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麻木
洛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身上还是有点虚虚浮浮的,可还不至于起不来。
他看到余婉儿在桌面上捣鼓着什么,也是被那些乒呤乓啷的声音吵醒的。
“你醒了,喝药吧,丹药是配合你打坐的。”
“好。”
余婉儿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还同时给他一个瓷瓶。
洛昀顺手将两者都接过来,乖顺的模样连余婉儿都吃惊。
洛昀几口将汤药喝下后,身体里暖洋洋的,充裕的灵气缓缓流淌,将他内里的损伤全都修补如初。
他感觉自己损耗的精神气立刻恢复回来了,这便是修真世界的好处,效果常常立竿见影。
等他将药碗递还给她才发现,这姑娘一言难尽的眼光仍然凝在他的脸庞,这下子让他心生疑虑。
“怎么,你不会整我吧?”
难道方才那药又有什么问题?
余婉儿牌丹药,他怎么能随意相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大意了!
婉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享受着她的照料还不知好歹的人。
她叹了口气,顺带好狠狠扯过碗,给他一记眼刀。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阿宁要是有你一半听话都好了,哎。”
“什么意思,纪宁呢?”
洛昀四处望了一圈,没看到纪宁在哪。
可是她也被她母亲斩了好力道凌厉的剑气,情况应当好不到哪去。
余婉儿将汤药碗往桌上一置,语气颓然:“我也不知道呀,阿宁最讨厌喝药了,从不乖乖听话,而且阿宁若存心不想让我找到她,我必然是没法子的,我是真没想到阿宁想也没想就去替你受罚了。”
洛昀眼珠转了转,笑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鱼丸子,你怎么不说是我是替她受罚呢,那可是她母亲。”
“你要这么说也行吧……我本来想着借你的身份,阿宁能少挨次打的。”
其实洛昀只是开个玩笑,他知道林音为何打他,他会出言不逊,可纪宁应该是不会的。
怪他。
想到纪宁,他没忍住眼眸晦暗了下去,心里更多的是丝丝歉疚。
洛昀眼色微深,状似随口道:“怎么?难道她经常被打吗,嗯哼,外面光鲜亮丽的修真天才经常在家被家暴啊,怎一个惨字了得。”
是挺欠打的,洛昀此刻希望余婉儿能否定他的话。
然而,余婉儿只是翻了个白眼,手头整理丹药的活没停。
“难道是真的?”
婉儿的眼波暗淡了下来,慢慢地,一抹红意蔓延至整个眼眶,泪水盈盈,吓得洛昀赶紧从床上跳下去,走近她。
“你……你怎么哭了呀,别哭啊,我没说什么吧。”
婉儿抹了一把眼泪,手头还在捣药。
“阿宁……阿宁真的过得……好苦。”
洛昀有点手足无措,虽然他现在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体里。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哄哭泣的女孩,太难了。
“怎么个苦法,你说说看。”
“阿宁是……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姑娘,”余婉儿抹了一把眼泪,“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好厉害啊,分明没比我大多少,竟有那么深厚的修为……”
余婉儿抽泣着,说话也有点断断续续的,不过洛昀罕见地在认真听她讲。
“是阿宁救了我……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清山宗少宗主……我问她为何救了我,她说她觉得我很像一个曾经对她很重要却想不起来的人……等我再见到阿宁时,她受了很重的伤被送到万药谷,后来我才知道,她平日达不到要求会被她母亲送去荆棘蛮荒……自生自灭……可是那里很危险,当时她还小……林宗主根本不允许她出门……认为她就是想偷懒……”
洛昀眼神深了深,近段时间她觉得林音想法实在太偏激了,没想到她的做法更令人心寒。
“阿宁被送到万药谷的时候,被爷爷救回来……死里逃生,期间林宗主根本没有去看望过她,走的时候还是她父亲接她回去的。”
“她父亲?”
“对,”婉儿抽泣了一下,“就是前清山宗宗主,纪成。”
见婉儿情绪稳定了些,洛昀又问:“她父亲是什么样的?”
“纪宗主……大概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是他常年闭关,阿宁见到他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我了。”
“总之阿宁过得真的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外头只看到她天资不凡,修炼速度极快,年纪轻轻就问鼎仙门大会,可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付出怎样的代价换来的,你说阿宁对你严格,可是她对你根本不及她母亲对她的一半。”
余婉儿像是要据理力争什么,一口气说了好多,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红的,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她一直和洛昀斗嘴,这一次却为了纪宁语气也软了下去:“所以,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和她对着干。阿宁让你好好修炼,是为了少让你挨点罚,你就不能听她的吗么洛昀。”
其实洛昀也没想到会有这个后果。
倘若他知和她母亲据理力争会让她受伤的话,他宁愿一言不发。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便覆手难收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纪宁,余婉儿说纪宁若存在把自己藏起来,其实除了她母亲,无人能找到她。
当然,她的母亲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找她,顶多为了修炼一事。
洛昀环绕整个清山宗都没找到纪宁,她既然受了伤,总不可能出清山宗,那么应当是在剑内了。
好在,他如今是水玉剑之主,想进就进。
果然在一片青山绿竹的场景中,找到了盘坐着的“男人”。
面白如玉脸上还有一点来不及擦拭的血花,平添几分妖冶,她身上的伤口根本不处理。
血迹斑斑而刺眼。
又或者说,是她故意不管的。
洛昀觉得纪宁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的,更何况他们还结了血契。
表面上,他笑眯眯地朝她走过去,语调悠悠故作轻松:“不是自己的身体就不爱惜了么?”
纪宁撩开眼睫,眉色依旧清冷。
洛昀顺势将丹药递给她,“呐,吃了吧,身体会好的快一点。”
“不用。”
洛昀真不知道是该说她执拗还是坚强了,他忘进那片幽紫色的眼眸里,竟然没有看出任何情绪。
“你不痛么?”
“不痛。”
她答得过分干脆,让洛昀微微一怔,心上好像被人揪了一下,疼的是他。
纪宁好像许多年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母亲留下的剑气伤带着修为的压制,所以一般需要很久才能痊愈。
但是婉儿会给她带来治伤的药,那些外伤总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
可纪宁习惯了,相反,她喜欢看着血红色从她身上一点一滴流下来,感受着血色流淌的痕迹。
比如此刻她就感觉伤口隐隐泛血,可是她纹丝不动,甚至不运功疗伤。
甚至于她有点享受,只是她不知道旁人会不会与她一个想法,不过她也是不在意的。
本来对于普通伤口,修士略施术法就可以修复。
母亲留下的从来不是普通的伤口,都需要借助丹药疗养。
不知从何时起,她偏执地享受这种伤口更久地存在的过程,像是某些证明一般,给予她清醒的力量。
这种时候,余婉儿一般是找不到她的,纪宁知道,婉儿一来,这些伤痕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速度快到,她无法适应。
她将这些种种想法压在了心底,不让人知道。
纪宁不需要人理解,也渴望人理解。
可她唯独忽略了洛昀,眼前这个与她互换了身体,且自己对他也不够了解的男人。
于洛昀而言,她的每一笔经历于他都可以称得上感同身受。
只有他能敏锐地察觉到纪宁清冷而毫无情绪的眸子背后盛满了空洞与麻木。
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将丹药瓶递得近了一些,语气更轻了:“服下吧,会好的快一点,不然我会心疼。”
由于他咬字过分清晰,闻言,纪宁略微诧异地看着他。
洛昀看出她的诧异,好像刻意在掩饰一般,“我心疼我自己的身体。”
见纪宁还是有所犹豫,他又轻声道:“鱼丸子急得都哭了,你不服下丹药,她又会哭。”
纪宁蹙眉,“婉儿哭了?”
“嗯,因为你的事,她担心你。”
这世上总有人是在意你的。
听到婉儿的事,纪宁这才勉强给了些反应。
她缓慢地接过了丹药,可是仍然没有立刻服下并打坐疗伤的打算,洛昀不得算逼她。
之前他受了伤,她着急让他打坐,可当伤在她自己身上时,哪怕有痛感,她却一点都不在意。
洛昀能在她孤傲又冷寂的神情里看出一种自我厌弃。
“你母亲如今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
纪宁没有抬眸,一只手捏着丹药瓶,另一手搭在至膝盖上,只是淡淡了“嗯”了一声。
“她似乎没有赶我出去的想法。”
此时纪宁坐在蒲团上,洛昀便干脆蹲在他面前的台阶上,如此就能与她平视了。
虽然他看着姿势不太优雅,但毕竟身体被他占据了,纪宁也不好追究。
于是,她又闭上了眼睛。
洛昀发现,经此一事,她更加静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纪宁,你就不问问你我,你母亲为何会动怒么?”
他自己觉得好笑,又补了一句:“还是因为你已经猜到了。”
“你母亲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嗯。”
“其实你不必在意你母亲的话,你已经……已经很优秀了,她的评判标准不一定是对的。”
纪宁撩开眼帘,幽黑色的瞳仁聚焦在他的脸庞,可是洛昀觉得,那依然是空洞。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来,这个姑娘不善表达,只能缓缓道:“洛昀,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
洛昀勾唇一笑,尽可能看起来阳光灿烂的模样。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比你更惨。”
纪宁的注意力终于有几分是落在洛昀身上了。
他感觉自己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将她从无边地麻木与空洞里拉扯回来,抽丝剥茧。
“余婉儿说你曾经救了她,越君临也感谢你救了他的胞弟,纪宁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不妨说说?”
她眼睫掀了掀,过了许久才很低沉地应了句,连带着眼眸下垂。
“没什么好说的,都忘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过是顺手。
纪宁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十足的善人,她也不会刻意多管别人的闲事。
她做过的事,所谓的救,她甚至于不知道何为救人。
她觉得自己只是顺应了当时的念头,便没有必要记下来了。
所以此刻她说的是真话,她不记得了。
洛昀微微动了下嘴唇,将她这副好无所谓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样可不太好,她这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入心底,压入一个没有光亮的地方了。
他咧嘴的幅度更大了,将话题放到自己身上来。
“说回来,我说我在洛家比你更惨,你这几日出宗门上街应该也有所体会吧,你想听吗?”
纪宁很清楚,她用洛昀的身体出去,一上街就四处遭遇追杀、谩骂。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洛昀结了血契,露出了血契印记,她的处境会更艰难,简直寸步难行。
“你觉得他们骂我的话都是对的么?”
他们说洛昀有多么十恶不赦,说堕魔就是自甘堕落,说魔修有多么恶毒。
可是她这几日时常跨越仙门和魔族的边界,两地行走,发现事情并不完全像人们口传的那样。
所以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清楚。”
“没事,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洛昀温和地看着她,某一瞬间,纪宁觉得这样的眼神很舒服,是不常出现在她周边的,她很珍惜却却更担心会失去。
“纪宁,我跟你说过我父亲总让我考试拿第一,只要我没拿到,他就觉得我是废物。可能你不能理解,那我跟你说说在这个世界洛昀的遭遇。小时候的洛昀是个废材,他的父母灵力超凡,他却是个灵根杂乱,难以修仙的废物。因为他的出生,母亲无法再孕,父亲对这事多少有点介怀,所以看他的眼神,爱恨交织。可是西域门一向以实力为尊,废物的出现丟尽了他们的脸面,更何况还是洛家主的儿子,于是他们就把洛昀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对洛昀来说,这段记忆也只不过是一段原主的记忆而已,是这个世界熟知的洛昀,而不是他认为的自己。
他不需要代入,便不会因为过往的经历而影响到自己的情绪。
所以他在谈起这个世界洛昀的时候,完全不会有口难言,而只是像在讲一个故事一般,娓娓动听。
“后来呢?”
见纪宁感兴趣,他接着道:“被关在家里,逼他干他不擅长的事,比如如果他一天拿不起剑,就一天不能好好吃饭,可是他修为不够,不能辟谷,而且剑修执剑你知道的,不通剑术,连剑都拿不起。”
原来是这样么,难怪三年前她见到洛昀时,他瘦得跟竹竿似的。
他身量虽修长,却面黄肌瘦。
“嗯。”
“虽然在修仙这事上他真的很差,没有天赋,可是他总是相信有一天能开窍,所以他被关起来练习的时候,依旧能每天笑得吊儿郎当没心没肺。洛家主弟弟有两个儿子,洛正年从小就自恃清高,看不起他这样的废材,洛正清却不同。”
纪宁眨了下眼,他觉得她此时的眼神纯粹干净极了,好像真的有在认真听他讲。
“洛正清对你还好是么?”
“嗯,洛正清算是他在洛家唯一的兄弟和朋友了吧,他待人待事比较温和,不至于差别对待。再加上洛昀对他也很好,把他当亲兄弟。”
“他父母尚在时,宗门的兄弟姐妹虽然不跟他玩,但至少还不会明目张胆地害他。可是他父亲在与魔主那一战中牺牲了,这时候本该把宗主之位传给他的,可是哪个宗门会承认一个废物宗主呢?呵,那个时候他还在期待着他自己有一天开窍,可是洛家的宗亲已经等不及,洛家主一死,他们的野心彻底暴露了。洛昀觉得自己应该争一争,他当上宗主、带领西域门,是父母对他的期许,可是后来,他完不成了。”
纪宁神色一暗,“为何完不成了?他放弃了么?”
洛昀完全就像是讲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纪宁也跟着他的节奏,并不觉得不妥。
也许,她打心底知道也承认,眼前这个洛昀并不是这个世上的洛昀。
“不是他放弃了,而是他无意中听到二叔与宗门长老的对话。原来他父母不止是被魔主杀死的,二叔和长老都是帮凶。因为如果没有他们通风报信,魔主的不可能知道他父母的位置。”
纪宁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这么复杂。
原来,宗门的纷争比她想像的复杂,母亲只让她好好修炼,却从未让她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
可她也清楚,母亲需要排除万难才能继父亲之后成为清山宗宗主,长老们最初是不同意的。
“后来呢,他们发现了么?”
洛昀扯扯嘴角,苦笑了一声:“当然发现了,于是洛昀遭到了家族亲人的围剿,并且落入了他们一早设好的圈套中,他掉入了弑魔阵中。长老们和叔叔伯伯赶紧顺水推舟说他要堕魔,要除掉了他这个祸害,如此名正言顺。”
听到这,纪宁又拧了拧眉头,“你不是主动堕魔的?”
洛昀所言和外头的传言的不同,这激发了她探究的欲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嗯,是被逼的。当时他走投无路,也看清了宗亲们的真面目,又刚刚得知父母去世了真相,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在那一刹那打算破罐子破摔,他真的堕魔了,可是那时他并没有成功。”
纪宁疑惑地看着他,洛昀垂下眼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在手上把玩着,继续道:“那夜他死了,他被他的家人亲手杀死了,然后我成了他。”
说这话时,他抬眼看了一眼纪宁,见她眼底无波,毫不意外的样子,他勾了勾唇。
“你也进入过幻镜,幻境里的才是我真实的生活,你知道我不是他,他也不可能取代我。”
只不过长得一样,名字相似而已。
“嗯,所以三年前的仙门大会?”
“对,那时是我,不是他,他已经不在了。那夜,弥留之际,我说我可以帮他复仇,可是他却说他只想看看西域宗外是什么样的,他想看看仙门的全貌,并不想复仇。为了感谢他借我身体,我觉得堕魔,和离开洛家,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纪宁眼里终于流光波动,洛昀知道,这些她都听进去了。
洛昀本不想跟她讲这些事的,可是他觉得她今日状态不对。
他不想这姑娘活成这样,他真的会心疼。
哪怕嘴上不承认。
截然不同的人,相似的经历,纪宁从未想过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洛昀”存在。
洛昀看她的神态放松了下来就伸手将她手上的丹药瓶抢了过来,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倒了两粒出来。
“吃药,吃了身上就不疼了。”
纪宁幽幽地道:“我会吃的,我也不怕疼。”
不怕疼和会疼是有区别的。
这一刻,洛昀觉得自己在哄孩子,一个倔强的孩子。
他仿佛能看穿眼前这俱□□,看到她灵魂深处的那个小姑娘。
原来,那个才是真实的她么。
洛昀似笑非笑:“纪宁,吃药不丢人,更何况你是个女孩子,余婉儿给我的时候我立刻服下了。”
他掌心摊开送到她嘴边,人也凑近了她,“而我好歹是个男人,你这样会显得我很娇气,所以,给我个面子,嗯?”
他看到纪宁的眼睫颤了几下,终于妥协了。
他伸手捏起那两粒药丸,塞进嘴里,吞下,并面无表情地看了洛昀一眼,却好像跟他邀功似的。
纪宁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觉得洛昀劝她吃药的模样,很像她父亲。
让她一时恍惚了起来。
服下丹药后,纪宁身上的伤口也在肉眼可见恢复起来,比单纯打坐疗养快多了。
他笑弯了眼,“真听话。”
继而伸手去碰纪宁的脸颊。
纪宁显然吓到了,往后退了一下。
他觉得好笑:“你干嘛,只是帮你擦擦,我可不想我那么好看一张脸沾着血迹,跟杀了人似的。”
说着他的拇指轻轻地刮了几下她的脸,动作很轻,也并无其他举动。
纪宁觉得这一刻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心比以往跳动得更剧烈了。
“纪宁,休养好了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