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会佳人
正是到了早晚温差较大的季节,刚吃过午饭,太阳就像吃了火药一般开始往外‘哧—哧—’喷火,赵云生从院里挪到了屋里,可是额头还是直冒汗。瑶津阁内的摆设,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赵云生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宋皇后也时常派人打扫。
这次出去仅仅一两年的时间,除了想念开封的夜市与街巷,还有就是她从小长于大内,流连于开封城市井,可对于外面的世界她是满怀期待,一路上的经历还有不同的风土人情都让她着迷不已,外面山高水长,莺歌燕舞,还有一眼望不穿的花海与良田。
可是虽行千里,她仍然会想念这里,她曾经以为是她美好又痛苦的地方,她想念偶尔回宫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想念那些小黄门和小宫女天天围着她转,让她讲宫外的那些故事,想念和哥哥们坐在升平楼上看整个开封城,想念秋天看观稼殿里成熟的金灿灿稻谷,还常常偷抓来烤着吃,还有亲蚕宫的蚕宝宝,没有了她的迫害,它们会不会很开心
“嘿!嘿!”
“哈!哈!哈!”
“出拳要快,要有力!”
院子里铿锵有力的声音赶走了赵云生的发愣,这会儿是赵屏儿教宫女们打拳的时间,每天大中午练习居然也都不怕晒。
起初云生还以为她们坚持不了两天,没曾想一连几天一个都不落,看架势还有模有样,那一张一弛,颇有点意思。
赵云生抓起手边的糖葫芦边啃边倚在门槛上,看着赵屏儿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些想笑,屏儿是个武痴,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架和吃,自进了皇宫后也闲不住,每天卯时便起床习武,比打更都准,搞的她也跟着每天早早起床。
当她啃完最后一个山楂,连连打了三四个哈欠后,入内内侍省的王继恩匆匆赶来,他头上还有些汗珠,可见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这王继恩还是个小黄门的时候,就一向沉稳细致,跟在官家身边这么长时间,这样耐不住性子倒挺少见。
赵云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莫不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入宫后也见了赵匡胤两次,只是他太忙,要么匆匆吃了饭就走了,要么就还未说几句话就忙其他事情了,像这样的传召还是头一次。
“公主,官家让你去福宁宫。”
赵云生想了想,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只不过自回来后她一直谨言慎行,并没有惹祸,难不成前几天去都亭驿的事情被官家知道了?可赵光美不是答应过她这件事谁都不说的吗,还是耶律无斜受了羞辱去潘府大闹了一场,潘美来告状了?
“公主。”
看赵云生不说话,王继恩小声提醒。
“恩,知道了。”
赵云生缓过神,啃下最后一个山楂扔下光秃秃的竹签,跟着王继恩便走了。
福宁宫和瑶津宫正好是两个方向,再加上赵云生一路上故意和王继恩聊天套话,耽搁了些时间。到了福宁宫的时候,赵云生心想,这再大的气,想必也消了一些了吧。
自大宋开国起,官家赵匡胤就带头提倡节俭,即便是他居住的地方,也是异常简朴,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没有珍奇古玩的摆件或是珍贵的家具,除了房屋建筑挺大,其他并没有多么的显贵。此时的赵匡胤正伏在案上看画,看到云生过来,他笑了笑招招手。
“云生快来,看看翰林院选的这些画如何?”
画卷铺满了书案,有横轴还有竖轴,有人物有花鸟还有山水,还挺齐全。
“知道你喜欢画,爹让翰林院选了几幅好的,给你当嫁妆如何?”
赵云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书案上一幅仕女图,叹了口气道:“爹,我这刚回来,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迫不及待把我嫁出去呀。”
赵匡胤笑笑,走过去摸了摸云生的头,“爹是武人,不懂这些文人的书画,不过作为咱们大宋的官家,即便不懂也不能不喜欢。”
“这仕女图里的女子,看似高贵养尊处优,实则受困于礼教束缚,一点都不自由,这样的生活,我可是不想要。”赵云生小声吐槽。
自回宫后,赵匡胤一直都很忙,除了她刚回宫那天一起吃了顿饭,后来他经过瑶津宫又闲谈两句,其他时间就没再见过。既然这次谈话在福宁宫,而且又提到嫁妆一事,赵云生心想,这事想避免都无法避免。
怕赵匡胤听到生气,紧接着她又说,“不过这幅仕女图想必是唐时期所绘,爹你看这些女子体态丰腴婀娜,气质雍容华贵,也许她们是自信,是骄傲,是满足呢。”
“你能这般想,爹还是没有想到的,承蒙你娘之恩,我曾经答应过她要给你自由,不让你受宫墙高门之困。”
赵匡胤说完,看了看门外远处的天空,“这红墙外高空长川,云海苍山,还有鹤唳鹰鸣,那样的日子,爹是再也看不到了,云生有这机会,该去替爹看看。”
赵云生心里笑笑,这官家就是官家,事事说为你着想,但又偏偏又由不得你作主,而且想拂逆恐怕都不好意思。
“爹,我以为你让我过来是要骂我的,没想到会说这些。”
“骂你?你说的是你去都亭驿瞎胡闹那件事。”
“爹连这都知道啊。”
“那个契丹小王爷这几天满京城找你,还去潘府闹了几次,可把潘美给折腾坏了,瞧瞧你干的好事!”
“那个耶律无斜长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爹爹既然想把我嫁给他,我肯定要先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也看到了,还捉弄了人家一番,这下可知他不是你的对手吧。”
“除了个子高点,人长得英俊点,其他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赵云生也不说当日耶律无斜对她动手动脚之事,毕竟她用美色勾引在前,要是被赵匡胤知道了,恐怕又要斥责一顿。
赵匡胤忍不住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赵云生抬头,伸手扒了扒他的胡子,岁月催人老,就连胡子也开始变色了。
“爹戎马半生,难得见到这样文武双全,模样又俊俏的人。”
“爹就算是嫌女儿了,不想见女儿了,也不用把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吧。幽州啊,爹你去过幽州吗,就把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赵云生撅着嘴趴在赵匡胤的肩上蹭着。
赵匡胤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色,那并非愤怒,只是无奈,想这一生征战沙场无数,都从未如此艰难,但面对自己的女儿,开始有些棘手。
“云生,你娘不在了,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盼着有生之年能看着你风光嫁人。你若不想嫁,爹绝对不会逼你,只是那耶律无斜,爹看得出来他有能力又稳重,如今又是两国联姻,他娶你也是高攀,想必可以护你一生平安。”
“那样的人,我才不需要他护,再说爹身体好着呢,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听,我不听。”
不知为什么,赵云生就是听不得赵匡胤这样说,她因为赵子纾的事情,心里明明是怨他恼他又有些恨他的,可偏偏一看到如今苍老又喊了十多年的爹,就有些心软。
“这么多儿女中,爹最疼的便是你,从小你就不喜欢读书,淘气、倔强、任性,犯了错误爹也没有重罚过你,爹对儿女一向比较严厉,都是皇子皇女,而爹从来都是顺你的意。”
“是因为我不是爹的亲生女儿吗?所以爹才对我那样放纵。”
听到赵云生这样说,赵匡胤震惊了一下,虽然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突然听她这样说,他没有一点防备。
“你是咱们大宋的僖宁公主,是爹最宠爱的女儿,你只要记得这些,就好了。”声音有些颤抖,但那看着要生气的表情还是让赵云生不由得一惊。
“爹?”
看到赵云生目瞪口呆的样子,赵匡胤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云生呀,你的婚事爹也不逼你,现在你也回来了,趁着现在还没定婚期,你可以好好想想。”
赵云生随即抬起头,灿灿一笑。
也许他永远都看不清这张笑意盎然的脸下究竟隐藏着多少的痛苦和挣扎。
赵匡胤伸手摸了摸云生的头,轻声叹息,虽说是和亲,他还是想当作是嫁女儿,毕竟耶律无斜这个人,他是认可的。
“爹,你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傻孩子,帝王也是人,是人都会有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万岁。”
“爹,我想我娘了。”
赵匡胤愕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我也有时会想她。”
“那我和我娘,谁更美?”
赵云生抬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这丫头,当然是你美一些。”
想到赵子纾那张英气又很平凡,甚是有一点点黝黑的脸,他就忍不住摇摇头,好好的姑娘总是喜欢找自己打架,打不过还不服气,一副男儿的模样,赵匡胤忍不住笑了笑。
“爹?!”
赵匡胤又摸了摸云生的头,目中有疼惜之色,看着她瞪得滚圆的眼睛,想起她从小到大的顽皮,都已经及笄了,竟还这般孩子气。
御花园在进入春天时,一般都是热热闹闹的,群芳竞艳,鸟语花香。
赵云生经过时,忍不住转了会儿,本打算回瑶津宫,但突然看到了赵德芳急匆匆的样子,她便忍不住追了过去。
“四哥。”
“云生,什么事儿?”
赵德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赵云生,他面容温和,正微笑地注视着注视着她。温润如玉,眉梢带笑,似清风朗月般,虽然看似有些着急,可面对这个妹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四哥这是刚从娘娘那儿过来吗?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啊?”还未等赵德芳开口,又不怀好意笑道:“难道去私会佳人?”
赵德芳低头不语,只是笑笑,这一笑如弯月,衬着白皙的皮肤,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的脸庞,当真是美轮美奂,真是让人心动。
“啧啧啧,真没意思,不问了,还是带我一起出宫吧。”
赵德芳还未答应,赵云生就已经拉着他往宫外走了。
自宋建立取消了宵禁之后,东京开封的夜市就一下子火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夜市扎根在市井的每个街角,其中最热闹的是马行街,街长数十里,遍布是商店,一到晚上,灯火通明。
出门在外的那段日子里,很是想念。她自小就常喜欢出宫混迹于市井,自然最爱这自由和烟火气。
此时的马行街车马拥挤,人声鼎沸,她在街上东张西望,逢有热闹便过去瞧,逢有新奇的玩意儿就跑过去买,做派倒不像从小在京城长大,反而更像是没见过这般繁华热闹的赵屏儿作风。
还不到半个时辰,随行护卫高展和高飞两个人怀里就已经堆积如山。
“云生,你再买下去,我这个月俸禄就没了。”
赵德芳一脸担忧望着云生。
“而且你买这么多东西又用不着,宫里什么没有,非要乱花钱。”
赵德芳攥紧自己的荷包,愁眉苦脸盯着云生。
“我的哥哥,你怎么还是这么抠门,你妹妹刚回来,都好久没有好好逛过街了。再说这些也都不是给我自己买的,这不刚回来还没去找小月月和阿云他们,能空着手去吗?”赵云生东张西望随口解释道。
“月朗和令云他们才不稀罕你的东西,你就不要为自己爱乱花钱找借口了。”
“那屏儿呢,她初到京城,好多新鲜玩意儿都没见过,我没有带她出来,还不能给她捎些东西回去吗?”
赵德芳无奈摇摇头,看着手里分别捧了一堆东西的高飞高展,说不过赵云生,但是能吩咐他们,便悄悄打发他们回府了。
看高飞高展走了,没有人帮忙拿东西了,赵云生才觉得有些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彩云楼,这彩云楼位于马行街的正中央,是开封城规模最大的酒楼之一,上下两层,门口的彩楼欢门也比别处要高要大。
来这里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腰缠万贯的商人,赵云生想到刚花了那么多钱,如今又来这奢华之地,赵德芳肯定不会答应,她正想怎么说服他进去坐坐,只见他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大门,赵云生赶紧兴冲冲跟了上去。
彩云楼的大厅内有个高台,每天会有固定的表演,高台周围云雾飘绕,灯光透过各种彩色的灯罩将云雾映衬成五颜六色,所以看上去就像说书的口中似那瑶台仙池,彩云飘飘。
此时台下聚满了人,店里的伙计已经忙不过来,赵云生和赵德芳进来有一会儿了,也不见有人招待。
看着赵德芳盯着台子发呆,一副失了魂的表情,赵云生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她那颗八卦的心就早已耐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哥,从实招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李承恩。”
从赵德芳嘴里蹦出这三个字,只是他没有转过头,依旧望着台上的人。
舞乐声更浓,赵云生也被吸引了去,相传《霓裳羽衣》是唐玄宗与爱妃杨玉环所作,唐玄宗谱曲,杨玉环编舞,安史之乱后失传。又听说李煜和周娥皇将其大部分补其,但去年金陵城破时,说是已经被李煜下令烧毁。
无从得知李承恩所跳是否是真的霓裳羽衣,但看台下和周围人的表情就知道,无论真假,反正人好看舞美就行。
“哥,再看下去,你的眼珠子就掉出来了。”看赵德芳一直盯着李承恩,赵云生有些生气,她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嘀咕道,“咱爹给我选驸马的时候有这么热闹吗。”
只听得见周围一片叫好声,赵云生叹了口气,唉,肤浅的人啊。
“咱爹给你选驸马的时候,那可比这规模大多了,那可是选了几个月他都不满意,你僖宁公主的美名可是传遍了天下,不光咱们大宋的人,就连其他国也派使臣过来和亲。”赵德芳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道。
赵云生激动的问,“然后呢?”
“可惜啊,你是没见那盛况,先是比文,那些才子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比考状元都认真。最后比武,那场面,那叫一个血腥,要不是给我妹选妹夫,我都不忍心看下去。”
看着赵德芳极其夸张的表情,赵云生撇撇嘴,鬼才信这胡话,可虽然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最后呢。”
“最后不是耶律小王爷胜出了吗,你别看他是契丹人,他可是从小学习汉文,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武功就更不用说了,没人是他的对手。咱爹刚开始还不高兴,觉得大宋没人了吗,怎么会输给一个契丹人,气得差点骂人。”
“然后呢?”
正要说什么,已经有笑声迎了上来,“公子,好久不见。”
没想到两人还在专注聊天,李承恩表演完已经换好衣服下来找他们了。这还是赵云生第一次亲眼所见李承恩本人,怎么说呢,她虽听过李承恩的大名,但还从未亲眼见过她,而李承恩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常年能稳坐开封第一花魁的位置,那是绝对毋庸置疑的。
“李承恩,这么快就表演完了?我哥还没看尽兴呢。”
“云生,别瞎说。”赵德芳慌忙解释,“这是我妹妹,总爱开玩笑。”
像李承恩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人生之中未必能遇上几个,虽然去年这姑娘出现在赵德芳面前的时候甚是狼狈,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德芳想起一年前,恍了神。
这一恍,旁边的赵云生笑开了,“哥,美人近在眼前,愣什么,有话你们上去好好说说。”
李承恩也笑笑,引着赵德芳上楼梯向二楼走去,两人前后脚刚进二楼的包间,赵云生在后面跟着就被人捂住嘴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赵云生本来还想试着挣脱一下,哪知那人像一堵墙一样紧贴着她,不容抵抗:“动的话弄死你!”声音虽轻,但语调却是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