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这么酸，这么涩。
没了沈乐天这颗不定时炸弹的骚扰，尹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和傅光远在主题乐园内逗留到天黑，看过了晚间的焰火表演，才返回市内里。
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说实话，尹寒有点累，但傅光远说两人一天都没正经吃东西，坚持要请他去自己常去的餐厅吃顿饭。
尹寒对对方的印象还不错，也想坐下来多聊聊天，了解对方的想法——尤其是想搞明白傅光远身上那股奇怪的完美气质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欣然接受了。
北辰市中心的商业街依然灯火通明，沿街的饭店和酒吧店面前闪烁着千奇百怪的霓虹。对这里的年轻人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然而这些灯光都没能让他们停留。傅光远载着他拐进一条略显冷清的街道，停在了一家闽南菜馆门口。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所以店里人并不多。
店内是偏古典的中式装修，灯光黯淡，但显得很温暖。年轻的服务员居然坐在柜台里读书，等他们走近了，才抬起头，愣愣地眨了眨眼，忙不迭地站起来引他们进去坐。
两人选了靠边的一个沙发座坐下，服务员递了菜谱过来，尹寒翻开一看，里面的菜他不仅没吃过，可以说是闻所未闻：荔枝肉？荔枝的果肉？还是用荔枝炒的肉？？
太诡异了。而且价钱也相当不菲，尹寒果断放弃，把菜谱推给傅光远。
傅光远从善如流地接过菜谱，问过尹寒有没有忌口后，迅速点了几道菜。
“我母亲是福州人，所以我和我弟也被他带得口味偏淡。这家我常来，挺正宗的，所以带你也试一试。”傅光远打量着他的表情：“不喜欢？”
尹寒赶紧摇头：“不不，就是没吃过，但可以尝试。”他又忍不住问：“荔枝肉是什么？”
傅光远愣了一下，笑着加了一份荔枝肉：“上来你就知道了。看来你是真的没吃过闽南菜啊。”
“我没什么福建朋友……哦，有一个。”尹寒有些局促地说：“不过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那你下次也可以带我去你喜欢的饭馆啊。”
尹寒笑着点点头。实际上，对方带他来吃自己平时喜欢的食物，比那些刻意追求高档的相亲对象更让人舒服，这样显得很真诚——其实相亲交友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但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上一个做到的人是沈乐天——但跟沈乐天吃饭可太累了！那家伙很喜欢凑热闹，看什么店里人多，或是什么最近在网上比较火，就一定要去尝尝看，简直是个上当受骗专业户，导致他俩踩雷无数，经常是排半天队最后在闹哄哄的网红餐厅里咽下那些徒有其表的食物。
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沈乐天并没有因此浪费很多钱。那家伙每次吃完都会去团购平台上写很详细的评论，因为尝试的都是最新潮流，所以经常能得到平台奖励的高额代金券，作为下次上当受骗的启动资金。
那家伙真的很能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估计在东桥派出所面壁思过呢吧？所里的盒饭可不好吃。
下午时自己光顾着生气，行事确实有些冲动了。
沈乐天一个人被送进派出所当变态训，一定难过极了，说不定又会哭……可这也是活该，谁让他在自己身上瞎摸！
尹寒咬着嘴唇轻哼了一声，手里下意识地撕扯着餐巾纸的边角。
算了，大不了一会儿去趟东桥所，把他接出来哄哄吧。
“尹警官，你看起来有点焦虑。”
尹寒回过神来，抬眼对上傅光远担忧的目光，赶忙摇摇头：“没有，只是累了。”
“那咱们吃完就送你……”
两人交谈到一半，尹寒突然听见一声轻响——是门口风铃的响动，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这个时间店里安静，才会被他听见。
与此同时，一阵过堂风习习吹过，风里夹杂着一股熟悉的甜香味……
尹寒猛然回头，只见那个甜甜的家伙已经大步走到他们所在的卡座旁——
沈乐天毫不见外地坐下，把他往沙发座内侧挤了一下，接着笑嘻嘻地搭上尹寒的肩膀。
“表哥~你们也在这里吃饭啊？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尹寒瞪大了眼睛。
“幸好我朋友在这里兼职看见你们，告诉我啦。”沈乐天说着，回头冲柜台的方向招了招手，刚才那个读书的腼腆男孩对他们笑了一下。
尹寒嘴角抽动了一下：“你朋友……怎么会认识我……”
沈乐天搂着他蹭了两下，甜甜地笑了：“我有这么帅的表哥，当然要给我的朋友们看啊~”
尹寒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凑到沈乐天耳边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写了保证书。”
“……保证书？”说好的关一夜呢？尹寒默默掏出手机，这才看见东桥所的小吴警官两小时前给他发的消息。
无敌小吴：
尹哥，天天他已经知道错在哪了，他态度很好，写了保证书，以后肯定不会骚扰别人了。
无敌小吴：
还有尹哥，我觉得你要改变一下观念，不能抱着老一套不放了。现在这个时代，男a穿女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危害社会。你不能对天天抱有这么大的偏见，我跟他聊过了，天天之所以会做出出格的举动，就是长期被家人忽视，心里太过寂寞导致的。
无敌小吴：
而且，看到这么勇敢的天天，让我不禁惭愧自己的懦弱，要知道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们要听风往哪个方向吹，要看河水往哪个方向流，我们要做一只不知疲惫的蜂鸟……
无敌小吴：
从明天起，我也要跟随自己的心：扔掉我所有的男装，除工作时间外都做个女人。
无敌小吴：
链接-音乐-网抑云-《玫瑰少年》-谁把谁的灵魂，装进谁的身体……
“？？？”
看着眼前的消息，尹寒只觉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简直就要抽过去了。
槽点太多他都不知道从何吐起了！吴警官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啊！看这一口一个“天天”完全就是被沈乐天策反了吧！
还有什么叫他抱偏见啊？还“心里太过寂寞”，沈乐天什么时候变成少数群体了啊！
反倒是这个吴警官，明明就是个满脸胡茬的大汉好吗！完全看不出居然还是个“玫瑰大汉”啊？！
ok,很快全北辰的同仁们都知道他是“歧视跨性别者的古板长辈”了……
尹寒使劲按自己的太阳穴——自从认识沈乐天，他这个地方都快按出茧了！
沈乐天……这家伙就坐在他身旁，紧紧地贴着他，身上散发着甜玉米的香味，还有一种洗发水的清洁气味。
仔细看去，他的那头卷毛还有些湿润，身上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休闲装，深灰t恤是他常穿的牌子，上面的图案还是那么幼稚——一只卡通小狗正气鼓鼓地在工地上搬砖。
这家伙甚至还回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这根本就是进派出所逛了一圈吧！亏他刚才还自责了半天！
果然收拾沈乐天还得自己出手！什么小吴小赵小王都不靠谱！
沈乐天可不在乎他的纠结，只是冲他咧嘴一笑，接着将森森然的目光投向了对面。
傅光远倒像是完全没察觉到不对，温和地对他笑笑：“真巧啊。既然表弟也来了，那就一起吃吧。”
接着叫服务员重新拿来了菜单，让沈乐天加几个自己爱吃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沈乐天接过菜单，直接扣过来，从后往前翻。
菜单最后几页上都是店里最贵的菜。
“这个虾，来一份。还有这个汤来一盆——什么？不按盆上？那就来一盅。还有什么推荐的？炒鸡蛋？炒鸡蛋不行，档次太低，配不上我哥。”
尹寒受不了了，胳膊肘在沈乐天肋骨狠戳了一下：“别瞎闹！你吃得了那么多？”
沈乐天眉头一皱：“哥哥，我、我今天心情特别不好，遇到了好多倒霉的事……”
我遇见你就是最倒霉的事！
这话尹寒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对面的傅光远发话了。
“这里菜量不大，表弟饿了就多点一些吧。”他向前探身，按住桌上的菜谱：“不过这个龙虾味道偏甜，你们恐怕吃不惯，最好改成清蒸的。佛跳墙嘛……我觉得晚上吃有点腻所以没点，但毕竟是闽南菜里的特色，干脆每人来一盅吧……”
“呃，不用了，点太多会浪费的！”
尹寒伸手试图合上菜谱，傅光远按住他的手：“不要这么见外。今天是我第一次请你吃饭，很高兴，这些都是我平时很喜欢的菜肴，也希望能给你们尝尝。而且中午吃得太少，我也有点饿了。”他微笑着摸摸腹部：“要是真吃不完咱们可以打包，不会浪费的。”
他说得入情入理，尹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沈乐天挑眉，轻轻哼了一声：“好，那我再点一些。”
他继续倒着往前翻，傅光远也不拦他，只是耐心地给他讲每页有哪些推荐的菜，让沈乐天来选择，这么倒好像沈乐天在跟着他的节奏走一样。
沈乐天可不上套，一律盯着贵的点，点每个菜的同时都偷偷抬眼去观察对面那家伙的表情，试图看到能让他幸灾乐祸的为难表情。
然而，没有，没有。面前这个大他六岁的男人脸上一直都挂着那种礼貌且稳定的微笑，没什么温度，但也毫无破绽。
点菜持续了很久，连服务员小弟都看不下去了，沈乐天才停下来，合上菜谱。
“行了，不够再加。”
傅光远也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对菜品的细节要求。因为菜太多，兼职小弟木木的有些记不住，他无奈的笑笑：“算了，我直接去后厨跟师傅说。”
他站起身：“失陪一下？”
尹寒已经快尴尬死了，此时见他要离开，如蒙大赦地点头：“请！”
还没等对方走远，他就忍不住推了沈乐天一把。
“哎呀！”沈乐天歪了一下，不满地看他：“你干嘛？”
“你说干嘛？有完没完啊你？！”
沈乐天嘴唇抿了一下，说：“我怎么啦？他想请我吃饭，他——”
他说到这里，服务员小弟把打好的上菜单用小皮夹子夹好，放在了桌边的凹槽里。
那单子肉眼可见的长……两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尹寒伸手直接拉起单据最下端，上面是个十分夸张的数字。
他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也就这么多。
尹寒气得说不出话，直接把那张条子摘下来，怼到沈乐天面前，然后死死瞪着他。
沈乐天仔细看了一遍，也有些理亏的样子，嘴唇张合了两下，最后说：“我会付三分之一的……”
“付什么付？你那点实习工资能付什么啊？”
“你嫌我没钱。”沈乐天瘪着嘴，有些任性地嘟囔：“他有钱。没钱就不能喜欢你吗？”
“你别胡搅蛮缠，这俩事儿有关系吗？！”
沈乐天低下头不吭声了。尹寒把那单子夹回原处，气得深吸了一口气，抱臂靠在沙发背上：“你说你这一天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我……没有啊……是他让我点的……”
“他让你就点？那我让你停你咋没停呢？每次都这样，我说的话你听进一句了吗？！上次说什么了？”
沈乐天委屈屈地拉他的手：“你说我烦……”
“就记住烦了是吧？”尹寒一把拍开：“我说让你学学怎么尊重人！你就这样尊重人的？！”
沈乐天这时候倒老实了，缩着肩膀眼圈泛红，被他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
就连不远处的服务员小弟都探头向这边看，满脸都写着同情。
尹寒叹气。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
沈乐天总是乖乖认错，但下次闹起来照样像头活驴，真就跟个顽劣的小学生一样，没一点长进。
偏偏周围的人都只见到他训沈乐天的样子，搞得所有人都以为是他欺负沈乐天——三铁这么想，所长这么想，小吴警官也这么想，连读者也这么想……
怎么没人同情他啊！他都快给气出高血压了啊！
或许跟小孩子谈恋爱就是这样……尹寒真是受够了。
“我对你很失望，沈乐天。”尹寒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我把道理都讲烂了，也纠正过你很多次了，但你一次比一次过分。”
沈乐天呜咽了一声，靠过来要抱他，尹寒一把将对方推开，还向旁边错了错，皱眉道：“每次都靠撒娇混过去，有意思吗？你根本不想解决问题。”
沈乐天委屈地靠在沙发背上，手悄悄伸过来扯他的衣角，仿佛想抱他又不敢抱一样。
“我，唉——”尹寒又叹气：“我现在真跟你的妈似的，总在管你、训你、操心你。你也很难受吧？”
沈乐天声音哑哑的反驳了一句：“我不难受……”
“我难受，行吗？我真的不知道当初看上你什么了。”尹寒看着他委屈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算了，你别哭，好好吃顿饭吧，算我最后请你。”
听到最后几个字，沈乐天陡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他：“啊？”
“以后别见面了。”
沈乐天赶紧拉住他的手：“对不起，我这次真的会改的……”
这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来尝尝这个——我上次存在这里的，差点忘了。”傅光远喜滋滋地把半瓶红酒放在桌上，这才看到两人的表情：“呃，打断你们了吗？在聊什么？”
沈乐天只瞥了他一眼，就又转回来：“你能不能……”
尹寒在桌下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使了个眼色。
沈乐天的声音顿住了，他看看傅光远，又看看尹寒，真的没敢再说什么。
“抱歉，需要我回避吗？”傅光远已经察觉出了异常。
“不用。”尹寒冷静地说：“已经说完了，在说他学校的事。这小子……失恋了。”
听见“失恋”这俩字，旁边的沈乐天抖了一下，捂住了嘴，也不知是不是在配合他。
“……哦，嗐，这算什么，又不是到了我们这般岁数。”傅光远自嘲地笑了笑，在对面坐下：“你才这么年轻，很快又会恋爱的。”
沈乐天低着头，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不小了。”
对面的人好像没有听见，心情不错地开了酒，这时候刚点的一些小菜也陆续上来了。
“来，好好吃点东西，冲淡一下失恋的忧伤。”
“要喝酒吗？”尹寒说：“你开了车……”
“没关系，跟老板打招呼了，在这里停一晚，一会儿咱打车回去。”傅光远在高脚杯里倒上三分之一的酒：“今天很高兴，而且正好明天我要来这里采购东西，可以顺便把车开回去。”
他把酒杯推给尹寒，又给自己倒上，接着拿过沈乐天的杯子：“表弟还没成年，就不沾酒了，帮你要了罐可乐……”
“成年了。”沈乐天突然说：“能喝。”
“啊？不是还在读书吗？”
“研二。23了。说了我不小。”
“哦！抱歉，看你长得比较年轻。”傅光远说：“那给你也倒上。”
“别倒。”尹寒抬手拦住：“喝什么喝，你能喝吗？”
没想到沈乐天一改往日的乖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管我干嘛？你又不是我妈。”
尹寒冷不防的居然被他噎住了，一时没说出话来。
傅光远倒像是习以为常：“诶，不能这么说话啊！你哥也是为你好。”但他还是倒上酒：“不过都这么大人了，喝点也行，况且还失恋了，喝完回去睡觉吧。”
尹寒哼了一声，向后一靠：“随便。谁管他。”
“好，那咱仨干个杯吧，周末快乐。”傅光远微笑着举杯。
沙发座这边的两个人没有他那么好的兴致，都绷着脸，面无表情地举杯。
借着酒杯的掩护，尹寒将目光默默投向身旁的人。
沈乐天倒没乱看，只是将杯子高高举起，闭上眼。
一滴透明的眼泪被无声地挤出眼眶，但他没有去管。
仰起头，一饮而尽。
尹寒收回目光，兀自低头，在酒液上抿了一下。他这辈子都没喝过这样难喝的红酒。
这么酸，这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