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尊卑

    四、《尊卑》

    【拜见王爷、王妃。】

    盛明兰进院，由婢子请入，越过浮雕落地花罩，面前一座落地山水绣屏风。她低首敛眉，朝里头的人行礼，仍是一派谦恭姿态。

    行礼的声音，好似被尽数吸入屏风上的千山万水图里。

    屋内一晌无声，压着树上蝉鸣。盛明兰蹲礼未起，耳边一瞬失鸣，身上虽热，心里却打了个突。

    只听里面说着话，是盛墨兰娇软如烟柳的嗓音，又含着春花丝丝的甜。她唤着杜玉，着人去取香囊。

    【夏日里，你爱招惹虫蚊，遂做了用菖蒲叶浸过的香包，里头用的也是香艾草。】杜玉取来香囊递去，盛墨兰一面与他说话，手上一面解开他身上系着的旧物，将新绣的穿过腰带挂上。赵怀遐用的东西她一向很仔细，但随着女儿的出生，多多少少被女儿分去了部分心力，这个香囊也算是补偿了。仰头与赵怀遐道，【七夕哦。】

    赵怀遐就知道，东西不能白收她的。

    他夫妻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款冬自屏风后出来，她一张可爱的脸，笑着上了跟前，弯腰托着盛明兰胳膊，将她扶起。眼色朝花罩边立着的婢女使去。

    【顾侯夫人快请起，夫人请坐】

    婢女搬来一张黑漆描金菊蝶纹靠背椅，放在她身后。

    盛明兰微微一笑，并不去做客套的推辞，便要去落座，只是还未坐下，眼见赵怀遐从屏风内出来。

    忙不迭又躬身行礼，他如一阵风掠过，盛明兰鼻尖飘嗅到一点菖蒲香味，腻甜的气味，扑来时，像一张网，又像一堵墙，可能还是眼前的屏风。

    她被压制住，无法动弹。

    从前，她与盛墨兰在一张屏风后，那时是男女大防，防的是男女、守的是规矩。

    如今她隔着屏风，坐在盛墨兰身后，是身份还是天家尊贵，隔的不仅是礼、还是尊卑有别。

    屈之人下。

    赵怀遐甫一出屋门，叫外头的热浪熏得一窒，日光热刺，他拿手挡了挡。好一会儿才张开眼睛，站在廊下，望向梧桐下的阴凉处。

    【去备两把伞来。】

    婢女闻言匆匆去取，回来之际，已见曾黎跟在赵怀遐身后出了四明院。手中拿的两把伞，倒有些无处放了。

    盛明兰坐在椅子上，里头人一直不见说话，只忙着梳妆打扮，倒是慢理丝条的。这样的氛围，她竟一时感到格格不入。自嫁给顾廷烨，丈夫是朝中得意人，自己诰命又居正一品，更偶蒙得皇室召见，这京中多年，可谓是风光无限的人物。便是宴会遇上老太妃郡王妃，都是能聊说得开。

    时料不到，今日还能碰上被撂着冷凳子坐的憋屈待遇，真真犹回没嫁人前的庶女时。

    可便是那时，家中她亦有祖母护持，于外，更可以品行容貌、贤明敦厚，引得齐衡真心相待、梁家主母欲聘为媳，何时何地，都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冷遇。

    她低眉横扫一遍，周边婢女都眼观鼻般矗立柱下帘下，双手交叠胸前，无半点声色露出。

    心下轻叹，眼见她干坐在这儿，耗费时间。

    【此来叨扰了四姐姐。】盛明兰低音下去，轻柔弱弱。她深知盛墨兰是何等性子的人，虚荣自得，有一身傲气，却没得一根傲骨，最喜旁人过得没她好，最好那样的旁人是她的姐姐妹妹，那样才叫她万分开心。

    索性如她愿，伏低为小罢。

    默了一小会儿，里头飘出声。

    【姐妹之间，何来叨扰】盛墨兰缓缓开口，犹如拨弦扬抑，稍微顿了一下，于镜中瞧着倒映的屏风，故意着道，【挂念，还比较合适】

    闷热的室内，一下严穆冷了下来。

    盛明兰听她开口，原松了气的心，顿时被掐住，凛凛寒意，后背惊来一层汗。

    这才有所意识。

    昌王刚回府，她是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

    竟是糊涂忘了，自己匆匆来的这一趟，落到他人眼里，犹如是有在王府安插眼线的嫌疑。若眼下不能清白，那可不是来救顾庭烨，是送刀来了。

    盛明兰惊惶之下，迅速镇定。不忙不慌地顺着她的话接道，【诚如四姐姐说的，确实挂念来得合适。只听大哥说了姐姐回来的消息，妹妹也顾不得天热登府来了。】

    滴水不漏。

    盛墨兰听了，颇觉无趣。便学上赵怀遐平时处置事物的样子，暂搁着这茬，不表态，任由对方仔细琢磨去。这招甚是好使，犯下事儿的多半在这档儿扛不住招了，百试百灵。

    这一回话既没得罪盛墨兰，又摘了顾府的嫌疑。

    可里头的乍然无声令盛明兰心中惴惴，面上只得含笑自若，又岔开说，【四姐姐离京五个月多，想必十分挂念小郡主。】

    陆英收好发尾，婢女捧着首饰到了跟前，她眼睛在盘上掠来掠去，犹选不定。盛墨兰见那佛手步摇精雅，落了一眼，陆英会心，捡了它斜斜插入发。

    提及女儿，盛墨兰心中是万分柔软，一走五个多月，哪有不想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太子殿下至今只有女儿，她又恰好跟在太子妃后被诊出身孕。兄弟再亲，这节骨眼上，该避的也得避。

    【娘娘膝下教养，是宜福的福分。】

    一句话答的不咸不淡，倒有点出乎盛明兰意料，没想到盛墨兰这些年还有所长进，知道有些话不可宣之于口。

    变了凤凰的麻雀难道便不是一只鸟了？

    飞上枝头又如何？她盛明兰可不羡慕，人生所求不过平淡度日，如今丈夫疼爱，有儿有女，又有品级在身，所求已一一实现。而盛墨兰一介庶女，飞跃而上，镀上金身，真的成金子做得了？

    这其中利害计较，他人又怎能得知？

    父母爱幼子，所爱逾多，嫡子为储，权位在身，但凡有所偏差，都将置一方万劫不复。太子与太子妃又多年无子，求嗣心切，几年前与盛墨兰同时怀孕生下一女，赵怀遐长女------赵宜福，一出生便让圣上高兴地亲自赐名保宁，洗三礼上册郡主之位，那是太子之女才该有的品级，一个亲王女儿，实乃宠爱逾过。

    如此情况下，去年年底又是前后脚有的身孕，再亲的妯娌，都生嫌隙。这一胎对太子妃而言至关重要，上上下下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肚子，只盼生个嗣子，以承大统；而跟后有孕的盛墨兰，便显得不对味了。赵怀遐是个聪明人，打从封亲王起，为避朝中纠葛，便推拒父兄所赏官职，盛墨兰再度有孕后，夫妻俩闭府过日。中宫召见孙女，送小郡主入宫的也都是赵怀遐去，等月份稳了，主动递书说要携带妻子离京散心。

    圣上又一时怜起幼子，不免再度赏起官爵，赵怀遐始终推辞不受，最终拗不过父亲，便折中领了个虚职在身，随后携妻离京。

    一走五个多月

    如此要小心谨慎的凤凰日子，她盛明兰不仅半点不羡慕，还会退避三舍。

    【爹爹可还好？】盛墨兰问道。

    【是好的。】

    盛墨兰一一又问了家中其他人身体是否安康，盛明兰俱做了回答。

    【我听闻祖母中了毒是你化解的？】

    盛明兰迟疑一瞬，【是】便捡着重点，简明扼要地叙述来龙去脉。

    【嗯怪不得见了三哥来信，蕴安夸你行事稳妥，是个厉害的。】盛明兰不知她话中何意，这样大喇喇告知昌王夸她，是警告还是，一时不敢接了，又听盛墨兰道，【倒也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哪里话，姐姐送来的参，祖母用着夸你体贴孝顺呢。】

    【是么？】盛墨兰一愣，又不大敢信，复问了一遍，【是真的？】

    盛明兰会意一笑，心想那参祖母是用了、收了库房还是给了别人用了，四姐姐她又能怎地得知，还不是全凭自己说。祖母的疼爱也曾是她必争之一，未料多年，依旧在意，或许她姐妹没有的她要有，她姐妹有的她就是争，也要有。当下便奉承道，【祖母解毒后，身子伤了不少，多亏四姐姐的几根参，来得及时，补上元气，才免得拖垮身子。这一回呀便连五姐姐在祖母那儿，都靠后着呢】

    盛明兰说到末了报以一笑，打趣到盛如兰身上，倒还真显得盛墨兰如今水涨船高，几只人参，连祖母都不免借此夸她。

    盛墨兰对着明镜侧首瞧了瞧发髻妆容，手指溜着步摇的珠串。屏风外的盛明兰听她笑得十分悦心，提着的心，放平了一半儿。

    再如何傅粉抹金，盛墨兰始终是那个盛墨兰。

    围着她的婢女撤到两侧，让出道来。那道身影由陆英扶着站起身，缓缓移步，只听衣服窸窸窣窣，屏风上的身影陡然高大起来，眼瞧着便要溢出木框。

    盛明兰垂下面目，起身离开椅子，曲着半蹲身下去。

    衣裙拂过屏风，飘入眼稍内。盛明兰捏着心力，眼梢紧盯着那片衣角，却见越来越近，一只柔嫩的玉手落到跟前。

    青白色襦裙，冰青色长褙子，腰间轻粉带子，坠莲花翠鱼纹佩。她认得，那是太子妃常年随身的一块玉佩，皇后娘娘所赐，寓意吉祥，又寓多子多孙；盛明兰默默抬起脸，见她丹唇艳、桃花面，肌肤细白珠润，水眸如波，正柔笑浅浅低瞧着她。

    她倒还真清雅秀丽至极。

    梳着双蟠髻，簪了两朵小珠花，斜插一枝金镶珠翠步摇，翠玉雕佛手，持如意柄坠珍珠串，坠角衔青莲，正落在她耳际，垂摇弄影，与耳饰金镶碧玺梅花环相映，金丝绕梅花花瓣，嵌碧玺翠绿，蕊心点红宝，如绿萼梅小巧地开在脸颊两侧。这样形制的耳饰，便是品级再高的外命妇，也无所可配戴上身。

    会典明载：皇妃亲王妃所配耳饰梅花环，公主、世子妃、郡王妃亦同。

    她在那双水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低下去的自己。

    【起来吧，六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