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沈崇看着眼前的苹果沉默了许久,洛沐倒是也不催他,拉了窗边的一个绳子,屋外即刻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潇湘即刻就掀门帘进来,洛沐问她:“沈大人的客房可收拾好了?”
沈崇回过神来,连忙推拒:“不敢叨扰殿下,日头还早,臣能赶回去。”
潇湘笑着说:“沈大人何须如此着急。雪天路滑,日头也不好。大人一路赶来想必连饭也没吃,得好好歇歇。膳房已经备好了饭菜,房间也已在外府备好了,殿下诚心留您,您就好好歇着吧。”
沈崇本觉得外男在这过夜恐有辱公主名声,可是听闻诸事都已经备好,便不好推拒洛沐一片苦心,答应了下来。洛沐这时咳嗽了两声,潇湘立刻变了脸色,走到她旁边将暖塌上的的狐皮毯子拿来给她盖上。
洛沐看着有些虚弱:“身子不好,不能陪大人午宴了。”
沈崇连称不敢。洛沐吩咐潇湘带着沈崇前往外府居处。
沈崇随潇湘退出暖阁的时候,看见院子中那个叫十二的人坐在露天的石凳上。
风雪这时正大,他发顶肩上都有雪,穿着单薄,却丝毫不惧冷,在石凳上坐的笔直。那半张铁面具在风雪之中显得更为寒肃,另半张精致如玉的面容却柔软。
这个人就像是那半张十分怪异的铁面具一样,处处矛盾,让人心生畏惧之感。
潇湘倒是不怕他,出来看见他,轻声吩咐:“你在外间去了寒气再进去。殿下又咳嗽了,千万小心。”
他身量高,看潇湘的时候低垂着眼,淡淡地说道:“知道了。”
潇湘便不再和他说话,带着沈崇向外府走去了。
十二在房檐下抖落了风雪,又在外间呆了一会才进到内屋,看见洛沐已经靠着软榻睡了。
桌上还摆着两个苹果,一个在桌角,另一个被咬了一口。他过去拿起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毫不顾忌地在另半边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将洛沐惊醒了。
他看见洛沐睁眼,坐在另一边暖塌上,没头没尾地问道:“如何?”
“他久居偏僻,闷头做事,对朝堂纷争不熟悉也是应该的。”十二没有回话,只啃咬苹果,洛沐看着他继续问道:“沈崇这样的人,我原本以为你会喜欢的,为何对他这么不耐?”
十二啃苹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洛沐,见洛沐靠着软枕一副悠哉的样子,他不自觉皱了眉头,把视线移开:“我怎么不耐了?阴雨天心烦罢了。”
洛沐无声地笑了笑,看着十二啃苹果。屋外天阴沉沉的,屋里点着许多烛火,壁炉之中火烧的旺盛,是难得惬意放松的时刻。
十二吃完之后问她:“我倒是觉得他挺蠢的。他是不是现在还觉得是自己运气好,这才撞到你?才有了你具情上奏一事?”
“规划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制造这一系列的意外。倘若沈大人察觉出来是我背后做局,我倒是白忙活一场。”
十二冷笑一声:“这么容易上套的人,以后不怕被别人给套走了?”
“沈大人年少高中状元,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无人用他,因此单纯一些。沈大人被褐怀玉,我想,他日后必能帮我大忙。”
十二低垂着眼眸不知想到些什么,继而转移了话题:“你先睡一会还是先传午膳?”
洛沐知是他饿。十二练武,又正是最能吃的年纪,一上午嘴都没闲着,于是说道:“吃饭吧。”十二便出门传膳去了。
沈崇和小书童被引至客房,潇湘告礼退了出去。
小书童显然很兴奋,一看人走了便到沈崇身边叽叽喳喳:“这丹凤庄园也太气派了!大人刚刚和公主说话的时候,她们带我去了偏厅。给我这种小厮还上的绿茶呢大人!我还是头一次喝这么好喝的绿茶,还有好多茶点,我平生见所未见,好似是宫里……”
他兴奋地说了半天,看见沈崇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椅子上,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走过去问道:“大人和长公主谈的不顺?”
沈崇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不,很顺利。只是,我这会才想起来,长公主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洛沐才十九岁,因病长居山野中,竟然如此心细如发,眼光毒辣,几句话便点拨了自己之后的官路。
他举发谢德元,只是想为江南百姓争一个活路,但实际上已经卷入了权力中心的交锋。
白承德做官为民,田旺做官为君,因此皇帝虽用白承德却不信他,虽信田旺却不用他,由此而成巧妙的均衡之势。
而他打破了这个平衡,皇帝这次明知田旺有罪却不惩处,明显是在袒护田旺。而江南大多官员之前都和谢德元沆瀣一气,如今自己打翻了他们的饭碗,他们或多或少被降官查处,自然对自己十分不满。
这时候皇帝破格将自己提拔为扬州刺史,可并不是觉得自己有足够能力担当此职,而是将他作为一颗权衡白承德与田旺的棋子。
他破格提升明面上是因为白承德提拔,因此是给了白承德面子。但是他必然要被刁难,加上连续数年的灾情,政绩一旦出错,便会万劫不复,这是对田旺的回复。
他想到这里一身冷汗。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的才能终于被圣上发现,如今被洛沐两三句话点醒,自己竟然处境如此堪危。
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千辛万苦为社稷谋生,可是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沈崇百思不得解之际突然想到,倘若洛沐是皇子的话,这般明君之相的人他必要跟随。
可惜洛沐是女子,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就和他讲了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身体不支了。
他叹口气,正心中想世事艰难不公,门外传来敲门声。
书童前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公子样的青年人,穿着一身白色锦袍,身上还披着一件兔毛披风。
那人面如冠玉,既如书生谦谦,又有武者英姿,真可谓文质彬彬。他抱拳行礼:“敢问沈大人可在这里?”
沈崇站起来迎上去:“在下正是沈崇,敢问公子……”
“啊,沈大人。在下温露桥,特来拜见沈大人。”
沈崇大惊,连忙行礼:“原来是定远侯公子,沈崇失礼!”
定远侯,本朝五侯七贵中最受历代帝王尊宠的氏族。有道是“镇北大将,靖海无忧,定远一箭,武安天下,关内平”,说的就是建朝的五大氏族。
前卫当年被尔北人所破,五侯共同起兵讨伐,其中温氏一箭射杀敌王,因此□□皇帝亲封定远侯,取意“万里定江山”。
□□皇帝登基之后,定远侯还兵朝廷,来到江南温柔乡中做了一个闲散侯爷,但是□□皇帝对其仍然十分敬重,乃至下诏定远侯族人永为士族。可以说是千古君臣美谈。
温露桥是如今定远侯世子的独子。听闻定远侯十分宠爱自己的长子,可无奈长子身子不好,早早离世,只留下一儿一女,老定远侯都带到身边抚养。虽说定远侯世子一位如今还空着,不过大家都已经默认温露桥将是定远侯的接班人。
长公主病居江南,宫中遣派少师教导,又特恩准温露桥与其妹共同伴读,这也就是温露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温露桥前来请沈崇去往正厅吃饭。
温露桥比沈崇小七岁,唤沈崇为沈兄。他言谈举止高雅有节,席上又佳肴美酒,让久被江南赃污之气所困扰的沈崇如同沐浴春风一般,久孤逢知音。
两人把酒言欢,正尽兴之时,前厅匆匆走进来一个人。沈崇抬眼一看,手中酒杯都没来及放下就连忙站起来迎过去:“莫将军!”
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和十二的年纪打扮都差不多,不过没有那个怪异的铁面具。他身姿挺拔,腰间别了一把小臂长的短刀。那把刀看着古朴,刀柄细细绑了一圈红绳,红绳长久被握有些暗沉,但是一眼就知是把精心呵护的爱刀。
他见了沈崇有些吃惊,抱拳还礼:“沈大人怎么在这?”
沈崇说道:“今日特来拜谢长公主殿下。”
温露桥放下筷子也走上前来,热络地招呼他:“莫七回来了,还没吃饭吧?快来吃两口。”
这莫七正是当时被洛沐派来护卫沈崇的侍卫,当时谢德元找来的诸多杀手都被莫七击退,武功之高沈崇平生所见所闻唯此一人。后来沈崇得知,莫七本是洛沐的贴身侍卫,特意遣来保护沈崇。莫七拱手道:“我还有要事禀报殿下,温公子和沈大人尽兴便好。”
他说完就往殿后走去,却不料还没踏出大厅就被十二堵了回来。十二神色淡漠地说:“殿下已经睡下了,你有什么事回头再报吧。”
莫七拧着眉头,话语里质疑之气十分明显:“这个点殿下应该在用午膳。”
十二摊开手:“我都出来了,午膳自然是吃完了。”
莫七眉头皱的更甚,正在思考十二话中的可信成分,却听十二继续说:“再说你那点事,隔日再报又不迟。”
莫七眼中迸发出的杀意让沈崇这个不习武的人望而退却。当初莫七击退杀手之时,他都没有见过莫七有如此大的杀气。
莫七眼睛直勾勾盯着十二:“并非是我的事,是殿下的大事。倘若耽误了,莫七负担不起。”
十二听闻不但不害怕耽误,反倒冷笑出来:“你怎么负担不起?殿下对你这么信任,你做什么负担不起?”
莫七闻之脸色突然煞白,十二冷笑一声转身就离开。
莫七短刀一瞬间出鞘,沈崇只见寒光一闪而过,那刀向着十二劈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等他惊讶出声,就看见十二侧身单手两指硬生生接下来那一刀。
莫七恶狠狠看他:“你那日在?”
沈崇本以为两人就要这样打起来,却突然听清脆一响,温露桥扔出桌上的核桃砸在了那柄刀上,十二随即松开了手,那刀就掉了下去。
温露桥走到两人中间,只怒视十二一人,眼神中却不全然是愤恨,有种怒其不争的意味。
他说:“公主睡下了你就好好说,一句话偏让你说得阴阳怪气,非要打起来不成?”
十二冷声一笑,却不回话。温露桥又回过身对莫七拜了一下。他是主,莫七是仆,莫七不敢受,连忙回拜:“是莫七失礼了。”
这一来一回,虽是斥十二而敬莫七,却是明显的亲疏有别,对十二的态度更像是对待自己人了。莫七拜完礼就离开了,温露桥叹口气,又说十二道:“殿下更信任莫七还是更信任你,你自己心中难道不知?男子汉大丈夫,计较那些小事!”
十二本来还皱眉听着,听到这话却突然怒目了他一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温露桥也不好追上前去,毕竟还在陪沈崇吃饭。他只好回身,拿起酒杯对沈崇赔罪:“让兄长受惊了。”
沈崇连忙回礼:“世兄客气了。”
他自入庄园以来,见庄园众人皆有礼有节,品行端正,唯有这个十二乖张跋扈,全然没有个仆人的样子。他不禁问道:“敢问世兄,这位十二兄弟是何许人也?”
温露桥喝完酒,笑着答:“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罢了。他虽是府中家奴,但是却有个世间难得的赤心肠。我们一同长大,我虚长他几岁,本应该多多管教,只是自己武功文采一概不如人家,怎好意思当人大哥?这叫大人看了笑话。”
沈崇连忙摆手:“世兄的武功文采,沈某所见所闻可无一人能及啊!”
温露桥心思一转,放下了酒杯,低声说道:“沈大人,你我今日尽兴,日后你在金陵城中住,少不得多有交集,就给你说些透底的话。世人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是不论高处低处,总得有个渠道才是。譬如说如今金陵城里头,最近圣颜的就是内府里的那位,而最近那位的……”他指了指十二离开的方向。
沈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怎么偏得了殿下的眼?”
温露桥抿嘴笑了笑,低垂眼眸掩下目中神色:“庄严之人必然古板,赤心之人便有怪癖。两全不得其美,取各人心头所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