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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两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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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心十三》

    天上堆着三两朵云,日光自山前照来,漫着氤氲的暖意。光影落到院墙上,古旧的青瓦一片沉郁,这几日落过些濛濛小雨,寒中还阳,苔藓爬了上来,乍然迎着光,碧丝翠绿。

    地上找不出一朵花,树上的已经开了。

    院前外的那一株杏树,娇粉如点淡丝云,一簇一丛,柔软的花瓣,护着蕊黄的芯,点点柔姿,经不得东风拂吹。

    树的一侧停着马车,赶车的是个老人,他仔细捋着绳索在手中,顺带安抚着不安分的马。这时魏易从院门走出来,他一路小跑着来到车夫跟前,手上拿了些碎银,给了车夫。

    【辛苦您老人家替我们送了货来。】魏易露了笑,指指这一车子的东西,与老人家套着近乎,【下回还有需要,咱们再请您。】

    那车夫收了银子,亦哈地一笑,【能有什么,小老儿做的是生意,赚的是这份钱,谈什么辛苦。我还想着日日替人拉货哩。】

    魏易应和着,一面看他们卸货可有小心。此地不属繁华,这些新添置的碗盆碟筷,米粮茶盐,不是那么轻易购得到的。他们因外地初来,人生地不熟,加之公子病未痊愈,不敢多地走动,遂与南圃的婆婆打听清了,请了熟悉的人去镇上采买回来。

    这里头,唯有精米备得稍多。

    魏易聊了三两句后,卷起衣袖便要上去搬货,手刚碰在货物上,马儿忽尔昂扬了一头,带的车上高垒的货一晃,险要跌下。

    车夫唬了一跳,紧拽缰绳,赶忙压住马头,手上的鞭子也扔掉了,双手同用抱住马儿。车上垒起的货物像风吹着的草木,三四个人齐齐用手扶正,绷紧手上的力。等过须臾,车夫安抚好他的马,一切方归平息。

    那一根鞭子甩出一米远,落到杏花树下。李承鄞替车夫拾起来,鞭柄盏了一片花瓣,他拾起拿在手中,未将鞭子还去,反而抬头望起初云般的杏树来。

    他像得了一种大病,只剩半边魂在身上。

    一枚单片的花瓣飘下来,李承鄞摸了摸被碰到的鼻尖,少顷,一只手伸到树枝上----摧杀红杏。

    魏易刚巧回首-----袖口渐渐下褪,露出半截手腕,那上头戴着一串绿珠子,用红绳穿的,打着一个小花结垂出来。

    啪嗒,长指曲弯折下半枝杏花,一场近在眼前的分离,一点力气,震动到花上,片片花瓣落下来。

    他摘完半枝,将鞭子扔还给车夫,不顾众人异样眼光,一语未发地走进院门。

    春意渐深,院前杏花谢毕,抽出莹绿的叶尖,绿意爬过青瓦,院中的树鹅黄点点,便如疾风一路穿堂过,直入墨兰所在的院子台阶前。

    赵怀遐的病,方至月底才好的彻底、诚如那位大夫所言,他们陆陆续续请了他四回。

    大夫闭目按在赵怀遐手腕上,魏易在跟前盯着,墨兰在帘幕后等着。

    等脉号好了,大夫收起药包,没再写下一张药方,魏易松了好大一口气,笑容满面地给足银子,送大夫出门。

    至院门台阶上,魏易和大夫打听道,【请先生等等,小的有个人同您问一问。】

    大夫提了肩上的药箱,伸手,【请说。】

    【先生可知这邻近有一位黄姓大夫?】穆先生的信中,只叫他们来此寻这个人。只是这段日子公子病重,他们尚未去找。

    【哈哈】大夫听他所问之人,朗笑两声,随即明白地点着魏易道,【你是不是请我来之前,去问过一家怎么也不肯上门的医家?】

    【是】魏易不知他如何晓得,很是诧异。那日他们前去请了,双倍出诊费,那位医家连门都未开。【您怎么知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他正姓黄,十里外,于山坡结庐而居。】大夫说罢,抚着小须,沉着地道,【找黄大夫是对的,你家公子的病症,非一般医家可治得,何况他已缠绵多年,如今时好时不好,若不药到除去病根,今后更难】

    【是他?】魏易吃惊,追问道,【为何我去请他,他反而不理会?】

    大夫好笑,【你有规矩,他规矩比你还大,求人治病,怎么能先顾起自己的规矩来?找个日子,让你家公子上门才是。】

    魏易恍然,这才明白,为何先前请了不至。对大夫一礼,【多谢,多谢先生。小的这就与公子讲明。】

    大夫出了南圃,骑着一头驴下山。山脚下有一处人家,竹子遮了半面院子。

    【方大夫。】院里的女人年纪不大,扎着蓝色头巾,从院墙里探出头,【这段日子看您来了三四趟,这上头,是个什么人家这么请您?】

    【嗐,人多常病,这一个是来找的黄先生。】

    来找黄先生,那一定不是小病了

    女人露出会意的笑,眯起的眼睛里,含有一丝怜悯。她又重新嗳了一声,问起家里的两个孩子。【自穆先生走后,这俩娃劳方大夫烦恼了-----您再等等】女人见方大夫要走,忙唤住他,一转身钻入角落搭着的棚内,不一会儿,手上多了五枚鸡蛋。

    出了栅栏,往大夫手上一塞,方大夫推辞两下,但村下生活清贫,如今又带着俩个孩子,伙食上难得一见荤腥,现在孩子母亲给了鸡蛋,他推辞不过是客气。吴氏再塞过去,他就收了五枚鸡蛋放进药箱,与吴氏告辞。

    一晃月初。

    天光甚好,白云如棉,院外的杏花落尽花色,唯余树下残留点点碎红。

    马车套好,魏易入屋请赵怀遐出来。那一顶檐子把人从屋里抬出来。困在床上将近一月,他腿脚一下地,便是虚软。墨兰跟在身后,这时撇开没去看他,反倒转了头,与杜玉说起那一株杏花树上尚未结的杏花果。

    【这么小,不知结不结?】杜玉随她一说,眼角瞄到公子那儿,见人上了马车,笑着扶着墨兰道,【奶奶,该咱们上去了。】

    十里处,有个凹进山里的坡。他们一路驰到方大夫说的坡下,宽宽的溪流从山边流出,叮咚之响。溪上架了一座石板桥,马车无法通过,眼看着药庐近在咫尺,却要赵怀遐下地行走,无疑是为难他。

    魏易满脸愁色,这一没带檐子来,二个公子也不愿让人背他

    墨兰在车架上一撩帘子,自然望得见不好走的坡,【请他们背你上去如何?】

    魏易心里极喜,伸着脑袋要往赵怀遐身边凑,手还没张,背还没弯,赵怀遐固执地拒绝了。

    赵怀遐知道她是好意,不是故意下的嘲笑,在墨兰埋怨的神色中,扶稳了魏易的胳膊,他坚持己见,【我可以】

    从山坡下望,药庐在一堆尚未抽芽的林木中,褐黄色的匾额梁顶,仿佛是山坡上加盖的一顶草帽。

    他把脚落在实地上。

    那一条不算平坦的坡路,在墨兰的眼里很长,长到她认为赵怀遐根本不可能走得到,一个人上去,平白多耽误功夫;可她不知道、包括魏易杜玉都不知道,这样一条他们认为艰难的路,在赵怀遐眼里却极其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十八年,这才是他的第一步。

    他们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走到药庐,赵怀遐淌起虚汗,额前一缕碎发没梳拢好,此刻掉了下来,遮到眼睛跟前。他喘气不停,看着地上的杂草都似乎在冒着重影,脑子里更是压了好几块大石头。他吸一口气,身子跟着晃了一下,魏易忙托付住。

    碎发始终在眼睛前自由晃荡,随着喘气,左一下右一下,惹得他心里烦躁,抬起另一只手捋了上去。清净了一会儿,碎发又重新掉下来。

    墨兰巡了四处,目光落到两侧的联上,只见一边写着‘玉笛谁家听落梅’,另一边跟着‘暗香浮动月黄昏’。好一副怪异的联,她心里如此想,回首一望赵怀遐,他正在捋额前的碎发。

    露出一双男子的眉。

    他的眉好似修过,不同旁人杂草一样地随长,两道边沿是整齐的线,眉尖润墨,从眉骨延出去,像极了白石那一笔‘之’字,内敛雅逸而锋芒暗藏。

    墨兰端看他与自己的一缕碎发较劲儿,抿嘴一笑,手往发髻上一摸,取下小银梳,几步到他身侧,看他发愣起一张病白的容色,冷漆的眸子黑玉般,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靠得近,赵怀遐的唇角近乎绷得很紧,喘气在一瞬间好了。

    他刚刚捋上去的发丝,不合时宜地又掉下来。

    赵怀遐眼帘一垂,不自在地转过眸子,想要望向别处。

    【我替你梳疏。】墨兰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梳子,上头有三朵小花,连一片多余的叶子也没有,很是朴素。手往上一伸,却只堪堪碰到额头,她捏着小梳子,当着大伙儿的面,忍住羞赫,小声道,【低下来点】

    赵怀遐低了头,他不知道那梳子蓖在头上是什么感觉,甚至是忘了,这把小银梳他可以自己拿来,或者让魏易去接手,却偏偏听她的话,手也不会动,话也不会说了,任她在几个仆婢面前,拿着小银梳替他蓖起头发。

    那一瞬间,空气很稀薄,他明明很需要,却忘得一干二净。

    药庐有人开了门,铜环击起两声脆想。墨兰刚把小银梳插进发髻里,她摸摸发髻乱不乱,看看衣裳,唇边泛起适宜的微笑,才转过身抬头看向出现在门槛处的人。

    来者是个女子,约是二十往上的年纪,并未挽发,一身暗色的黑衣,唯有手袖处露出一抹殷丽的丹红。她有一面在时下称不上白的肤色,模样却极为俏丽,站在槛上,只朝他们点一点头,转身进去。

    墨兰自持容色殊丽,今日见了这一位,才知世上不乏貌美者。她提着裙子,刚想步随入内,心念一转,停下来往赵怀遐脸上仔细一瞥----想瞧出什么,又想什么都瞧不出最好。看过去时水眸锐利,待落到对方脸上,反而只窘得匆匆扫一眼,蜻蜓掠水,水面涟漪轻荡

    药庐是个进深的居屋,一侧作药堂,一侧作起居之用。药堂又分为四处,一处看诊,一处抓药,一处煎药,另一处叫一株桃树挡着,倒不好瞧见里面是什么。庭院内晒着各色草药,中间摆了一套石头桌凳,颜色偏黑,雕得十分别致。

    先前的黑衣女子在药架上收辍着,她的裙角沾了发干的泥点儿,暗灰色,随着她在药架间来回走动,裙角亦如浮萍飘荡。墨兰立在赵怀遐一侧,眼睛四处望后,放到先前女子的裙上,瞅到一颗两颗不好看的泥点,下意识垂了眼,她用手轻轻一摆自己的衣裙,细眉微蹙,青蓝的裙边,现出一条平生不容的黑横

    手里捏着衣裙,揪起它,想要摆平它,杜玉不知她怎么了,见蹙眉以为是怎么了?一问,才知是裙下那一点走来的污尘惹得她愁上眉头。

    杜玉取下腰间的手帕,蹲下身子,要给她擦擦。谁知给墨兰立时拉住手腕儿,她扭捏地把裙子抖了两下,【还是别了。】她也没娇贵到,要在人家药庐这儿,嫌弃一路的地脏。

    黑衣女子撂着赵怀遐一行人干等,捧了一摞药草到隔壁屋,忽然朝内扬声道,【师傅------他们来了。】

    那一株桃树抽出细嫩的鹅黄芽儿。

    赵怀遐站在外面,淡色的脸上,因那黑衣女子一声呼,几不可察的绷紧。他挺着自己从坡下走上来,又站了好一会儿,已经是虚汗吸尽的身上,此刻又热栗了一层,里衣紧贴着,他万分不适。

    好一会儿,众人都未听见回音。墨兰便去望黑衣女子适才进的屋。那里头只开着半扇门,日光未撒进去,沉沉阴阴,叫人靠近也狐疑心生

    她想去看看问问,走了两下,又站住了。里头来了一阵传风似的脚步声,那走路落地的声响,比女子的稍重,也稍长。

    是个男人的。

    正想时,那师傅问来一声,【走来的?】

    是一种冷调子,不用见真面,从这声线中,便可得知这师傅不好想与

    魏易不知他问来何意,据实以答,【咱们乘驾马车来的。】

    屋里霎时没了声响,这可把魏易吓了一跳,他惴惴地朝赵怀遐一望,又瞄向那道门,知道回错了话,却不知乘马车来错在哪儿,心里正不安宁,想公子路远山高地跑一趟,被他一句话毁了,可真是万死莫能赎

    魏易难过,一颗心不住下沉,那两道眉像是揉在一块的草团,分不清了的。杜玉瞧见,拉着墨兰柔滑的衣袖,使着墨兰去看。

    墨兰瞅过魏易灰惨的脸色,自然明白他的不好受。心神一岔,顺着过去看他身畔的赵怀遐。世间不知是否真有那心有灵犀,她望过去的须臾,眸光只在他的肩上停留半瞬,那人像是知道一般,微动下颚,蓖上去的碎发又垂落下来,留在修齐的眉上

    她来不及,心里咯噔得慌了,微妙在交错的视线中,转瞬即逝

    谁也没抓住

    黑衣女子忽然出来,并不热络地道,【明日请早,走着来】

    走着来?

    不说魏易杜玉听完傻了,墨兰也是一愕,目瞪瞪地愣站着。连脉也不把,问问病情也不曾,直接让人回去,第二日走着来,这若是二十里的路,难不成也走着来?

    墨兰是有心浮气躁的性儿,极爱护短。赵怀遐这个样子爬个坡都得去半条命的人,明日一步步走来,岂不是说送他好归西。她愣过后,旋即秀眉微拧,出声将那欲进屋的黑衣女子拦下,【这位姐姐,请等一等】

    对方凝目过来,见是个年纪小的姑娘,【什么事?】

    墨兰听她声线缓和,自己亦柔软下来,斯斯文文,【姐姐可否请里面的先生通融,我嗯他他身子不好,让走来,极是难事】

    那女子一听,丹唇上的线条一宽,淡淡的笑意,在墨兰身上转悠一圈后,望远了些,【穆先生可是你老师?】

    问不远处的他。

    赵怀遐不知何时,往墨兰这头近了些,听见女子提及,遂答,【是,于在下有授业解惑之恩。】

    女子点点头,【那治的就是你------今日先回去,明日走着来。】

    丝毫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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