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日暮西斜。
寿宁镇的居民们陆续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朝南边走去,那里有着这座小镇唯一的酒馆。小镇生活悠闲,不少人习惯在辛劳一天之后来这间名为“吴记酒馆”的地方喝酒畅聊,以此消解疲劳。
“平安,你过来一下1酒馆柜台后面,穿着粗布长裙的中年妇人高声呼喊。
“来啦1后厨帘布掀起,围着褐色围裙的女孩儿钻了出来。她莫约十六七岁,个子不高不矮,眼睛水灵,皮肤白嫩,因为太热脸颊透出些许粉色,半点看不出来是常年窝在后厨帮忙的。
“杜姨,怎么了?”阮平安在围裙上擦净手,走到柜台边。
“老程昨天就该来送酒的,到今天这时候也没个影儿,咱们库存的酒不多了,你去他那儿看一眼怎么回事,催他赶紧把酒送来。”
吴记酒馆在镇西十余里外有一处专门用来酿酒的庄子,由一对姓程的父子打理,以往每半个月程氏父子都会给店里送一回酒,这次却不知为何迟迟没出现。
现下客人还不太多,阮平安脱下围裙离了店,顺利的话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
“实在抱歉,我爹昨天傍晚摔了一跤,昏迷一宿,我急着照顾他,没顾上别的。”庄子里,程彬满脸疲态地接待了阮平安。
“在哪儿摔的,怎么弄这么严重?”看着仍旧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程大叔,阮平安吃惊地问。
尽管大家总是“老程”、“老程”地喊程大叔,可他实际不过四十来岁,不是摔不得跤的老人,而且头上又没有明显撞伤,是以阮平安完全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程彬搓了把脸,努力提起一点精神:“就在前面那片林子,那边有个矮坡,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找着人的时候就已经倒在坡下,看着像是从坡上摔下来的。”
程彬说的那片林子阮平安来时还路过了,那个矮坡阮平安也知道,拢共不到一人高,除非一下磕到要害,不然顶多崴个脚弄出点擦伤。
不会折到脖子了吧,那可出大事了……
“请大夫瞧过了么?”
“请附近村里的大夫瞧了,说不清楚,就给开了点补气养身的药。”
说不清楚,那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什么特别明显的伤。阮平安稍微松口气,安慰程彬道:“我回去了给杜姨说一声,找个好点的大夫再来给程大叔看一眼。”
程彬谢过阮平安,帮着把一排酒桶搬上车装好。他走不开,酒馆却还等着要酒,阮平安没法,只得自己驾着庄里的驴车把酒带回去。
太阳完全没了踪影,虽然天还没黑彻底,但比阮平安来时晦暗了不少,路上不见行人,只有吱吱悠悠的车轮声一直伴随在阮平安左右。
林中不知何时起了雾,起初是薄薄的一点,待阮平安察觉时已然被雾气包围了。
“西边那片林子最近有点邪门……”
“好像有妖怪呐1
“真的假的,这都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妖怪在咱们这附近出没了?”
“我骗你们做什么!我上次路过那片林子,明明是傍晚,结果就跟中邪似的迷迷糊糊什么也不记得,等清醒过来都第二天早上了1
阮平安隐约忆起前几日在酒馆里听客人们聊起的话,那人说完引得众人一阵哄笑,都说怕不是他喝多了酒醉晕过去了。
常来酒馆的都是好酒的人,喝醉了记忆错乱说胡话的大有人在,此前阮平安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不过现在看来那人说得很有可能是真的,这雾起得古怪,程大叔莫名其妙晕倒没准也跟这有关。
眼下她已深入林中,进退两难,阮平安略一犹豫,决定继续前进。
天黑得比平常快许多,没有一丝月光,整片林子就像被黑暗吞噬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陡然,星星点点的萤光从四边八方升起,飘飘渺渺的白雾如同层层薄纱萦绕在翠色盎然的天地之间,将这片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树林装点得宛如人间仙境。
阮平安微微张着嘴打量周围的一切,从小到大这片树林她来过百十次了,第一次知道它竟可以如此好看。
收回视线,一名陌生男子立于驴车前方,那人一身淡蓝色长衫,头戴逍遥巾,背上还背了个竹书箱。
这是一幅寻常读书人的打扮,不过在这个节点出现在这个地方本身就不太寻常,更别提这人长着一张俊逸无双的脸,就差把“妖怪”二字写在脸上。
“在下想要去国都赶考,不巧在这附近迷了路,天黑错过了宿头,姑娘是住在这附近么?可否收留在下一晚?”
男子拱手作揖,言语温和态度诚恳,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我一个姑娘家,收留你不太像话。这样吧我给你指条路,从这里往东不到十里地就有个镇子,镇上有间旅店,很便宜的,住一晚只要三个铜币。”
阮平安的诚恳比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睁着一双善良无辜的眼睛,见人不说话还主动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没钱我可以帮你出,不用还。”
男子显然没想到阮平安会这样回他,愣了片刻,往前靠近一步,深棕色的瞳仁转起一丝奇异的微光,声音也变得充满蛊惑:“那能否请姑娘载我一程,带我去呢?”
阮平安手一抖,赶驴的鞭子重重在驴屁股上戳了一下,毛驴吃痛高声嘶叫,撅起后蹄猛地给了那男子一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男人有点敏感,就是我亲爹靠近我也手抖,不是你的问题,大兄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阮平安看上去满脸歉意,还连声问男子被毛驴踢到哪了,痛不痛埃
男子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儿终于稳定了情绪,拂了拂身上的泥印:“那要怎么样姑娘才肯带我一程?”
阮平安反问:“你今晚非得缠定我了么?”
男子没作声,算是默认。
阮平安真诚建议:“我确实不能接受男的坐我身边,你要是能变成个女的,我就考虑一下。”
她原本只是随口说说,谁成想男子竟当着她的面手指在脸上身上这样一推那样一拉,一会儿功夫真变成了个女的!
阮平安:“……”
所以这人果真是只妖,就是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这样可以了吧?”变成女子的妖怪娇声问。
阮平安轻咳两下缓解尴尬:“我是说‘考虑’,‘考虑’并不等于答应,咱们得把逻辑理清楚,虽然你能变成女的,我也可以不答应。”
那妖怪似乎被阮平安这一段话绕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怒道:“你耍我1
想是见没法再装,它连美艳的外皮也不要了,白光一闪化成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飞身抓向阮平安心口,眼见即将触及到人,忽得一道金光亮起,将那妖怪狠狠弹了出去。
“你看,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上车坐我边上了吧。人有人路妖有妖途,互不打搅不好么?”阮平安毫发无损地坐在原处,甚至还有心情教育一下眼前这小孩儿。
可惜那只妖并不想接受教育,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消失不见,随着它一起消失的还有满树林的萤光,仅仅一瞬间周遭又全黑了下来。
啧,还真是小孩儿脾气。阮平安无聊地举起小鞭子戳戳毛驴屁股,指挥毛驴继续前进。
那只妖不轻不重的一句威胁没有给阮平安带来多少惧怕之感,她之所以敢在这奇怪的黑夜里不慌不忙穿林而过,除了没什么别的办法,也跟她仗着护身法宝有恃无恐有关。那是一枚吊坠形状的护身符,父母留给她的,戴着这个,寻常妖邪通通进不了身,不怕那妖怪搞偷袭。
她曾听父母说过,一些原身并非猛兽且道行不太高的妖没法平白无故食人精气,需要人类主动向它们发出邀请才可以,树林里这只妖提出要阮平安帮忙时阮平安便猜到了是这种情况。
除去伪装后的小孩模样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就算它法力不高,能修出人形的精怪百余年的道行还是有的。护身符只能保阮平安不受袭击,却不能让她脱困,那只妖虽近不了阮平安的身,但想把阮平安困在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不见光,也就没法判断时辰,阮平安赶着毛驴瞎转悠,指望老马……啊不是,老驴识途,然而一人一驴转了感觉快半辈子那么久,周围还是一点变化也无。
她不累驴都累了!任凭阮平安怎么戳屁股毛驴都不肯再走,突出一个倔强。阮平安无奈,只得放弃寻路随意往座椅上一躺。
几次出事都是傍晚接近天黑时分,结合她今日早些时候去酒庄也路过了树林,当时就什么事都没发生,阮平安合理猜测那只妖的妖力在白天太阳出来时会有一定程度的削弱,她只用躺着等天亮就好了。
方才那只妖受了伤,说不定都不用到天亮,就是自己这么久没回去,酒馆里杜姨他们肯定着急了……
阮平安放空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人也越来越困,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咔哒”轻响。
不会有野兽吧!阮平安一骨碌坐起来,发现四周的墨色已经散去,一轮皎月正悬在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