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危奇王国。
三号市常
这里是小奴隶主的聚集地。
蒙面裹头的北部人擅长围猎野马,秋季,马群迁徙至圣河以南后,他们便开始四处捕捉奴隶补贴家用。
在无主之地上垦荒的农民、破产后欠债的小商人、没有子嗣的寡妇或者是偷窃食物的孤儿……任何缺少庇护的人类都是他们捕捉和收购的对象。
两个风尘仆仆的北部人在喝酒。
这是一对兄弟。
哥哥叫马克,弟弟叫胡鲁。
这种用甘蔗根发酵制成的酒很浑,一股馊味,像加了马尿的泥浆。如果不是生水喝了拉肚子,没人碰这玩意儿。
兄弟二人旁边。
十来匹栓了缰绳的野马正在吃草,棕红色的毛漂亮极了,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心醉的亮光。
“正宗北部红棕,10金,不讲价……你们是看马还是看人?”马克喝口酒,过了喉,打量面前的两个客人。
一个穿绸缎的胖子。
一个穿灰袍的老头。
正值晌午,烈日烘烤大地。
贵族老爷们都在室内喝茶看戏,只有爱捡便宜的才会挑这个时间来。
清洁的水很贵,奴隶贩子自己都舍不得喝,更别提给奴隶。哪怕是廉价的甘蔗酒,也不会。奴隶喝的水在牲口槽里,和马粪、蚊蝇尸体混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每天傍晚,因拉稀和脱水而死的需要三辆马车才能拉完。
这个点,奄奄一息的奴隶,给价就卖。
“有女人吗,或者年纪小的男孩?”穿绸缎的胖子扯开衣领,露出汗涔涔的千层脖,“我赶着回巴比特,有就拉出来瞧瞧。”
白皮金发的危奇人很受欢迎。
哪怕丑一点,都比棕色皮肤的塞恩人卖得上价。
胖子来自三角大陆最南端的巴比特。
那里靠近魔物大陆,原是流放罪犯和失格魔法师的蛮荒之境,在炼金术兴起后,逐渐发展成炼金术士和商人的后花园,情|色行业十分发达。
巴比特的商人四处采购女奴,有时候小男孩也要,听说连破碎群岛的美人鱼也能抓去筒楼里接客。
马克放下发黑的橡木酒杯,搓搓手,提起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粗鲁扯掉布裙,“您看,健康得很,皮还白。丈夫死了,她婆婆卖给我的,据说生不出来,您要是买去做生意再合适不过……”
稍矮一头的弟弟胡鲁插了句嘴,“她做过割礼。”
马克瞪弟弟一眼,吐口唾沫。
不过是睡过两夜,竟舍不得了?
不下蛋的鸡再好看有屁用,带回家都浪费粮食。
胖子弯腰检查情况,连连摇头,“不行,割得太糙了,容易裂开,我可没钱买药水治。”
马克松开女人,引着胖子到后面。
危奇王国的人谨遵光明神教义,除贵族外,平民女孩8岁以前,男孩12岁以前都要行割礼。
后面栅栏还有年纪小的。
没做过。
女奴拢着破裙低声哭泣,这样的检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
就是家里养来拉磨的母驴都比她有尊严。
胡鲁脸颊动了动。
猛灌一口甘蔗酒,趁着哥哥不注意将酒杯放到女人旁边。
灰袍老头自顾自查看奴隶,专挑身高体壮的男性,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劳工。
马克朝胖子问道:“那老头是您的随从吗?”
“不是。”胖子用手扇扇风,颇有几分不耐烦,“到底还有没有货啊?”
马克示意弟弟招呼老头,独自走到围栏角落抓起一个瘦削的男孩。男孩叫古恩,原本是农户的儿子,农户欠了领主两年的税后跑了,只留下老婆和儿子。古恩妈妈卖了他交税,然后重新找了个男人过日子。
男孩大概十岁,或者十二岁,太瘦了,不好判断。
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天真又怯弱。
胖子眼睛一亮。
跨过围栏,摸了把古恩的脸,“真滑。”
马克脸上拢起笑,“您要是喜欢,我这就喂他点甘蔗酒。”
再过会儿,该死了。
古恩听到甘蔗酒咽了下口水,朝胖子露出讨好的、仿佛狗狗般的濡湿眼神。
胖子乐得肚子直颤。
肉手一挥,让马克给他酒。
古恩渴极了,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喝到一半,猛地止住,捧着酒杯穿过一具蚊蝇环绕的尸体,摇了摇一个小女孩的肩膀。
“粒粒,粒粒……看,是甘蔗酒1
四五岁的黑发女孩抬起头来,细弱的脖颈套着碗口粗的生锈铁圈,皮肤如同白雪,五官说不上好看,两颊还有不少雀斑。
她瞥眼胖子,看向马克。
眼神如同幽夜中四起的寒雾,冷又重。
马克倒退一步。
“这是什么玩意儿?”胖子指着她,惊奇道。
马克脸色一僵,支支吾吾,“……海边,一个男人给我们的。”
三角大陆的原生人类只有两种,一种是雪肤金发的危奇人,发色越浅、皮肤越白,血统越纯。一种是棕肤褐发的塞恩人,发色越深、肤色越黑,血统越纯,但是在上一次对魔大战中,纯黑贵族死伤殆尽,几乎灭绝。
黑发雪肤的人类。
闻所未闻,更别提亲眼见到!
“她是危奇人,还是塞恩人?”胖子围着她小心翼翼查看,仿佛女孩是长着利爪和翅膀,会喷火的魔物。
马克摇头,“她会说话,但不是我们的语言;会写字,也不是我们的文字。”明明还小,力气却堪比成年男人。
就是个怪物。
粒粒收回目光,接过酒杯。
古恩看着她小口啜饮,开心地笑起来。他有一个妹妹,两岁的时候生病死了。沦为奴隶后,便把怪模怪样的小女孩当作妹妹,还给她取了个名字。
粒粒,也就是危奇语中“雀斑”的意思。
胖子擦擦汗,将汗巾往胸口一掖。
“这两个,都要了。”
古恩很开心。
他这样的年纪,没什么力气,想要卖出去可不容易。拥有主人,便拥有了食物和水,最重要的是,还能继续和粒粒在一起。
马克也很开心。
甩掉便宜货不说,还甩掉一个大麻烦。
从交易中心取来契纸,很快办好手续。
小男孩1银。
小女孩3银。
砰!
马克解开粒粒脖颈的铁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发出警告,“小怪物,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你现在的主人是那位胖先生,知道吗?不论你力气有多大,胆敢攻击主人,胸口的金色奴隶印记就会变成红色……红阳印记无法消除,只能当一辈子奴隶。如果杀死主人,印记会变成黑色……黑阳印记烙在灵魂,哪怕你死了,轮回转世都无法消除,到时就是永生永世的奴隶1
“听到没?”马克用力拍她脑袋,“放聪明点,别连累你那可怜的小哥哥1
力道之大,一般小孩早哭了。
粒粒却只是晃了晃,伸手挠胸口疤痕重叠的金色太阳印记——她固执又疯狂,一直想把烙有奴隶印记的皮揭下。
哪怕鲜血淋漓。
马克悻悻收回手。
经手的奴隶多如牛毛,就没见过这么毛骨悚然的。
胡鲁见哥哥忙得差不多,喊道:“这位老先生想买一个力大的脚夫,他是魔法师1
马克一拍大腿。
今天是走了什么运,又是巴比特的商人,又是地位崇高的魔法师。
粒粒抓住马克裤子,直勾勾看着被胖子带走的古恩——
两人走进一处矮房。
房外摆放两个腥臭的木桶,蚊蝇嗡嗡叮咬,里面是带血的筋膜和淡白色肉丸。系着皮群的壮汉靠着外墙抽烟,和胖子比划一会儿,指了指马匹。
胖子丢出一块银币。
壮汉这才点头,递过烟筒让古恩抽一口,取来血迹斑斑的弯刀。
“死胖子要干嘛?”粒粒转动勒出老茧的脖子,脏兮兮的小脸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冷酷。
“什么死胖子,那是你的主人1马克瞥一眼,“你的小哥哥需要做手术。”
“什么手术?”
“说了你也不懂,只需要知道,他以后不用当男人。”马克说完,挑了四五个身强体壮的奴隶朝灰袍老头走去。
察觉到粒粒的视线。
古恩转过头来,笑了笑。
虽是笑着的,进门却吓得发抖,尿液漏了一地。
等脱掉裤子站到固定牲口的木台时,极力遏制的哭声再也止不住,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原来是阉房吗?
阉马的屠夫能阉人么?
粒粒抬头凝视太阳。
胸口金色的太阳印记露出一角,多美的印记,却是这个世界奴隶的象征。
如果乖顺、命大且运气好,碰上愿意释放奴隶的主人,她就能重回自由之身,免于牲口的命运。
“如果运气够好……”粒粒喃喃自语,走向矮房,垫脚取了挂在外面的刀,进门,当着屠户的面割断固定古恩手脚的绳子。
“他很虚弱,你们的卫生条件太糟,他会感染,会死。”
胖子抡了她一巴掌。
浑身的肥肉都在颤。
粒粒摔倒,又从地上爬起来。小手往前,牢牢握住刀柄根,漆黑的眼结满北境苔原终年不化的冰。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你的主人!你敢反抗我吗?”胖子抬手又抡了她一掌。
粒粒闪开,毫不犹豫刺过去。
胖子大惊失色。
好在肚子够肥,哪怕刀身全入,依旧没穿透脂肪伤及内脏。
屠户拿来麻绳勒住她脖子,惊疑不定,“好大的胆子,你不怕这辈子都当奴隶吗?”
瘫坐在地的古恩回过神来,忙重新站到木台,颤颤巍巍岔开腿,“没关系的,粒粒,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有饱饭吃了……不可以反抗,不可以反抗,光明神会惩罚我们的1
鲜血从胖子肚皮流出。
四五岁的小女孩,胸前半露的金阳印记变成鲜血一般的红。
她这辈子都只能是奴隶了。
“那又怎样?”粒粒甩甩刀尖的血。
男孩哭得鼻涕都流到嘴里。
低声求她别反抗了。
别把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搭进去。
胖子喘着粗气,双目圆瞪,拎住她的头狠狠往石台撞。
咣当。
装满工具的铁皮盒子掉在地上。
粒粒闷哼一声,额头磕破,血流如注,几乎染红半张脸。小手紧攒的刀也松开,铿锵一声,滑出老远。
胖子说要弄死她。
“做成亡灵,一样可以赚钱。”
古恩跪着爬过来抱住他的大腿,“求你了主人,粒粒她什么都不懂,我会教她的,她会乖的1
胖子甩开古恩。
抢过屠户手中的刀便往粒粒胸口刺。
粒粒偏过头。
看向古恩脚旁的弯刀,嘴唇轻轻蠕动:递给我。
古恩听到后脸色刷白。
他没有捡刀,更没有递给她,而是在胖子动手的一瞬飞扑而上,挡住了刺向女孩的明晃晃的刀尖。
鲜血是热的。
很热。
粒粒慢慢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横竖是死,哪怕活下来也不过是别人亵玩的奴,为什么不反抗?
古恩脸色苍白,捧住她的脸,“不可以……反抗……光明神……会惩罚……会永远禁锢你的灵魂……粒粒,不要反抗。”
作为奴隶。
反抗是罪,自杀是罪,懒惰是罪。
顺从是唯一的途径。
这样即便是死,下辈子也能重新获得自由。
“自由,在来世……”
胖子抽出刀。
古恩的鲜血溅了粒粒一脸。生命的光彩从可怜的男孩眼中迅速流走,像一颗注定陨落的,无法捉到的微小流星。
他连糖都没吃过。
北部山区种不出甘蔗和甜菜,男孩一直念叨着到了光明城,就能吃到糖。
粒粒本想摸那双逐渐暗淡的蓝眼睛,却又决绝地抽手,拽住勒在颈部的麻绳使劲翻转。挣脱屠户的控制后,幼猴似的女孩捡起刀,吸取教训不再正面攻击,而是绕后,一个助跑爬上胖子后背。
刀尖抵住养尊处优的商人那层层褶皱的脖子,毫不犹豫,用力一划。
于是,巴比特商人的血和小奴隶古恩的血交织在一处。
随着生命的流逝,古恩胸口的金色太阳印记也渐渐褪去。
——他温驯善良地接纳一切,死后,不再是奴隶。
于此同时,粒粒胸口的红阳印记变成黑阳。
光明神诅咒她的灵魂。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是低贱的奴隶、任人支配的财物。
这是对反抗者的终极惩罚。
粒粒别好滴血的刀,给古恩穿上裤子,然后背起男孩单薄软塌的尸体,“你到来世自由吧古恩,粒粒,已经自由了。”
屠户震惊地看着她。
大气都不敢出。
粒粒走出矮房。
不论是牲口般聚集的奴隶,还是三三两两站立的小奴隶主全都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一个怪物。
一个疯子。
一个没有未来的永世之奴。
马克和胡鲁早骑着马跑了。
奄奄一息的奴隶还蹲在栅栏里四处张望,并没有逃跑的意愿。
粒粒拿了一件衣服,还有两个黑面包,背着古恩的尸体往外。市场外,负责保卫的弓箭手早就集结到位,淬满毒素的箭头正对着她。
灰袍老头停在她面前,掀开帽兜,“你叫什么名字?”
“粒粒。”
“你比成年男人有力气,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有勇气,来当我的助手吧。”
“……”
“外面都是弓箭手,跑不了。”白发苍苍的老头拿出水晶球,枯长的指围着球晃动,很快透明的球中出现迷你龙卷风和紫色闪电,“想看我把飓风放出来,把他们都吹上天吗?”
粒粒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魔法。
明灭的闪电和翻滚的乌云攫取了女孩所有的注意。
老头枯木似的脸笑得孩子气极了,“来吧,小小的勇士,将水晶球抛到空中。”
粒粒接过球,朝空中用力一抛。
瞬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狂风袭来、声如巨龙,雨点砰砰、堪比滚石。暴雨冲刷她和古恩身上的血,冲刷一切。
模糊的视线中——
奴隶们张嘴喝雨。
大门处暗中布局的弓箭手被飓风卷到半空中,大叫救命。
她背着古恩的尸体,和灰袍法师骑上价值10金的北部正宗红棕马,一夹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灰袍老头是大名鼎鼎的风暴之眼,提摩西,法师塔三贤者之一。
而她是粒粒·永痕。
异世转生的灵魂。
名字来自危奇语“雀斑”,姓来自胸前永生永世不灭的黑阳弑主印记,“永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