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My Poison 2
陈老师偏心吗?
夏羽寒不知晓,班级的混乱与她无关。
她比所有人更早起。
她在窗边跌跏趺坐,半阖着眼,等待第一道曙光乍现。
那是三小时前的事了。
睁开眼睛时,夏羽寒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最重要的事。
遥久遥久,再也想不起来。
她最珍贵的记忆,遗失在古梦中。
夏羽寒伸手摩搓自己的太阳穴,又曲起拇指,从脸侧到后颈,顺著酸疼的点一路按下,最后停留在风池穴上。
依旧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了。
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所有的黑暗与邪恶,被初升的朝阳一照,彷佛冰消雪融,船过水无痕。
一夜未眠,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回望整个旅馆房间。
这房间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人了,却有别的存在。
一只小虎斑猫跃至夏羽寒的床边,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喵喵叫,试图引诱夏羽寒跟它的喵掌缠斗。
那只猫胖嘟嘟的,被喂养的很肥美。
但它不是一只活的猫。
确切来说,那是一只正常人类肉眼都看不到的猫妖。
猫慵懒打滚的身影,在晨曦之中看起来呈现半透明状,而夏羽寒的目光穿透猫影,凝视着床头电子钟闪烁的光。
是该下楼了。
再不走,等大家都起床后就麻烦了。
夏羽寒是个灵能者。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她看得到活在里世界的各种鬼怪,就算是个通灵人吧。
反正凡人也只听得懂到这样而已,过惯小日子的人,脑袋向来无法一次接纳太多新知,再多就会引发痛苦,抗拒───
然后你就会按下退出键逃走了。多说无益,她懂。因为她也曾经是个只专注学业的正常人。
人类对痛苦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就像被火烫着会缩手一样的本能反应,跟她一开始一样。
所以,在现代社会中,通灵人大部分披了一层保护色,生活在你看不见的两世界夹缝之中───
至少在人群里,你很难一眼辨识出灵能者和正常人有何不同。
他们跟你一样同样穿着当季的服饰,既不过份颓废,也不过份标新立异。
大部分的人都低头滑手机时,灵能者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滑的内容可能跟你不太一样。
娱乐圈,迷爱豆,追网剧,大老婆手撕小三之类的热门新闻,对他们而言总是自动屏蔽,宛如被防火墙禁绝在外,
而天灾,台风,无名火,或是藏匿在都市角落的怪奇轶闻,绘声绘影又难辨真假的,那大抵就跟他们比较相关,除了人祸以外,往往透漏着圈内另一面的讯息。
但他们抬起头来时,依然迎着阳光,和人群一起快步通过马路,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你注意到的,可能是她手腕的银光一闪────
啊,那是miumiu最新款的珍珠手鍊。
夏羽寒就是这种灵能者。
一开始,她跟所有人一样,过着相似的生活,日复一日,上学读书放学。
异变的开端,起于刚升上高中的那年暑假。
连续好几夜她都做著长梦,在星河中漫游,在血海中沉浮飘荡,
在残梦的最后,她跌入巨大的漩涡中,强烈的吸力抓住她,把她强行往下拖,终至灭顶。
梦就在那儿结束了。
夏羽寒躺在床上,一睁眼,她发现自己开始能见到各种鬼神。
───大概是乡民俗称的阴阳眼,或天眼?
总之全是民俗胡乱定义的狭隘名词,连个精确的学术定义都没有,夏羽寒是不采用的。
但不管叫什么眼,对夏羽寒来说,都是从天而降的人生灾难。
她举目便可看到整个世界人鬼神交叠,不同空间的众生交错穿梭,
鬼,整条街上都是鬼。
除了鬼以外还有别的,名称各异的灵体到处都是。
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上,不是人就是灵体,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旷野,灵体还比人更多,放眼望去,一整片异界居民就如活人一样热闹喧腾。
那些魑魅魍魉总是离地悬空飘移著,偶尔还会彼此挥手,打招呼,甚至打架,
异界乡民生猛活跳的程度完全不输人类,或许是因为法治不严的缘故,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路边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外头还会有一圈吃瓜群众围观。
此等超乎凡人想像的生命力,简直把夏羽寒给吓懵了,
一开始她总是捂著脸,快步通过,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那些妖仙鬼魔的模样与生活型态各异,五花八门,
但共通点就是,它们全都很自在的活动著,
穿过人群时,大方坦然,彷佛千百年来它们就是如此度日,倒嫌凡人后来造出来的路障妨碍了它们。
对这一切感到不习惯的,大概只有夏羽寒一人。
它们鲜活的日常姿态,就这样强行跳入她的视野。
再也挥之不去。
起初,夏羽寒在自己身上试过不少努力,
各种坊间的号称能够关掉灵感的偏门,全都宣告无效,收惊喝符水试过一轮又一轮,依然药石罔效。
比她本人更著急的,莫过于望子成龙的高知双亲:
自己的女儿天天见鬼正常吗?当然不正常!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要是继续闹下去,会不会精神错乱?这样还能学习吗?
所以,状况外的父母拉著她,各地奔波,展开求助之旅,
他们寻访灵山、爬了几百阶的天梯,拜庙烧香、三跪九叩求神问仙,
泪眼婆娑到处哭求传说中的高人大师救救自己的女儿,只差没有上刀山下油锅了。
夏羽寒被这些法事搞得很烦,
当然,所有金钱都成了无谓的徒劳,
而口若悬河的神棍一个接一个,又把她父母指使得团团转。
神棍们总是在兜售了数万元的避邪摆饰之后,双手一摊,笑得不怀好意:
“啊,让我掐指一算……这是她的天命啊,命中注定要走这一路的,
我看你女儿天资聪颖,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灵修奇才,要不就拜我为师吧?”
掐指一算、掐指一算,装什么逼?复古仙侠看太多?脑子都浸水了!
掐你老母。
夏羽寒就想抄起那昂贵的破神像,直接打暴神棍的狗头。
你自己都不通呢?那么会算未来早就去买彩卷了,还在装神弄鬼?就出一张嘴胡乱骗。
在她看来,她父母大概就是被当成了病急乱投医的肥羊,
不仅被拔毛,还剥了好几层皮,最后还想把羊吃乾抹净呢。
这一切都很滑稽,但夏羽寒的父母被搞得晕头转向,全都照单全收。
带天命?
什么命呢,他们说的不外就是那些,宗教师、灵修者、能通灵传达神旨的天选之人,
还有一些神棍说她是带天命下凡的小仙女,要拉她入门继承衣钵,未来肯定是天师等级。
那些老掉牙的江湖骗术在她身边没停过,但夏羽寒更关心的是别的:
她烦恼的是,总有孤魂野鬼想骚扰她,
白日搭讪不成,夜半时分还试图托梦骚扰,
说来说去,大家都说前辈子跟她有情人关系,想来再续前缘。
一天,两天,三天,接二连三的男鬼纷纷上门认亲,
于是,夏羽寒很快收集到上百位的前世情人(自称),还有上百则她始乱终弃人家的悲恋故事。
由于族繁不及备载,那些据说以她为女主角的前世剧情,如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颠来倒去,
剧情有的狗血有的恶俗,要不就是才子佳人的陈腔烂调,全都像三流网小套路,乏味透顶,就算是学霸的脑袋也不堪负荷。
夏羽寒还特地拿一本笔记本摘要大纲,提醒自己哪位非人男士对应著哪个故事,免得看着人家的脸叫错名字,那就尴尬了,更坐实她没心没肺、拔吊无情。
夏羽寒一有空,便咬着笔看着笔记本琢磨,这里面的逻辑通不通?这剧情有没有bug?
但不管她复习了几遍故事,或认真的凝视着上门求复和的异界男人们,夏羽寒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认错人了吧?
但全场都认错了?!
夏羽寒不禁开始怀疑其他最有可能的可能:
早期有些金光党总是结夥犯案,守在特定地点,专门拐骗第一次到中国的外地人,骗徒会围上去花言巧语一番,哄人家拿出毕生积蓄,买一些号称躲过文革私藏下来的明清老字画────肯定是这种的!
大概她这种通灵萌新,在神棍和鬼的眼里看起来,就是一脸写着“我新来的,我外来种,我超好骗,快来骗我氨。
原来不只人间有神棍敛财,连里世界也有爱情诈欺?这世界太险恶了。
气死人了!
夏羽寒这回发怒的对象横跨阴阳两界,她睿智的把笔记本一扔,断定这些找上门认老婆求欢的家伙,肯定都是登徒子,全都滚一边去─────
其实,夏羽寒的父母也被那些高人大师的鬼扯与推销,搞得筋疲力竭,各种避邪物塞满了家里客厅,宛如宗教博览会,再搞下去大概得卖房了。
即使砸下重金,夏羽寒的困境丝毫没有好转,反倒还更恶化了,没日没夜的灵扰和认亲大队,搞得她连晚上都睡不安稳。
暂停了那些求神问卜的父母想了想,他们决定回头怪罪夏羽寒自己胡思乱想、无心学习────
夏羽寒想不通,这种锅还能飞回她身上?
她可是从头到尾都站在反迷信反诈骗的那边啊!
至少她看得到,更清楚哪个神棍正在胡吹说瞎话!
就这样,夏家吵吵嚷嚷一阵子,闷了许久的压力锅彻底爆炸了。
爆炸的结果就是夏羽寒转学了,她搬出了那个几乎崩溃的家,换手机号码,斩断过去所有的亲朋好友的关注,把从小到大资优生的光环搁一边去。
她的确跌倒了,而在这条充满魑魅魍魉的诡异道路上,没有人能拉她站起来,
所以她得换个姿势,重新适应跌倒过后的人生,换个新环境,重新开始。
从零开始。
虽然她无法把自己的净眼封住,但她既然死不成,就得活下去。
转学后的夏羽寒,很意外的发现,新学校有个很奇怪的通灵社团神裔馆。
这个社团内的所有人,都看得到鬼。
夏羽寒有点吃惊────
原来一群神经病也可以组成自救会!这社团到底是在干嘛?
她拿出学霸的精神,只是换个方向精进,例如观摩资深的神经病(?)如何伪装成正常人,以利她继续扮演一个师长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例如陈老师就挺买单的。老好人一枚。
…
微曦的天光穿过窗帘的细缝,一寸一寸的照亮室内。
夏羽寒快速收拾好行李,一点都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充满恶梦的小房间,她头很痛。
昨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有人攻击她。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残留在灵脉之中。
隐隐的,肉眼看不见的隐毒,藏得很深,却又一阵阵刺痛,
好似在提醒她,昨晚的一切、暗夜里的侵犯,都真实存在过,她的身体确实记忆了那些,也学会了掠夺与被掠夺。
夏羽寒偏头对自己那白皙的脖颈揉了又揉,调息了半晌,
窗中的她容颜依旧,和过往没什么差异,
精致小巧的巴掌脸,一双长而飞翘的眼睛,有别于世俗的泼辣浓艳,是古典又高雅的美感。
夏羽寒试著转动手腕,舒展每一个指节,让自己温暖起来。
术师最重要的便是手。
夏羽寒的手很美,十指纤细修长,指尖一抹玫红蔻单,粉嫩又高雅。
她双掌合十相对,徐徐变印,便如一朵花盛放的形状。
她的伴生法器漂浮在半空中,彼岸花的狭长花瓣开始随风飞舞,快速遁入虚空之中,化为红色的烟岚。
空气悄悄被染红了,
若有似无的红雾,又像沁人心脾的魔香。
但夏羽寒本身却无知无觉。
她把彼岸花收好后,很专心的研究自己的手:
指甲好像又长了点,明明只过了一夜───
这是否象徵她总是还活著呢?
是活人,就像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样,在时光荏苒中呼吸,生长,变异,即使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依然这样活着。
夏羽寒用力拉开窗帘,阳光哗啦啦的洒了进来,金色的光辉迎面泼溅了她一身。
该下楼了。
这不是梦,她还是必须活着。
必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