金色马刺,放到地板。
从现在起,他不是危奇的龙骑士团团长了。他是罗兰·龙焰,粒粒·永痕的复仇骑士。
罗兰走了。
走了很久。
粒粒不再数着天数过日子,她时醒时睡,心脏很重、四肢发麻,所有的一切终于成为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
爱丽·奎尼每年九月都会来咒骂她。
常常一骂就是一天。
有一年她不再来了,再后来粒粒从窗户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牵着手,还怀了孩子。
昔日结交的骑士们,终有几个深情的,年年过来祭拜。
后来她从“危奇的圣魔法师”变成“叛国魔法师”,和昔日的法师塔三贤者同时进入通缉名单,于是那些骑士也不再来了。
紫鸢来过两次。
他看起来并不难过,粒粒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来。
这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粒粒曾经觉得俘获了他的心,但现在……远远观察这个世界,她才发现有些事,不过是互相做局罢了。
谎言是极显眼的。
只要想,世人都能看清,她自以为精湛的演技未必没有他半推半就的配合。
第九年,冬。
这年的雪格外大。
破洞的塔楼顶落下好多鹅毛似的雪,一如那天黑色羽毛降临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世界。粒粒从早到晚都很清醒,她静静盯着发红的天空,听着北风呜呜咆哮。
快要过节了。
冬阳节是危奇的重大节日,街上人迹罕至,只有狗吠从很远的民居传来。
她忽然想看花。
院中的月季在第四年的夏天,让闯进来逛“鬼屋”的熊孩子,一把火烧了。
“有多久没看到花了呢?”
她伸手想接雪花,没接到,她在水晶球中,什么都接不到的。
破得只剩框架的门吱呀一声开启。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来。
粒粒翻身,眼泪一下子就从左眼滑落。
“罗兰……你怎么成这样了?”
高壮健硕的龙骑士,左脚已经替换成假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能看出来,自从进屋,他已经走得很慢很稳了,仿佛怕“盘踞在塔楼中的她的灵魂”发现他的小秘密而伤心。
罗兰带来一朵蔷薇花。
轻轻放在地上。
金色马刺早就让小偷拿走了。
他翻了翻没找到,停顿片刻,动手撬开地板,然后小心翼翼放下天蓝色的丝绒小盒。粒粒有太多首饰了,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个戒指盒。
放好后,他又拿出起毛边的脖圈摩挲。
眼神变得很空很空。
那是戈尔贡的脖圈。
脖圈是骑士和龙的契约信物,一旦摘下,意味着双方必有一死。
粒粒不可遏制地抖起来,“戈尔贡……我的小笨龙……”
罗兰放下脖圈,和戒指埋进地板。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看着蔷薇花自嘲地笑起来,“早说过你要闯祸的,非不听,现在连捧骨灰都没有。”
“你从来不肯听话,粒粒……不过肯听话也就不是你了。”
“我要离开危奇了,苏珊婶婶说追捕只会越来越严,法师塔必须保存实力。”罗兰喉结动了动,从粒粒的方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绷紧的腮帮和颤抖的鼻翼,“我可以到处流浪,我不在乎,但是粒粒,你告诉我,我该去哪里找你?他们都说,危奇失去了一个圣级魔法师,整个国家都乱套了……可谁知道我失去了你?罗兰失去了粒粒,也失去了戈尔贡。说真的,我不该赌气和爱丽订婚,我真蠢……你可恶、傲慢、不讲道理,还有可能活上几千岁熬死无数任丈夫……但哪怕只能活两百年,这两百年都能和你在一起,我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大雪依旧在下。
骑士金色的发铺满厚厚一层雪,湛蓝的眼再也没有了光。
他戴好头盔。
栓紧佩剑,走出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