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热茶很快送来上来,又有侍女搬来了椅子请沈崇坐下。
这小小暖阁之中来来往往侍奉的人得有快十人,井然有序,连个碗碟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就奉上了茶。
屋中也没有多余的东西,靠窗的暖榻,挨墙的书架,上面也没什么奇珍异宝,唯有各色杂书琳琅满目。书架前是一张红木长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正有丫鬟收拾了刚刚公主写的字。
沈崇留心一看,那张宣纸上写得是各色“寿”字。他心下一算,这该是公主为给皇帝庆寿所做。
屋中连个香炉也没有,贵人不用香,这倒是稀罕。唯有隐隐中药味飘散在空中,其余的气息倒是干干净净。
整个屋里的各个丫鬟极为有礼,唯独那个引路来的少年进来就一屁股坐在角落盛放糕点水果的桌子旁,拿起几个就吃。可是公主竟然也熟视无睹。
沈崇与书童都忍不住多看了那少年几眼,公主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潇湘。”
那唤做潇湘的侍女年岁不算大,长相十分精致可人,生得珠圆玉润,面上还有些婴儿肥。穿着打扮也与平常的侍女不同,是一般人见也没见过的锦绣罗裙。编的虽是丫鬟的发髻,两边各别着一个精致极了的碧玉蝴蝶发饰,看起来如同仙人童女一般,寻常的大家闺秀都比之不及。
公主虽然只喊了她一声名字,但是她立刻就知道了意思。稍稍拜了礼,就招呼着屋内众人都退出去。唯独那个少年还在那自顾自吃喝,潇湘过去拽了他一下,小声呵斥:“十二!”
十二面上再次显现出不耐:“知道了。”
公主闻言看了过去,又吩咐道:“你喜欢就拿着去吃。”
十二站起身冷笑一声,也没回话,径直走了出去。
潇湘显然是被气到了,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又实在不好说些什么,抿着嘴,脸蛋两边婴儿肥更甚,拜礼离开了房间。
书童左右看了看,见沈崇对自己摆手,立刻拜礼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公主和沈崇,沈崇再次跪下:“沈崇多谢长公主,救命之恩。”
“沈大人何以这样说?”
“倘若不是长公主殿下将谢德元所犯诸恶行具表上奏圣听,又派护卫保护,沈崇恐怕早已被那奸贼谋害。更遑论今日呢?”
公主站起身,将沈崇扶起来,沈崇这一抬头,才近看到公主的样子。
世间多传闻长公主貌美,其实多是一些文人墨客见她身负荣宠而冠出来的虚名。
她五官有些淡薄,一眼看过去并不惊艳,凤眼薄唇,皮肤发白,像是敷了一层□□一样,白的不见血色,连带着薄唇也是干瘪的,更显得寡淡。
可要说她不美,却又实实在在与那些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都不同。美人在骨不在皮,她那苍白的面色在她不动声色的神情之下衬托出月中聚雪的高洁之意味。不似寻常浪蕊浮花,反倒如同明月清风、高山积雪,在女子身上实属少见,使人不禁多看两眼。
倘若她没有生病,想来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沈崇想了想不免有些惋惜。
长公主名叫洛沐,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论本朝封位,只有皇帝的同胞姊妹才有资格被封为长公主,与诸亲王同位。洛沐破例被封为长公主,是当年因染沉疴,为了冲喜所封,可见皇帝对这个大女儿宠爱之甚。
可是世事多嫉妒红颜,长公主刚刚出生之时正值先帝突然驾崩,诸王争夺皇位,抓了还在襁褓中的长公主去当人质,兵败之后直接把她扔在了荒郊野外。也是长公主福大命大,竟然三九天在雪地里呆了一天一夜也没被冻死,却是骨子里落下了病根。
后来皇帝登基,甚是宠爱废贵妃,废贵妃歹毒心肠,嫉妒皇后,竟然给刚会走路的长公主推到了湖里。
皇帝为保护她将她送到太后身边教养,谁知竟然在太后身边也会被人下毒谋害,让公主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被皇后接回了身边。
公主年仅五岁之时,宫中时疫爆发,就连公主也未能幸免于难。
太医院手忙脚乱了一个月,公主不但不见好转,反倒奄奄一息,皇帝为救女儿发了皇榜,这才让归隐道人揭了皇榜,救了公主一命。
归隐认为公主先天不足,后天又多难,身子太过虚弱,太医院下药又太狠,恐怕香消玉殒。宫中虽荣华富贵,却不适合静养,不如将公主送到云潜山休养。云潜山遍山草药,定能护得公主安全。皇帝这才送公主来云潜山。
因此如今洛沐这副模样,已经是这世间最高明的神医调养十几年的样子了。
洛沐说话的声音也听着虚弱,语速很慢,“一切还要靠沈大人多方查证收集,本宫这才有机会能够上奏父皇。一切都是沈大人多年心血汗水,本宫怎敢受沈大人这一拜。论理,沐身为帝姬,应该替江南万民多谢沈大人。”
沈崇连忙还礼:“沈某愧不敢当。”
江南近年受灾不断,先是涝灾,随后又发了蝗灾。江南本是天下粮仓,遇到灾情朝廷十分重视,几次派御史前来查询,甚至皇帝亲下江南一趟,所见所闻具是江南虽灾情惨重,但是官府处理地妥当,流民都得安置,只待来年灾情一过便可再次上贡。朝廷体恤江南百姓,免了一年又一年的税款,又分发了许多赈灾粮。
可实际上却是扬州刺史谢德元欺上瞒下,贪污赈灾粮。灾民一个未救济,反倒派重兵将灾民镇压在金陵城之外。灾民背井离乡,失了田地,又无法进城,生生饿死在金陵城外。
待到钦差或是皇帝亲巡,谢德元更是将那些灾民赶尽杀绝,尸体全部投入长江之中。又派了些小厮仆人打扮成流民的样子,秩序井然,个个都强壮有力,哪像是挨饿的样子。
这样的事情,不仅在金陵城,扬州之内的各个府衙也多有发生。
整个扬州的官场,沆瀣一气,中饱私囊,唯有沈崇并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自从任职庆阳县令以来就多受打压,虽政绩不错,但是谢德元屡屡不予上表。
他年少高中状元,却在一个个小小的庆阳县令上做了十多年。他也不是没有怨恨过,可是一想小小扬州尚且如此,就算是去做了京官又能怎么样呢?那谢德元之所以敢在扬州如此独大,不就因为在京城中有人依靠吗?
因此沈崇倒是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庆阳县令,这么多年静心做事,眼见庆阳渐渐富足繁盛起来,谁料竟然遇到天灾。
沈崇眼看自己治下百姓受苦,明明听闻朝廷发放赈灾粮自己却分文没有到手,因此上表参奏询问赈灾粮的下落。可惜他只是县令,所发奏折必然经过谢德元的手中。
谢德元嚣张至极,目无法纪,甚至派人前来警告他,要他安分守己。
沈崇自年少时起就读圣贤书,哪里容得下谢德元这些歪理。他一咬牙一狠心,宁愿这个官不当了,也要去为百姓们争一个活路。
他背上行囊只身前往京城打算告御状。他一路从庆阳往北走,将各地受灾情况详细记录,打算具表皇帝。
谁料到消息不知怎么泄露到谢德元那里,谢德元心狠手辣,甚至买来杀手追杀他,他几次都侥幸逃过。
逃到金陵城中再一次被杀手追杀时,遇见了去定远侯府为老定远侯祝寿的洛沐。
也是他终于否极泰来。洛沐久病居住在庄园中,对外事知之甚少,听闻沈崇说起来龙去脉大惊失色。她身为长公主,奏折可以直达天听,因此替自己上奏一折,这才使得江南真实的情况到达了皇帝耳中。
皇帝雷霆震怒,立刻派遣中书令白承德前来,将上下事端汇同沈崇终于查得一清二楚。谢德元当街处斩,扬州官吏按受贿高低依次论处。真可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随后因为洛沐与白承德都先后具表他志虑忠纯,在江南大贪案中贡献甚丰,因此将自己破格直接抬为江南刺史。因此他才说洛沐是他恩人。不止救命之恩,对于他这样的士人来说,这等知遇之恩更是无以为报。
“沈大人刚刚上任扬州刺史之职,不知可否习惯?”
沈崇回道:“事务确是要比在庆阳当值时要多许多,加上扬州官员多被罢黜,人事有所不足,因此事情多了起来。不过崇不敢辜负皇帝信任所托,定当竭尽全力。”
洛沐听闻这话不清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一眼,却让沈崇一下心慌起来,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殿下……”
洛沐笑着打断:“听闻白相所说,沈大人在庆阳时政绩就很好。本宫自然对沈大人十分信任。”
沈崇没听懂洛沐的话中之话,只顾自谦:“沈某低头做事而已。”
洛沐轻轻一笑,“沈大人可知道,这次扬州诸多官员所犯罪行,按律都该处死的。”沈崇点了点头,洛沐又问:“那沈大人知不知道,为什么父皇如此震怒还是没有处死他们?”
“因为涉及官员众多,倘若一并处死,那江南,就无人可用了。”
洛沐冷笑出声,声音都刻薄了许多:“无人可用?这帮食君禄、贪民财的废物,百姓没有他们怕是活的更好,用他们来做什么?”
沈崇这下也听出来洛沐不满这件事的安排。他心中感概长公主果然侠肝义胆,只是面上还是劝慰道:“圣上如今雷霆处置,想来他们也不敢再做这种以权谋私之事。”
“沈大人心思单纯,一心为民,可是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为了钱权争斗不休。一旦尝到了,谁又能轻易地放手呢?”
沈崇没有继续说话,他是没有尝到过钱权滋味,只是这么多年气节都挺过来了,心中不甚认同洛沐的说法。洛沐倒是不介意,继续说道:“沈大人如今成了地方大吏,可不能再像之前在庆阳一般闷头做事。不知沈大人觉得,白相如何?”
她话说得无头无尾,沈崇想了想只得回答最后一句:“丞相大人,凛然英风,无愧臣节,是我等楷模。”
洛沐用手撑着头,想了想还是说道:“那沈大人便要多学学白相才好。”
她看了看门外,屋子中唯有几台烛火的火焰“噼啪”作响,“既然今日只有你我,而沈大人又是白相青睐之人,那本宫就斗胆,与沈大人说一说朝政之事。”
沈崇登时惊讶,洛沐此举相当于直接将自己拉进了白承德的行列中,急忙谢恩:“崇愚钝,还望长公主不吝赐教。”
京城白氏是安国开国元勋之一,虽然一直家丁单薄,但是百年间出了不少政客大儒,天下儒生皆心神向往。能够入得白承德门生之下,是沈崇之前从未想过的事。
洛沐拿出果盘中的两个苹果,摆在桌上,“沈大人久居庆阳,对京城中的诸位大臣不甚了解。可是如今既然已经坐在了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自然以后也要与京城中的诸位大人多有来往。皇帝身边除却白相,还有吏部尚书田旺身负圣恩。田大人此人,是玄武卫出身,当年诸王夺位,田旺有救驾之功。这么多年伺候父皇得当,因此权势颇重。沈大人之前可能没见过,但是田大人曾两次代天巡狩江南。”
沈崇这也自然明白了,田旺就是谢德元这么多年能够在江南横行霸道的京城靠山。洛沐将两个苹果推到沈崇面前:“田大人身为吏部尚书,但是此次父皇特派中书令白承德前来查察,随后又将沈大人破格直接替了谢德元的位置。沈大人要从其中,体会出一些圣意才行。”
沈崇看着眼前的两个苹果,似乎有些体会到洛沐话中之意。
“可是,陛下并没有责罚田旺。”
洛沐笑了:“我不爱吃苹果,潇湘这几天怕是忙忘了。不过我这府中虽然人口不多,可是杂事总是有许多的。这不过是小事,我念她劳苦功高,何必说出来。”她拿起一个咬了一小口,“苹果与潇湘,沈大人说,哪个对我重要?”她将另一个苹果推给了沈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