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蓑烟雨
韩令云回到家后已是深夜,韩朗月还未睡,只见他正在收拾包袱,终于下定决心做好了去开封府劫狱的准备。韩令云默不作声,眼睁睁看着他收拾好之后又将包袱放了回去。
韩朗月觉得有些不妥,毕竟他没有劫过狱,只不过他知道开封府大牢肯定不好劫。还有劫狱之后他们要去哪儿,他都没有想过,他和韩令云从小在开封长大,又彼此相依为命,在经历过生活的苦难后,韩令云高中探花,他又在禁军里谋了职,以为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看着他来回踱步忧愁满面的样子,韩令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韩朗月猛地一惊,接着激动的一把将他抱住,嘴里不停嘟囔着,“哥,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急死了。这官家也真是的,打架闹事的是潘王两位娘子,坐牢的却是你,好不公平。”
“朗月,莫要胡说!”
韩令云忍不住制止,但见韩朗月松开他一副惊喜的样子,又忍不住笑道,“你在劫狱这件事上,可没有云生干脆。”
还未等韩令云说完,韩朗月又激动地向他扑了过来,他却反应迅敏快速闪过,只不过韩朗月反应快一步,一把将他拽过来又顺势将他抱住,“哥,云生回来了吗,她也跟你一起回来了?”
韩令云摇摇头,一把将韩朗月推开:“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她回家了。”
“噢,这丫头还是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去开封府劫狱,我们赶紧逃吧!”
“逃什么逃,已经没事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月月,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说这话的是云生,她从外面探过头笑嘻嘻望着,她和他们两兄弟自小相识于市井,认识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不知她是公主,而韩令云也是今日才知道。但他知道了以后,并没有太开心,反而有些不安。
“云生?”
赵云生走过来手握折扇,笑眯眯敲着韩朗月的胸口道,“小月月,有没有想我啊。”
韩朗月看了她一眼,来不及有什么表情,就被她另一只手拎的鹦鹉给吸引了,那是一只绿毛鹦鹉,和平时的鹦鹉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只鹦鹉是云生拎过来的,想必会有什么不同。
这赵云生整日混迹于市井无所事事,专喜欢那稀奇古怪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又不自觉盯着看了会儿。
赵云生有些生气,她故意将鹦鹉藏于身后,“小月月,我们这么长时间未见,怎么光盯着鹦鹉都不看我,难道我还不如鹦鹉吗。”随即又忍不住要卖弄,将鹦鹉递给韩朗月,“小月月,我这只鹦鹉很厉害,会嗑着瓜子讲笑话。”
“会讲笑话,会嗑瓜子?”韩朗月凑近好奇的盯着鹦鹉。
“滚开,愚蠢的人,别扰了本大爷的好梦!”
绿毛鹦鹉这一说话,着实把韩朗月和韩令云给乐翻了,韩朗月不但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
“云生,你这鹦鹉和你一样蛮横。”韩令云笑笑,“这是从哪带回来的宝贝。”他又离近仔细瞅了瞅,觉得还有趣,“你今日把它带来,恐怕不只是让我们看看吧。”
“你们先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赵云生笑笑,“我要出趟远门,这东西也不好随我长途跋涉。”她看韩朗月有些为难,抓着他的衣袖道,“小月月,小月月,你就帮我带带它吧,我们家那些人都太无趣,我怕他们把鹦鹉带坏了。”
“你这鹦鹉别把别人带坏就不错了,还担心人家把它带坏。”韩朗月哈哈大笑,他深知云生死缠烂打的本事,若是不答应她肯定喋喋不休,只是自己平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军营里,总不能带个鹦鹉吧。他朝韩令云使了个眼色寻求解救,只见韩令云匆忙将头转了过去,丝毫不回应他的目光。
韩朗月架不住云生的摇拽,脸上挤出一些微笑,嘴上勉强答应着,“那好吧。对了,你说要出远门,又要去哪里?”
赵云生故意严肃,“还不知道,等确定下来再和你们说。”接着她又崩不住了,凑近韩朗月笑嘻嘻说,“你哥和他的小娘子们怎么样了?”
韩朗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一转,反而也没有觉得不可,也是故作小声神秘道,“他是头驴。”
“又倔又执拗。”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云生和朗月笑的开心,又是背着自己,韩令云摇摇头准备回屋休息。
“喂,阿云,你喜欢人家小娘子吗?”
韩令云也不转身,只管走,“云生什么时候这般爱管闲事。”
“哥,她不是一直都是这般爱管闲事。”韩朗月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他也很想知道。
云生一把上前拉住他,一副不说清楚就不能走的架势。
“喜欢和在一起是两码事。”
“那你会和她在一起吗?”
“不会!”
“你喜欢王乐清吧。”
韩令云转过身,望着笑嘻嘻的赵云生,一副早就将他看透的模样。是啊,从她看到韩令云看王乐清的那一眼,她就知道,他心中所喜之人是谁。只是她从来不知他的身世,他也不想为死人活着,也不想为了仇恨伤了旁人,他也很想随心恣意妄为潇洒一生,只是报不报仇是一回事,忘记不忘记,又是另一回事。
赵云生被看的有些诧异,她不禁笑了笑转了话题,“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今晚不醉不归。”
当赵云生再次这般没心没肺的笑时,韩令云有些恍惚,不知何时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那个看似最不可能长大的云生,也已经长大,懂得去为他人考虑了。所有的苦难都留在了年少时,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成年后的他们褪去了一身的疮痍换得一身荣光。
只是这长大,却也有说不出的寂寞,他低喝,“喝什么酒,这么晚了,你家人不担心你!”
“阿云怎么还是这般无趣。算了,不喝就不喝吧,反正酒也不好喝,那你们两个出去买点吃的,我有些饿了。”
“也就是开封,没有宵禁,大半夜还能出去买吃的,换了其他地方看你吃什么。”韩令云小声嘟囔。韩朗月则是撇撇嘴,这一回来就指使人,但他和韩令云一向不喜与云生计较。
出了门两人走在巷子里,韩朗月忍不住道,“哥,云生要出远门,你知道吗。”
韩令云不知怎么回答,云生要和亲了,也许这次分开就是一辈子,他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阿生,你有想过云生会成亲吗?”
韩朗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那样的,我实在想不出有谁敢娶?”他笑完慌忙朝四周看看,接着细细想来,“云生若是遇到好的姻缘,那是她的福气。作为朋友,我是祝福的。”
末了又忍不住道,“不过能娶她的人,自然不是一般人,哥,我都没想过她能嫁出去,要真的能嫁出去,我真是要去相国寺多烧烧高香。”
韩令云忍不住笑了笑,朗月和云生自小关系便很好,他以为云生成亲朗月会有些沮丧,没想到朗月这般坦然,是他多想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大家都长大了。
等二人回来时,赵云生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怕冻着还给自己披了一件衣服。韩朗月放下吃食,光顾着见面开心也没仔细瞧瞧这两年云生的变化。
借着烛火仔细一看,这云生的小脸圆润可爱,还是如以前一般,他以前只当她是任性胡闹的小姑娘,如今也十六了,想起韩令云刚才关于云生成亲的话,他似乎从未想过他们会长大会成亲会有自己的妻儿,也会有永远分开的那一天。而如今的云生,确实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他还是撇撇嘴,这样安静可爱的样子,也仅仅是睡着之后,若是真的遇到那个看遍她胡闹任性之后,还能处处维护她包容她的男人,那他自然是替云生开心的。
“小月月,你看够了没,你就算喜欢本姑娘也不能一直盯着不放啊。”云生仍然趴在那里,眼睛未睁,嘴巴却以闲不住打趣。
韩朗月这下慌了,正打算辩解却听得房顶上有动静,他反应比常人要快还未等云生和韩令云说什么,他疾步便跃上房顶。还没听到打斗声,就有人随韩朗月跳了下来。
与韩朗月一同从房顶上跃下来的是一位穿着黑衣的男子,此人身形看起来有些瘦但也精壮,不是特别高,却也不低,看起来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的年纪。这人越看越觉得面熟,几人互相看了看,确定后又都瞪着眼睛,想看看谁先开口。
终究是黑衣人没有忍住,“许久未见,各位还好吗?”
黑衣男子看起来云淡风轻,像是久别重逢,只是既然认识,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不就好了,为何非要翻墙。
“你们不认识我了?”
“梁上君子,我们应该认识吗。”赵云生冷言讥讽。
黑衣人尴尬的笑笑,“云生还是这么风趣。”他又看看韩令云和韩朗月,点头笑笑,“阿云朗月,又见了。”
看着三人又不说话,他终于忍不住,“我是大芋头啊,这才几年,你们就不记得我了。”
“大芋头?那是什么,我从来不吃芋头,尤其是大芋头,怎么会有人起这么奇怪的名字。怎么不叫大果子,大南瓜,偏偏叫什么大芋头。”
大芋头也不生气,只是尴尬的笑笑,“这还不是你起的名字。”
赵云生看着他,只见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还和以前一样,看起来憨憨的,却有些腼腆,紧接着又抬头望着他们,眼眶有些湿润。
“你们,你们居然不认得我了。”大芋头苦笑着说道,接着又叹了口气,那口气似乎在他心里存了很多年,这一叹似乎用尽了很多力气。
看着他有些失望又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韩朗月终于忍不住了,他最见不得如此场景,“大芋头,你别这样,我们也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一走好几年,又了无音信,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年十二岁的大芋头流落到开封,差点饿死在街头,那时候的他差点要放弃自己了,却不曾想被正在乞讨的阿云和朗月捡回了家。十六岁那年,他知道自己终究不是宋人,又毅然回到北汉。
不曾想大家还有再见的这一天。
往事如风,落魄和寂寞虽伴着自己,让人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却从未想过还有再回来这一天。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赵云生拿起桌子上朗月他们刚买回的吃食,顺便腾出手招呼大芋头过来吃,边吃还停不下嘴,“大芋头,怎么想回来了,是不是想我们苏掌柜了?”
大芋头不好意思笑笑。
赵云生放下手中的鸡腿,手在衣服上抿了抿,接着从手腕处取下一串檀香手串,在他面前晃了晃。
大芋头慌忙从云生手中抢下,“这手串怎么在你这里?”
云生瞅着他笑笑,“这是我从一个细作手里抢过来的。”
大芋头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乱,他尽量微笑,“哦,前些日子我刚回开封,无意中将它弄丢了,好在被你找到了。”
“咦——”云生起身一把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前些日子就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们呢,莫不是心里只想着苏掌柜,倒是把我们给忘了。”
大芋头苦笑摇摇头,打消了云生的念头。
他自小便经历了北汉是如何一步步由繁华变为落寞的,他父亲是名将刘继业,在很小时便教导他,要立志报国。后周柴荣曾亲自带兵讨伐北汉,赵匡胤建立大宋后又是御驾亲征,虽被刘继业和契丹军队给阻挡,但北汉也因此国力衰落,如同古老的城墙,用水一灌就能陷落。
刘继业是一等一的将领,一辈子守护着那座城,是他心中的英雄。
只是在他十二岁时的一场战役中,他与家人走散,流落到大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被阿云和朗月捡回家,不得已躲在乞丐堆里,却又耻于张口要饭。这时苏雨烟的出现,他有些始料未及,她是烟雨楼掌柜家的小娘子,常常会带些剩饭剩菜来给他们,还会经常让他到酒楼帮忙,以此来换些铜钱。
他终于不再伸手乞讨,他觉得苏雨烟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
时间长了,他们熟络起来,闲的时候苏雨烟会坐下来和他聊那些难缠的食客,甚是还会和他讲她与父亲如何从临安来到的开封。
如果说刚来开封的那段苦难的时光里,有什么事情还是稍稍能想起来的,大概就是站在宣德门的前面,望着御街由近至远延伸时,走在州桥夜市,听着街道两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路过金明池,水军锣鼓震天的演练,幻想着北汉也有这般繁荣强盛。
以至于后来回到晋阳城,很多年都不愿记起开封,不愿回忆起那段往事,和开封城有关的一切。只有午夜梦回时,烟雨楼前那一抹无助沉重的身影,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似乎在想什么,又好像在想什么。
“大芋头,你若是有一天也走了,我会不会也很难过。”
不知为何,那人的音容样貌都已经有些模糊了,可她说过的话,却一直在杨照宇的耳边回荡,甚至每每想起这些话,他都有些难过,就像想起开封城一样。
苏雨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初见时她对谁都是一副标准式微笑,无论是酒楼的客人,还是街边乞讨的乞丐。后来父亲离世,看似弱小的她承担起看起来偌大的酒楼,管理店员,游走于食客中,与泼皮无赖的斗争中,在蛮横难缠的经营里,她一一应对,像个女将军一般,扛起长枪冲锋陷阵。好像所有的难题,对她而言,并非是难关险隘一般,也从未见过她露出过愁容。他看不明白,这样的女子,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辛苦。
她说,“我爹带我初来开封时,就曾说过这京城的酒楼里,必须有我们的名字。我要让吃过我做的菜的人,都说好。”苏雨烟和大芋头提到苏父的时候,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因为他也想起了他的父亲。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些似乎最不起眼的言行,都在不断地提醒着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最平凡的一碗饭,一个馒头,到千变万化的菜肴,都是需要用心去烹饪,食物也是有情感的,它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是经验的积累和庖厨的情感表达。在那个漫长的冬日里,有了这些甜酸辣,让那苦难的几年,似乎变得有些温暖。
大芋头了解的苏雨烟,似乎都和这些食物有关。
他喜欢苏雨烟每次百忙之余抽出时间研究新的菜式,每次他都会是第一位尝试的食客,能够给她提供意见和帮助,能够感受到被需要,是很让他开心的一件事。尽管对于她来说,他的帮助微乎其微,但他极力在她面前讨好,生怕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会将他丢弃。
苏雨烟是江南的女子,长得也像江南的女子,一双柳叶眉烟雨蒙蒙,含情目若细雨潺潺,窄肩细腰走起路来顾盼生姿,说起话来软语莺莺,和她办事时的雷厉风行完全是两种模样。这样的模样,又终日抛头露脸,自然会招来很多好色之徒的觊觎,所以她每次都会着男装将自己故意扮丑,还会与巡检史这些官吏打好关系。时间长了,连大芋头都觉得苏雨烟并不美,甚至还有点丑。所以再后来衣冠楚楚,风趣幽默又才华逼人的蒋沈杨对苏雨烟穷追不舍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不是领地入侵,而是蒋沈杨的眼神有问题。
蒋沈杨会经常手捧鲜花或者带着新奇的礼物来找苏雨烟,还会不分场合表达自己内心对于她的喜欢,而让大芋头不明白的是,苏雨烟对于这样一个相貌堂堂,文采不输南唐徐铉的人,怎么就能屡屡被下逐客令。
可是当后来苏雨烟不再拒绝而是平和与蒋沈杨相处后,大芋头又开始不开心,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与苏雨烟相依为命的人,彼此都没有家人,又没有故乡,两个孤独的人彼此依靠,无论第三个人如何,都会显得多余。大芋头不想自己成为那个多余的人,尽管他对于苏雨烟只是依赖,并非喜欢。
上元花灯节,苏雨烟和蒋沈杨出去赏灯,大芋头会以店里有人滋事为由故意破坏约会。清明出城踏青,他便装生病阻止苏雨烟出城。甚至蒋沈杨来酒楼,他都能故意支走苏雨烟少年的妒忌心真的可以让他无所不用其极。
“大芋头,你数次破坏我的好事,究竟是为何。”苏雨烟曾问道,她问这话时,她也有想过尽管杨照宇比她小三岁,尽管她一直以为杨照宇只是一个她以为的弟弟,可是他对她的情感是否已经有了男女之情,尽管他才十五岁。
明明知道杨照宇答不出,苏雨烟还是问了,尽管也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她还是选择和蒋沈杨断了往来。一向自负的蒋沈杨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水到渠成最后会因为杨照宇而有所改变。
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以为放弃了苏雨烟,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便会得到平复,却不曾想,会心心念念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