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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两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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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心十二》

    是浅米色的帐顶。

    赵怀遐醒来的第一眼,便是这一块遮天蔽日的帐子,看得他今昔不知。良久,茫茫地方想起,自己此刻已不是身处扬园,而是在那千里外的南圃。

    他又病了一场。

    屋子里亮晃晃,窗户纸映着太阳的光泽,赵怀遐扭头去看一眼,光芒猛地一触到底,刺得他眼睛缩地合上。

    他险些以为自己挺不过来

    尚好,老天爷还许他活着。

    魏易守在屋里,他远着床榻站了,日光照得屋里暖洋,不免让昨夜未合过多少眼的他昏昏欲睡。长立的身躯,时不时像风吹木得一摇三晃。

    南方的天气真怪,没有太阳时,被窝冷得像冰铁;有了太阳,暖意蹭蹭地爬在脊背上,稍一动作起来,立时要脱衣裳。

    魏易正胡乱思想,一时耳里捉到窸窣声,警醒地两眼睁开。远瞧那被头轻动,垂着脑袋急步过去。他晓得赵怀遐醒了,双手搭去方便托他起身,一双眼睛始终落到床沿上,格外谨慎。

    魏易低着的头颅,都快凑到赵怀遐的脸上,他心头沉闷不悦,【你】嗓子里不好发声,他勉强开口,【低头干什么】

    魏易无奈,回身去寻了衣服攮成一块团,放在公子身后方便他靠。【奶奶睡着呢】他敢乱飞一双眼珠子么

    赵怀遐才靠上床栏,听到话,整个人一愣,下意识往身侧一瞧。被褥凸着一块小山似的身躯,只露出一颗乌黑绒绒的发顶,他愣愣地拿开自己搁在被头的一只手,袖子下藏着半张白玉的脸贴着他

    太阳是无声的,屋里没有一件会说话的器物。

    魏易背过身子站到桌子那头,双手攥着,一脸局促,等待。

    【你出去换杜玉进来】

    他等的就是这句,脸上一笑,轻嗳一声出了屋。

    屋门吱呀合上,落切到耳际,朦朦胧胧,遥遥远远,他好似没听见般,一张床,便是一个天地,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一个女,青葱年少。

    恰是夫妻。

    夫妻?什么样儿才算是夫妻?

    他歪过身子,斜斜倒去,目不转睛,眼里全是她。一只手撑在枕头的上方,注意到散落的秀发,细长的手指将柔软的发丝捋起,拂到一侧,没压着;手袖下的半张脸,白玉为底,一道弯弯的翠眉,如今睡着,像是未经春风拂过的丝柳,且柔且细,不曾舒展柳叶的秀媚;在那眼睫下方,晕晕的一层薄红轻覆在腮边,如花瓣轻盈。她睡着,不闻呼吸般,静静地,宛如一朵羸弱的花贴着他,无限娇美可人

    伴人梅影更堪怜

    她又何尝不是?

    光阴几载,虽有父母兄弟,却病疾缠身,独他孤影踽行不过一人,如今有了一个妻子,一个女子,相伴身侧。她不堪怜,何人最堪怜

    赵怀遐心绪绵绵,贴得如此近,好似自己是她这只漂泊无依的舟船,可附靠而踏实的木岸,一时难以说个什么情状出来-----那柔软的发丝有些冰凉,碰在指腹上,让人不适又收不回去,冷冰的触感扎到心里,清清楚楚。他望了墨兰许久,盯着一张沉睡的侧颜,半面春日容颜的娇美。病色苍白的面容,五官细致,清眉舒朗,他淡淡地一笑,用另一只手去勾了她额上的一缕小碎发

    墨兰娇气,不好养他尚记得那年老道士所说的话。这是一朵真正的墨兰花,会轻轻一笑、会泛愁、会徉怒嗔怪,还会张扬,独独属于他,不属于别人。是有生气的、是活的,是有幽香的。

    倘若他有命有寿,阎王不催生死,他一定好好待她,待她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杜玉备好往常的洗漱,脸上颇有忐忑色,在屋外酝酿了好一会儿,方敢轻轻叩了门响。魏易知会来公子需她伺候时,她生生是唬了一跳,这些服侍的事儿,一向是魏易做的,此刻要她来做,她还以为自己错了什么事,公子寻这个由头来申斥自己。为此,杜玉一路上寻思了不少

    后来她一进屋,忽然想到,奶奶这不是睡着么。刚好一个屋里,该是公子觉着魏易不好杵在跟前,遂指了她来。如此一想,杜玉心定了,知道奶奶睡着,脚下更是轻得无闻。

    取过盆架,搁在床边,那盆里的水是烫的,白气如烟。虽说是伺候,公子也不大愿意别人碰他,譬如这里衣穿着,洗脸漱口之类,便是病得没甚气力,他能自己来,多是自己来。

    漱过口后,又用一盏茶润喉,杜玉托着盘,等到这完了,拧过半湿的热巾递过去。她趁着在跟前服侍,垂着头,也把眼帘往上抬,见到里侧床上横凸着一块蜿蜒的小山,会心地一笑。

    转头收拾了盆巾出去,外头等着云栽与月芷,一人接走杜玉手上的盆物,另一人将自己盘里的瓮碗等食用物件儿一齐交给杜玉。云栽担心墨兰,生怕她这一睡与赵怀遐同一张床,过了病气,可见杜玉忙,又近在屋前,忍住了欲脱口的话。

    屋子里,日光还是那般不饶的照在窗户纸上。

    一碗浓稠的白粥,寡淡无味。杜玉看着赵怀遐寥寥几口的进食,便知道不合他舌头。他们初来乍到,什么干呀果呀,新鲜的,一样没来得及备,好在穆先生留着些精米煮粥,不然,这一两日的饭食,怕是公子一口也咽不下。

    静悄悄,偶尔一两声的鸟雀鸣啼,远远地的,隔着窗,落到耳边,让人心静,亦有些阑珊的活趣

    里侧突然唔嗯一声,含含糊糊,清清晰晰。赵怀遐手上一顿,勺子放进碗里,移开袖口,便见墨兰朦胧蹭着半张脸,小扇子一样的眼睫眨了两下,到底没能睁开。她把自己的脑袋挪了出来,秀发又更乱了,一只手探出被口,放在鼻子前头

    【奶奶是醒了么】

    墨兰迷迷糊糊听见谁问了这话,她听着声音不像云栽,被沉沉睡意拖累的脑子半了好几拍,一心在想着什么,又一心想不着思绪纷乱,想到一个人便跳进一段梦里,倒也不觉自己在睡着

    赵怀遐看她蹙眉一瞬又松开,不像要醒的样子,放下心,【没】

    墨兰睡得不太沉,她半梦半醒,一边被睡意拖着沉沉,一边却总惦记着什么事儿,甸甸地重,叫她想放心又不敢。赵怀遐平淡到微冷的声线,将她从纷乱的梦境中拖了一丝意识回来

    墨兰撑着昏昏下合的眼睫,望到一只像一朵浮云的衣袖,那朵云飘得来来去去,她很快就糊涂了,似乎在天上一般,迷瞪着双眼把自己又往被褥里钻了钻

    那天母亲说了什么来着?

    是什么话?

    【你你】昏昏沌沌间,她迷迷地喃了两声,那天说了好多话,有明兰的话、父亲的话、最后还有如兰的话她入梦而寻,疑问拨云见月,【你是不是是不是唔也不喜欢】

    细柔的声儿蒙了一层钝感,带着不清醒地梦话呢喃。

    赵怀遐捧着半碗粥,等着她的下半句

    【不喜欢】她伸在外头的手指微微一动,话里的音十足十地迷糊,【别人说你不行】

    屋内刹那寂了

    她道完疑问无所知觉,把被子一角压在颈子下,用脸颊枕着,寻了个暖和又舒服的地儿,又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杜玉是知人事的。她与月芷被派到公子身侧侍奉,本身是有考虑到公子身为男子的需求,身份上除了丫鬟,是有通房之意;但赵怀遐从未对此表露过一丝一毫,她二人自然不敢逾矩一分,只拿了丫鬟作本分差使。

    如今她乍然听到这么一句,可想而知,她内心是有多惊疑。一张脸,如何敢在屋子里抬,甚至自己站在这阳下,亦觉得窗户没关好,渗透了寒风,冷她的双肩

    杜玉当即跪了下来。

    半晌没动静,杜玉只听得自己心口的砰砰,她垂着眼,莫敢出声。

    头顶上的人是什么样的脸色,她想也不敢想

    【你们同她说过?】

    这个‘你们’自然指的是她与月芷。

    杜玉忙俯首回道,【奴婢们不敢。公子没有吩咐的事,奴婢们不敢多嚼半个字。】说话时生怕惊到墨兰。呼吸紧绷,她一时不敢急喘,日光是暖的,手掌贴在地上,冰冷浸透。

    杜玉恍然分不清,是自己的敬畏心甚重,还是公子的威压之势多了,才使得自己如此惶惶

    赵怀遐轻缓地转过头,褥子下的人睡得那么安静,他淡撇过杜玉一眼,眼眸黑白分明,不含笑意时,清冷幽微,有淡淡翳色。手上一碗白粥,接了一缕日光,他将扶碗的那一只手,搁在被子上

    漫散地道,【如此甚好】

    杜玉便知凶险的坎过了,她安安静静服侍完人,退下后,这屋里剩下重重心事的赵怀遐。

    他的冷淡古怪,盖住一切心事。

    本意娶她,是一己之私,不单为命,亦为心。下定那晚,大哥带回她的一张画像,原以为是一幅美人图,他不愿别人看,为此还将大哥赶了出去。

    想起那段事,赵怀遐又如那晚携了淡淡的笑

    他展开画,一寸长一寸期许,直至拉到卷底,穷途末路,把那画看了又看,期许成了一丝怒意,方真切地确认了-----那上头只有一朵不是名家之手的兰花

    疏散的叶,未放的花朵,直直的,又温婉的悄悄。她以兰喻己,既不如他所愿,又不出言婉拒,反而迂回曲折地,用一幅兰花表达了对他的不满、甚至是挑衅------他想要的,她不会给;他不想要的,那自然一定要送到手上。

    譬如这不愿喝的药,往宽了说,还有那不爱吃的东西,不仅送到手上,还逼着魏易给他塞进嘴里。

    有好长时间,他不曾为一个人想上许多,花费心思,想琢磨她,又恼她,又防备她,又次次为她心软。倒像是他二人中间有一块儿空地,他想筑了墙不去看她,墙高高堆砌好,连人影也不见了,这下他又费着心思,在意她,想看她,挠心地,把墙打碎了

    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在一段称不上好的‘绮念’中,像一个苦行僧般,不肯退、进不了,反复修行,去扑一个缥缈的奢望念头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不过像是手上想握住的一片雪,冰的碰到热的,一下化了,手掌仍想去接,一片,十片,百片,徒劳无用,留不住,怀抱着喜悦的心思,却只是在亲手伤她。

    【你到底懂什么】只有一人睡在身侧,这份温暖,这份挂念,无不令人着迷。他不禁喃喃自语,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赵怀遐低下头,触及一片柔软的暖,笑了一笑道,【什么都不懂】

    不懂男女

    不懂夫妻

    不懂生死无常

    他也宁愿她不懂,如此,方可使她少些清愁,方可免她日后独寡受孩子所累。他每每想着,唯有克制自己。若两年后自己走了,她也才十□□,没有孩子,再托父兄母亲说一个好人丈夫,便可免得别人家夫妻和美,独剩她孤清苦楚一人。

    他还是希望她好,即便自己死了,他仍然希望。

    想来好笑,他一个内里阴沉阴翳的人,却有这样一道不该有的良善傻念。

    是什么荒唐事

    又是一日过去,赵怀遐断断续续烧了两天。一日三餐的药下去,白天好好的,一逢晚间,额头便低低地传来一些热度。墨兰跟着攥着心,赵怀遐不见好,她是茶饭难进。这样一来,连带着魏易杜玉她们也愁眉苦脸起来。

    外头是好天气,南圃里一片惨淡淡。

    鸟雀在山外啼了一叫,清清脆脆。上了年纪的大夫搁这屋里搭一把脉,沉吟半许,叹了几声,吓得墨兰脸色半白,隔在一道帘后,娟子险些掉落,生怕丢出一句准备后事给她

    所幸,那大夫开了几贴药,并未把她担忧的话说出来,只啧啧称奇了两句,感慨赵怀遐活到了今日

    【别忙着送我】大夫提了药箱,自己出了门,收了诊费药,对相送的魏易一拱手。他两撇胡子上扬,笑道,【他这身子,兴许几日后你们还要来请我。】

    魏易眉毛火苗一跳,听得恼了,顾念人家大夫治病救人,来一趟不易,这恼意在肚子里滚了又滚,他面上笑着扬一扬手,像散些火似的,请了大夫出去。

    外人一走,墨兰方从幕帘后出来,忧心忡忡。桌上摆着大夫开的几贴药,她凝望良久,一缕幽幽的叹息自唇内飘出,手碰在那几贴药上,【我是不是该往岳州去封信?】

    赵怀遐反复的病情,令她招架不住,眼眸含愁,无主似的依望杜玉月芷。

    杜玉不敢接,眼眸低垂,唇边平平,推说道,【奶奶这话,问的难倒奴婢们了】这事,如何敢做公子的主呢?【奶奶若实在难安,等公子清醒时,您再问问他的主意?】

    墨兰没有它法,依言点点头----要来的是他,后头怎样也得看他是什么意思。

    这时魏易进来,墨兰强打起精神,帕子扫在药上,【大夫的话,我们不可不听,带来的药既吃了见不了效,拿新开的熬一熬,先用了再说。】

    至晚间,月上屋头。赵怀遐醒来,他这几日不是吃粥便是喝药,半点酸甜意也没沾过,嘴巴里不是淡,便是苦;捱了今晚,怎么着也吃不下咽不下。

    魏易手上的粥半搁着,一勺在碗里,为难地转向墨兰。

    橘子般的烛火跳呀跳。

    墨兰一张秀丽的脸,如水面激荡起涟漪,迟迟不能平。她心知病人须得吃东西,可赵怀遐两颊消瘦,苍色愈显,她软了心肠

    【咱们要不要回去?】

    赵怀遐倒在床头的脑袋,一瞬清醒,【回去?回哪儿去?】

    隔着一道银钩挂起的帐子,俩人谁也不见谁。

    魏易似乎察觉到二人气氛的怪异,知趣地放了碗悄悄退下,与那一碗药汤并齐。

    墨兰被诘问的一怔,要回哪儿去?岳州、扬园?他千里来,为治病,一家人等着他的希望,此时回去,岂不是折压下一座永无可翻的大山?秀眉因想的事而微微弯蹙,她也为自己的轻率之念而略生恼意

    她不再说了。

    【我不会轻易死在这儿】

    烛光浮摇不定,他几日几夜病沉的嗓音,虚浮轻飘,只如一抹被吹断的柳絮

    讶异流窜过,揉进橘色的火光中,在水眸中一闪而过。

    墨兰心有所感般,轻轻而漫漫地扬起唇,浅淡柔和,她一向,也是不轻易服输的人啊,怎么此刻倒不如起一个病公子了

    药碗搁在桌上,墨兰伸手端起,她来到床边,撩起那遮住的帐子,一下四目相对。

    【大丈夫生有此志】她凭借一股心气,继而含笑睨一眼手中之物,【当饮得这一碗苦药吧?】

    黑黑一碗,浓郁得令人反胃,坚决地送到跟前来。

    也根本不容他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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