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欺君
十三、《欺君》
【四弟,请。】
白玉纹草样式的杯盏,远举下首,盏内清酒晃到沿口处,犹如无定的水波。
从前赵怀遐身子不好,赵宗全与沈皇后皆不允他沾酒,后来盛墨兰嫁过来,身体渐渐好转上,为了不让他早死,墨兰硬逼着人不给酒喝;近一两年,管得稍松些,赵怀遐也能饮上两三杯。
面上浮起笑意,执端玉盏,遥遥一应,入口抿了些许。
紫檀长方桌上,摆羊肉签、香虾炙、白澄澄的奶鱼汤,莲蓬豆腐,还有水晶盘里水晶龙凤糕。墨兰正盛了一碗赤枣鸡汤,吹了喂给赵宜福。赵宜福年纪不大,吃相极好,轻轻地喝了母亲送来的清汤,丝毫不露声响。
赵怀遐自己也尝了一尝,品在舌尖上,鲜美倒也鲜美,这么一尝,他突然有点怀念从前在外治病,盛墨兰学褒的烫品,虽不是顶好的,却别有滋味,于是似在月子里照顾她一般送了一勺到妻子嘴边。
兽首勺忽地过来,墨兰一愣,抬眼望他。
赵怀遐也愣住了,再怎么是家宴,也是在御前,可眼下收也收不回去,只硬着头皮又往她嘴边送了送,周边可闻旁人趣笑,墨兰无法,汤都送到嘴边,顶上他人等会儿的打趣,红着脸张口抿了。
仍不忘嗔怪地瞪了一眼这人。
赵宗全与皇后见了互相笑了笑,便不多言辞;太子妃正抬手给太子赵英策夹了一道笋丝,同样瞥见下方弟弟、弟妹的小动作,这样随意送过去,可见平日里有多少这样的随意。太子妃眼里有淡淡艳羡,丈夫身边也有妾室,如今侧妃姬妾不说一双手,一只手数得是绰绰有余,二人恩爱归恩爱,但若说有弟妹那样的亲昵,是真的没有过。
濮阳郡王妃故意拍拍心口,【我这莫不是喝了一桶醋,怎么心里酸得不行呢?】
赵怀遐夫妻相互看了一眼,各自抿唇笑着低下头,默然不接话,一个只喂女儿,另外一个埋头喝汤,生怕接了话,由七婶一闹不可收场。
濮阳郡王一听媳妇说这话,知道是比恩爱来了,立马知趣地盛了一碗甜汤送到郡王妃手上,谁知正吃着母亲剔了刺鱼肉的赵宜福,大大地眼睛看见,小手先推了母亲喂来的鱼汤,朝那头清清脆脆道,【七叔祖父,您亲亲七叔祖母,爹爹说那样最甜】她点点自己嘴巴,还生怕没人信,笃定补一句,【肯定比甜汤甜!】
什么不懂的童言稚语,最是笑人。
盛墨兰又是惊愣又是尴尬,哭笑不得,迅速红透了一张脸,白玉的面颊能和唇上的胭脂媲美,生怕小祖宗还要再说点什么闹笑话的,急忙搂了宜福,险些将汤洒在身上。
身后的秋江见状,膝下跪了俯身接替过小碗。
一时间,本就笑意忍心的众人,这下忍也忍不下,各个开怀大笑。
喝着甜汤的濮阳郡王妃差点一口呛在喉咙,放下碗又是笑又是咳,连带濮阳郡王给妻子顺顺背都红着半张脸。
赵怀遐十分不好意思,这厢摸摸女儿的脑袋,遭墨兰拐着弯儿掐了一把腰肉。谁叫他亲人时,恰巧被醒来的宜福看见,孩子一问,他又拿不像样的话搪塞哄骗,他只得忍了一回痛,冲她温温微笑
却是赵英策笑过后,一边戏谑地望着弟弟,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被放开的宜福,【保宁啊,你在哪儿听得这话呀?】
赵怀遐忍着腰上掐来的劲儿,讨饶道,【大哥】
【没事儿,都是家里人也没人往外说】赵英策摆摆手,不理会弟弟的求饶,身子往前倾了倾,对着宜福诱哄道,【保宁,说与大伯父听听。】
赵宜福瞅了瞅爹爹脸色后,小声嘟嚷,【在来的马车上,母亲生气爹爹就唔】墨兰真真是红透了一张脸,眼瞧着竟是快滴出血来,顾不得是回太子大哥的话,忙捂了小祖宗的嘴,只求别再说让她羞得要埋土里的话。
赵怀遐急忙打了圆场,求大哥放弟弟一马,又给赵英策回敬了一杯酒水,这才算了。他人哄笑中只觉得是小夫妻俩恩爱有加,唯独抱着万桉的沈皇后在意到宜福的前一句话。
她问儿子,【你俩置的什么气?】
赵怀遐放下酒杯,显得一愣,没想到母亲注意到这么一小句,不仅他一愣,旁人也很是一愣,赵宗全看了一眼皇后,转首望向赵怀遐,【怎么?是闹了小矛盾?】
墨兰含笑微微,朝大家说,【也不过是小事】眸光回望落到赵怀遐身上,望他帮忙打个掩护,要是漏了怨怼嫂嫂的那事,前头的示好全成了无用功。
赵怀遐对墨兰的目光视若无睹,他撇了一丝笑意在眼里,【是她六妹妹来了府上,话说得多了些,耽误了入宫,九畹急了才生得气】
一颗心突突跳的墨兰,望着丈夫眨了两下眸子,一场玩闹,竟误打误撞给这人,借来搭梯扯开顾廷烨一事的口子
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她敛下长睫,遮去眸中的忧色,重新喂起女儿,这回夹了一片糕。
果然,堂上气氛一变。顾廷烨的事儿闹得内外皆知,盛明兰去王府见姐姐,为的什么何人心里不清楚?
沈皇后怔地觑了一眼丈夫,赵宗全原本笑得打皱的脸上,淡淡地肃了几分神色,很快又笑了起来,【入宫嘛都是父母兄长嫂嫂,九畹不必因这点事与小四生气】
墨兰放下手中绿玉箸,对着赵宗全端正婉然一应,【是,父亲说的我记下了。】
家宴毕之,几人又闲话了些,直到卫安郡王夫妇起身告退,濮阳郡王夫妇见了,便也一同行礼离宫走了。
赵津元得了父亲吩咐,去送贵妃回宫,也是给的恩典于母子俩叙一叙。
其他人自然各散各的。
长隆斋便剩下赵宗全夫妇与嫡子儿媳们。
一行人朝着坤宁宫去
出了长隆斋,执灯的内侍宫女立在两侧恭候。
宜福与万桉自有保母婢女照顾,赵怀遐回头见大哥在等自己,只对墨兰交代一句好生照顾母亲,在她肩上轻拍以示安抚,墨兰冲他笑笑,自心领神会。
因为儿子归来,赵宗全高兴,席上多贪喝了几杯,人熏熏然,此时赵英策兄弟俩各扶着父亲,一人一边走在前面。
妯娌两个则落后陪在沈皇后身侧,与前头丈夫都隔着一大段距离,老的小的心里都清楚,家里三个男人要谈顾廷烨的事儿。
一场家宴,从日头落山起,到月亮升上毕。余热尽散,晚风徐徐。
【母亲小心脚下】
夜路不易,只得走得更加小心,墨兰说话间,还不忘抬起美眸,偷望一眼前头人。
赵怀遐虽让她放心,但到底免不了一番担忧。
宫灯晃在脚下,虚虚影儿,内侍们无一不守着规矩,蹑着鞋底的声响。赵英策扶着父亲,不知自己是多喝了酒还是什么缘故,心砰砰地就没停下过,晚风吹来的凉意,连脸面上的热都没拂去。
【她去你府里看望她姐姐?】
赵英策心一沉,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过,有点后悔自己家宴上多的那句嘴。他与顾庭烨相交一场,有心想帮忙,可惜这件事上,赵宗全并不喜欢他过多干涉。
赵怀遐并不像多忌讳谈论的模样,晴朗朗一笑,【父亲是明知故问,您停了顾廷烨的职,六妹登府怎么会只是这件小事,她来找我跟您求个情。】
他语调悠慢,不显得多紧快,倒有点只是寻常求个情的意思。
坦坦荡荡将替顾廷烨求情的事儿说出来,很是让赵英策不赞同,暗道他这弟弟真真半点政事嗅觉也没有,当下使着眼色给弟弟,偏偏赵怀遐看了还恍然不懂,急得他这个大哥抓心挠肝。
赵怀遐侧见父亲并未多作反对的态度,便又笑笑,将盛明兰悉数告知他的事儿,又从头到尾给赵宗全说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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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事儿,儿子回京路上,与林元復在驿站碰见,也听他提了一嘴。父亲,他这事儿,想必大哥也跟您求了情,儿子应了六妹,跟您再求一个。】赵宗全不接腔,神情隐在夜色下无法辨别,赵怀遐挂着笑,又续道,【细看来,他打朝廷命官固然是不对,但亦不可说被打之人是对的;顾廷烨是父亲臣子,不说与父亲有从龙之功,那之后处理的庄子事务也十分替您想了一番,仅凭着他能为君分忧,为父担事,有这份才干心思,儿子腼着脸,和您求这个情。】
赵英策见四弟这番话说得很是上到,亦跟上,忙道,【蕴安说得是个理儿,朝中大臣奏本参他,雪花似的折子有多少是眼红他,又有多少是真的为父亲着想?儿子我并非因私交偏他,是有怜才之心,更不想父亲损失一名英才臣子】
赵宗全听了二子的话,抬头脸从暗光里露了出来,对着夜色长叹一声后,问赵怀遐,
【你告诉我,没有半分瞒我?】
【父亲说什么话,您是天下主君,还是我的父亲,我瞒不了您什么,也不会去瞒您什么事情的经过,我也仔细问了,她说都是实情。】
浮着点点笑意在脸上的赵怀遐,被九枝宫灯照着,温雅俊秀。望着在眼跟前的儿子,赵宗全半是自伤半是欣慰--------他儿时多病缠身的细瘦模样,又搁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个儿女,甭管大的小的,最疼的永远是这个次子,可能不知觉连心都偏得没边儿,才不顾规矩,逾制封了亲王。赵宗全用力地握了把幼子的手,从前不丁大的小家伙,如今也高了他大半个头,【父亲从没想过有你娶妻生子的一天,如今见了,倍感欢喜。他年是九畹救了你的命,以后是你报她的恩,我和你母亲再感激她也没用,莫要因为一点小事与她置气】
一句话,突然扯回了从前,赵因策不知何为,赵怀遐也诧异不已,他只愣了一下
【是,那】
【顾廷烨的事儿】赵宗全一转话头又扯回了上去,声音拖了出来又低低下去,赵英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也算对父亲心思把握得不错,听到这么个声调,心里暗道求情失算了,瞄了一眼旁边还对父亲有所期待的四弟,轻轻垂了嘴角,【你允诺人的事求到了我这儿,也不算食言,剩下的恕为父不能答应。】
赵怀遐只目光稍稍黯然,并未因没求成的事儿而显出失望,反而含笑说道,【父亲贵为天子,虑的都是天下事,儿子既不懂政事也不知朝政再说,我求情是私,父亲处置臣子,是赏是罚,是关是放,都是公事,恕不恕,不是折煞了儿子么。】
赵宗全闻言,面上有伏动的喜色,称赞道,【公私分明,极好极好。送到这儿吧,今儿七夕,我也不再留你】侧头又望向赵英策,【你送送蕴安,也莫要太晚,早点回去歇息。】
给赵怀遐夫妇又嘱托了两句夫妻和顺的话,便由沈皇后和宫人扶着,回坤宁殿去。
一行人福身恭送,赵怀遐目送父亲上台阶的身影,若有所思,看得也太过入神,直到大哥赵英策扯了一把,才随同折身往神武门方向。
沿着来路回去,出了琼苑西门,身边引路的内侍换了东宫的人。
赵因策这才责怪起弟弟的莽撞。
【四弟,你不该给顾廷烨求这个情】
【怎么了?】赵怀遐一双眼睛笑着,几分不解,【我瞧父亲并没有生气】
【你】赵英策皱起长眉,看弟弟不明白,也不忍责怪他好心办坏事,自己更无法仅仅凭借对语气的判断来说服他,叹了叹气,【顾廷烨又经你一个亲王求情,只怕降职难免】
落在地砖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单调起来
【大哥】赵怀遐停下步子,在身后唤了他一声,良久未再接话惹得赵英策侧目。赵怀遐原本想道一道今儿父亲听了他的话,顾廷烨怕不只是要被降职那么简单,只是看到大哥回首的那张脸,终是忍了下来,对他轻轻笑道,【降职,对顾廷烨也未必不是好事儿】
【浑说,哪个愿意被降职的!】
赵怀遐笑着摇了摇头,上前领先了人一步,【顾廷烨是个有才的没错,但刀过于锋芒,没入鞘,伤他又伤己,降职兜一盆子冷水,钝一钝刃锋再好不过】
回去神武门要经过御花园,园中树木高大,夜色之中更是幽深,垂花宫灯也照不了多大的地儿,赵怀遐一脚踩进了暗处,停在那儿
周遭似乎静得无人声息
他转过身来,扇柄打在手心里,【我再说一说刺心放肆的话,倘若他今次遭了父亲手降职,假以时日天下是大哥的了,你提了他回来,那时便是再造之恩咱们脚下的石头,也是越磨越光滑,顾廷烨这把刀,大哥拿着不能有一日被他对了刀尖,而是要把刀尖对准别人,亦可收鞘,要顾廷烨最忠的心。】
赵英策感到心惊,【蕴安你】
【这话说得不够好听】赵怀遐低头笑笑,往前走了两步,兄弟俩又站到了一块儿,【大哥天性孝友,有仁意有厚德,是极大的优处,唯心肠过于和软了那么一点;打小听母亲讲父亲被换了的象牙腰带一事,大哥总与父亲一般宽容,我是不如的,换了我必忍不下】
【嗐,那时你不说话竟是咽不下吞声的气】赵英策也想起那时在家的日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宽慰道,【也不想想大哥比你长多少岁,原就比你呆在父亲身边久,自然在某些方便多像了些,可不许因为这些吃味啊!?】
赵怀遐笑开颜,扯了手中扇子,须臾,他似陡然想起一事儿,
【大哥,也可能是我多心,今日我看父亲上个台阶都要人搀扶,只因多喝了几杯酒,不至于如此吧?他近日是身子不好么?】
赵英策突然心中咯噔起来,笑容散了去,【你不说我还未注意】他想了一想近日父亲状况,也并未发现什么不好迹象,只是人一到五十多岁的年纪,说病就病也并非无先例,瞬间起了担忧,【明日我问问】
【咱们是儿子,可别偷摸了问。】
【你大哥是太子,用得着你教?】赵英策给自己弟弟挥了一拳,却被他灵巧避开,兄弟俩相视一笑,【不错嘛,还有在练。】
【日日被督促,哪里敢偷懒】赵怀遐无奈说着,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影。
夜色之中,女子身姿影影绰绰、绰绰隐隐,冰青的颜色于黑暗中不甚显得,只看她脚边裙衣,凫凫摇摇如晓开一朵雾花
【让她俩说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