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昏黑狭小的牢房里,没有生火,湿冷的空气渐渐渗入人的肢体。李霁拢了拢大氅,找了一处草席,盘腿坐下,寒冷席卷而来,李霁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想起了墨染乾坤袋里的褚阳花。
李霁刚坐下,身旁就围过来了一人。虽未坐过牢,但李霁对牢房里的欺压辱骂之事,有所耳闻。
妇人见李霁打了个寒颤,以为她是害怕了,温柔地问道:“姑娘瞧着面生,因何入狱?”
眼睛渐渐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李霁这才看清,这间狭小的牢房里,足足关了七个人,现在算上她自己,已有八人。李霁老老实实回答:“钱老妪为财伤了我妹妹,我气不过,在公堂上顶撞了县太爷。”
妇人安慰道:“没事的,就是几句话,看你家里不像缺钱的,掏些银子,把你保出去。”
李霁感激地看向妇人,问道:“嫂嫂,你们是因何入的狱?”
众人听了,都叹了一口气,妇人回道:“我家世代以耕田为生,在县里虽不算富足,但也算说得过去,只是这左县令来了之后,每年都涨田税,一年两年,我们还撑得下去,现如今都涨了四十倍,我家实在交不出那么多田税,只得交田入狱。”
李霁杏眼微眯,好一个中饱私囊的左察!朝廷规定的田税是每亩地十四文铜钱,她在李珉那里为了七文争执,而左察都将田税涨到了五百六十文!真不知什么样的百姓能交的起如此天价的田税!
李霁问道:“交不上田税,便要交田?”
妇人点点头,“田产上交,入狱后若想出去,家里还要给县令送银子,十两银子一个人。”
李霁眼眸变得深邃,还真的处处算计,搜刮民脂民膏。
妇人微叹一声,道:“姑娘莫气,钱老妪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她有一儿一女的,家中有田,老伴儿本是村子里的铁匠,两人年轻时,攒了不少。
后来左县令来了,见钱老伯铺子收成好,就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抢了他的铺子,还将钱老伯关入大牢。钱老妪为了赎出钱老伯,变卖了家中田地和所有值钱的物件,可最终收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再后来,钱老妪浑浑噩噩了一阵子,这期间,她的大女儿被左察抢走当了妾氏,没过三天就被打的遍体鳞伤地回家,整个人精神不好,喝药就像是往无底洞里扔银子。小儿子则跑到城里做杂役,一人干三人的活。钱老妪和女儿在家里纳鞋底,填补家用。
过了一年,他们一家的生活终于有所好转,可这时,左察下的一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惊了。”
李霁问道:“什么命令?”
妇人苦笑道:“人头税。每人每年上交人头税十两银子,不交就被关入大牢。
钱大哥拼拼凑凑,才凑够了二十两银子,救了钱老妪和她女儿,自己则被关了。我们原本以为关入大牢,至少不愁吃喝,可左县令根本不给我们饭吃,每日家中交十文钱,才能吃一个馒头。钱大哥最后是被饿死在牢中的……”话说得断断续续,说着说着,妇人越发哽咽,双眼渐渐湿润。
当年,一个馒头救了一个小女孩的命,却饿死了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妇人调整好情绪继续道:“钱大哥也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却把那个馒头给了我…我当时真的,真的太傻了。”看妇人样貌,不过二十出头,十几年前,也只是个几岁的小女孩。
“等我出去后,就听说了钱老妪一夜白头,她死了老伴和儿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随着病情渐渐好转,大家都替钱老妪开心,直到有人在河中发现了她女儿的尸体…是自杀。
自那之后,钱老妪便整日疯疯癫癫,再后来,左察驱散了县里的贫困百姓,不让他们回家,钱老妪也在其中。”
李霁神情越发沉重,问道:“那她是怎么回来的?”
妇人摇摇头,“没人知晓,再回来时,人不疯了,交了税,还领回来了一个宝贝孙子,重视的很。
姑娘莫气,钱老妪如今这般,都是缺钱缺怕了,县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您说见钱眼开也好,说见利忘义也罢,都不过是想留在家中,活下来而已。”
坐在两人周围的人都没再说什么,他们也不想这样,单单是活着,就已经这么难了。
李霁将手从大氅里伸出,轻轻拍了拍妇人冷的发颤的肩膀,随后将大氅脱下,搭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男孩身上。
不到半个时辰,墨染便打理好一切,跟在狱吏身后走入了昏黑的大牢,两旁的牢房死一般的沉寂,但从呼吸声中,墨染听得出,每一间牢房里,都至少关了七八人。
看见晕倒在妇人怀里的李霁,墨染大步上前,道了声谢。
妇人苦笑:“你这娘子身子可真凉,大氅都捂不热。”
墨染将李霁抱起,揽入自己的大氅里,随后发现李霁头上的发饰、簪子和耳环全部不见了,感受到李霁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襟,未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漆黑死寂的长廊,关着的,是一群心亡的百姓。
官员贪腐,皇家昏庸,大周的气运,竟已到了如此田地!
怪不得太后默许李霁前来江州,见到如此场景,回宫后,李霁才会更加死心塌地地为她效力。
李霁在昏迷中喃喃道:“你在哪?”
她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这内忧外患,真的担不起大周百姓的万千期许。
还有多少人,已然对大周失望了?
走出了大牢,墨染感觉到李霁的身体越来越凉,气息也越来越弱,忍不住紧了紧双臂,加快了步伐。
走到钱老妪茅屋时,墨染眉头一皱,他站在院中就闻到了一股满是血腥味的灵韵。
墨染轻轻将李霁裹在藏蓝色大氅里,反手数张符纸就朝着茅屋飞了过去,牢牢地沾在门窗上,发出金色的光。
茅屋里一阵响动,不一会儿,就飞出了一个身影,移动速度十分快,看样子,像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娃娃。
墨染又飞出几张符纸,小娃娃越飞越慢,处处受阻,最后被从天而降的大金钟牢牢地困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李霁扶着矮墙站起身,意识不清醒地一步步朝金钟走来,化成金钟的小金铃在看到李霁的一瞬间,想起了之前的遭遇,吓得一颤,纸糊的小娃娃一下子逃了出来,墨染暗道一声不好,可他离李霁太远了。
只见小娃娃一瞬就飞到了李霁眼前,一张血红的大嘴,猛地朝李霁纤细的脖子咬去。
李霁的脖子顿时鲜血直流,剧痛感传来,意识渐渐恢复。墨染一把拽住小娃娃的腿,一张符纸飞出,贴在了小娃娃的后背上,小娃娃顿时动弹不得。
李霁一手捂着脖子,清澈的杏眼中尽显杀意,周身散发出红色的光芒,小金铃见了,吓得逃回了墨染腰间的琉璃塔。
红色的光芒几乎是瞬间爆发出来,炽热席卷小纸人,不过一瞬,便被烧的一无所剩。
墨染惊诧地望向李霁,这便是三味真火,世间至纯至阳的存在,可焚尽世间一切的三味真火。
墨染按了按不停颤抖的琉璃塔,小金铃吓得竭力隐藏自己的灵韵。
红光淡去,李霁身形不稳,墨染上前一步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李霁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倒映出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容,便头沉脚轻地昏了过去。
天寒地冻,足肤皲裂,皑皑白雪中不见旁人,不知春夏。
七经八络都在忍受疼痛的叫嚣和剧毒的压迫,李霁第一次承认,尽人事,听天命,她再怎么努力,终究是都争不过这天命。
再给她三年时间,在昏迷中,她极力地祈求上天。
望着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李霁,郑存外摇了摇头,道:“即便是医圣在世,都救不回你这娘子了。阎王帖已下,可以准备后事了。”
墨染双手微微颤抖,袖子中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紧,问道:“她还有多长时间?”
郑存外道:“运气好的话,三个月,运气不好的话,三天,就看你家这位和阎王的交情了。”
阎罗殿中,阎王正磕着瓜子,看着民间的画本子,《鬼王殿下的小娇妻》,判官手持大毛笔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大人,出事了。”
阎王摆摆手,“有事你看着办。”
判官道:“此事难办,事关母帝。”
阎王一下子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案台上供起的小沙漏前,双手搭在上面,苦闷道:“怎么少了这么多?!”
判官也摇摇头,他也不知为何,“阳寿不足三个月。”
阎王都快哭了,“昨天不还有四年阳寿吗?这可如何是好!快,来鬼啊!”
牛头马面带着一群鬼奴前来,阎王指着沙漏道:“赶紧的,拿锹,拿簸萁,快装沙子!”
一锹一锹下去,沙子只是多了一点,阎王害怕极了,“咋漏这么快!找个石头,给我把眼儿堵上!”
李霁昏睡了整整三日,繁竹守在一旁,哭的眼睛都看不见了,簇菊给的药吃下去,殿下的病情也不见好转,还有一个挨千刀的庸医说,殿下只剩三个月了,呸呸呸,她才不会相信呢!
李霁微微睁开眼睛,繁竹见李霁醒来,哭的更大声了,李霁抬手摸了摸她的胳膊,原本是想摸头的,可手举到一半,竟抬不动。
李霁扯出一个笑,道:“怎么委屈成这样?”
繁竹擦了擦眼泪,“吓死我了。”话尾上扬,带着哭腔,李霁见她又要哭,制止道:“先别着急哭,我饿了。”
繁竹肚子也跟着叫唤了一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殿下,我也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