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马车停在曹府门口,走下一位蓝衣黑衫少年,不过二十岁样子,举手投足间却十分沉稳淡定。门口无人迎接,也无人阻拦,许文昌便直接走入大门,绕过画有牡丹荷塘的照壁,不出意料地看见,曹毅恭恭敬敬地站在照壁后面,低声道:“不便出门相迎,还望相爷担待。”
许文昌脸上并无怒气,和善道:“曹大人不必客气,听说修葺水渠一事已有进展。”
曹毅笑道:“略备酒菜,相…许公子,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竹叶照西南,木堂高庭阔,身穿淡粉色长裙的婢女端着餐盘走走进进。一张展臂宽的圆木桌,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满了饭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但都是些西南有名的小吃和特色菜,看得出来,曹毅用心了。
曹毅和许文昌走进前堂时,曹改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早就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待许文昌能看到他时,曹改微微躬身行礼。所闻非虚,曹家公子,陌上人如玉,只可惜天生白瞳,与眼盲无异。
曹毅道:“许公子,快请坐。”
曹府后门,一位身材清瘦的布衣少年抬起一条腿,借力单手抱住酒坛,用腾出来的一只手敲了敲小木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你是?”
季瑶微微一笑,轻轻颔首,双手抱坛,客气道:“大哥,我是无忧酒肆的小厮,我家掌柜的派我来送酒。”
小厮道:“这是酒钱,把酒给我就好。”说着,双手够上来就要接过季瑶手中的酒坛。
季瑶往后退了小半步,正好躲过小厮的双手,道:“诶,大哥稍等,我家掌柜的说了,这坛白堕务必亲自送到曹大人手中,不可出任何差错。”
小厮一脸不可思议,惊讶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双眼发光地看着季瑶手中的酒坛,不敢触碰到丝毫,生怕这坛酒有一丝磕到碰到,“你说,这是…白堕?!”
季瑶微微点头:“千真万确,我家掌柜的前阵子可是整整绕了南郡十三城,才寻到这一坛白堕。时人语:不畏张弓拨刀,唯畏白堕春醪。这一坛白堕,说是值千金,也不为过吧。”
小厮忙退到一旁,给季瑶让路,“不过不过,万金也不过。留意脚下台阶,这边这边…前面的,都让开点…”
曹毅道:“修葺水渠一事,在下已着手筹备木材石料,西南多石山,但…现骨头山上不去了,石料须从更远的石原村运过来,怕是需要三五天的时间。”
许文昌道:“此事不得耽搁,更不能有误。还望曹大人挑选修葺水渠的匠人,用现有的材料,抓紧工期,进行勘查规划,待石料一到,即刻开工。
我也知晓石原村,此村地处西南涧和旁望、站浪两座大山中央,自古以来,因为地势险要,出入山路崎岖,百姓多以打猎、养蚕生计。只是,西南涧临近西都,旁望、站浪两山又多盗匪,若是有心之人算计,这批石料,曹大人是拿不到手的。”
方志领着季瑶走进来,曹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转言道:“怎么回事?”
方志躬身道:“无忧酒肆送来了一坛白堕。”
白堕两字一出,在场三人皆是一愣。
曹毅站起身,走近季瑶,指了指她手中的酒坛,“此酒,当真是…白堕?”眼中七分猜疑,三分期待。
季瑶并未回答,将酒坛放在一旁的木制窄案上,扯开封在酒坛口上的红色细绳,揭开盖在上面的油纸,起初,只是清清淡淡的酒香,再呼吸时,已是酒香满屋。
季瑶道:“掌柜的说,此酒白堕。季夏六月,时暑赫羲,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曰骑驴酒。永熙中,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盗贼,饮之即醉,皆被擒。时人语曰:不畏张弓拨刀,唯畏白堕春醪。此等杯中物,当敬父母官。”
单单这香甜的酒味,便让人确定,此酒不凡。
曹毅朝季瑶使了个眼色,季瑶一愣,马上将酒坛抱起,为三人斟酒。
季瑶猜出了许文昌的身份,但许文昌见到她也并无意外之感,倒是在季瑶的意料之外。为他斟酒时,许文昌似是未认出季瑶一般,双目沉沉,并无任何感情流露出来,沉着得就像是一位过了知非之年的老者,举杯敬曹毅,品尝白堕后感慨:
“殷勤赋黄竹,自劝饮白堕。言随飞花落,意与长风簸。”
自季瑶进来,曹改虽看不见她的容貌,但目光却从未有一刻离开。目光灼灼,季瑶自然一早就感觉到了,只是装的无事发生,从容地倒酒。走近曹改,为其斟酒时,不经意对上了这双“玉面嵌白瞳”。上天夺去他一览芳华的双目,又送他敏于常人的感官和千里闻声的双耳,一把苍白剑,直指魑魅魍魉。
故,坊间有言:玉面嵌白瞳,苍白捍天道。不见世百物,却见尘百态。闭双目,通六感。心正,行正,是曰:人正。
倒完酒,曹改朝季瑶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完成了钱忠交代的任务,季瑶便将酒坛放下,退了下去。
曹毅喝的心满意足,有些飘飘然,笑道:“白堕,善酿;白堕,佳酿!”东人刘白堕善酿,因酒闻名遐迩,后人称其所酿之酒,为,白堕。
许文昌回道:“的确好酒,只是这白堕遗世近百年,不知这坛,如何得来?”
曹毅认真地回道:“的确难得。公子有所不知,这无忧酒肆掌柜的钱老板,可是一位妙人,他卖的酒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酿造,就是比别家的酒好喝。本想着借此机会让公子也尝尝,不过真没想到,竟有白堕!真是千载难逢,三生有幸呀。今日得此佳酿,此生无憾!”
说了等于白说,许文昌便没有再问,只是默默记下了无忧酒肆和钱掌柜。
酒过三巡,曹毅才想起来修渠一事,拍了拍额头,道:“正事差点忘了,刚刚公子说到石原村一事,此事我也想到过,只是寻思着这车上拉的并非什么金银财宝,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山石罢了,望他盗匪也无意阻拦。”
许文昌见曹毅已面露绯色,无意与他兜旋,又喝了一口酒,轻声道:“但愿。”
曹毅是真的醉了,根本没听到许文昌说了什么,便昏昏睡着了。咚的一声,脑袋磕在桌子上,曹改凑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了,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曹毅,站起身,走过去,一边推了推曹毅,一边唤了两声爹,但曹毅毫无感觉,睡得很沉。
许文昌也起身,道:“多谢两位款待,既然曹大人醉了,许某便不再叨扰,改日定宴请两位,痛饮三百杯。”
曹改道:“家父醉酒,不便多留公子。方志,送许公子出府。”
待方志和许文昌走远,曹改坐回座位,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不紧不慢道:“人走远了。”
曹毅坐起身,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头,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说说看,今日见了许相,感觉如何?”
曹改又从一个盘子里翻来覆去挑选青菜,道:“深谋远虑,心思缜密,人之龙凤,沉着冷静……都不足以画其一二。”
曹毅道:“你因一双白瞳闻名,锋芒毕露。而他,出身寒门,饱读诗书,已属不易,却能拥有这般心境,二十岁坐上宰相之位,定有异于常人之所长。所以呀,不得不防。”
“爹,你所求并不多,辛帝为何苦苦相逼?南郡已归属大周,西都身为藩国,西伯更是对先帝忠心耿耿,西南不过弹丸之地,我们已经是千依百顺,为何还要担惊受怕?”
曹毅冷笑一声,“佛经道,生生死死,轮回转世,最苦之事,不过生不逢时。但我觉得,事不明主,更难,更苦。西都推行仁政,遭大周忌惮。南郡富可敌国,被大周强占。我们浑浑噩噩,惟命是从,也难逃傀儡命运。
现下季昌似要崛起,若当真有一日,他颠覆大周,造就新朝,那造福的也是下一代人,我们这些人,注定是要用血肉去填补暴君的胃口,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无人收尸。却又傻傻地,一个接一个,往前冲。这就是命啊。”曹毅见过太多了,多少人想要反抗,最后都没有一个好下场,反而会牵连身边之人。
许是白堕的作用,今日曹毅颇多感慨,平时未曾说过的话,也都说了出来。
曹改安慰道:“爹,既然你想得如此透彻……”
曹毅打断他,继续道:“想归想,想的再远又有何用?终究不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能看见眼前之事,只顾得上眼前之人。”
若当真有一日,大周举兵前来,为了沧州满城百姓,他曹毅愿自刎,献城。
但愿周辛帝胃口和野心没有这么大,但愿这一天晚些到来。若西南真入大周之手,即便不过黄泉,也入地狱。赋税高不可攀,百姓流离失所,百官昏庸无政,不是地狱,如同地狱。